§給自己一個許諾——《白臉狐》自序

這是入冬以來最冷的日子,一大早起來去廚房,熱水瓶凍在鍋台上,用力拔幾遍,拔起來了,底子卻掉了,溫水撒了一地,迅速又變成了冰。鍋碗瓢勺都連在一起了,長在了水池裏,什麽也做不成,就很沮喪,隻得去找那根早已磨禿了的筆。筆裏沒有水,晃晃墨水瓶,瓶裏結了冰。隻好拿出上班辦公用的水筆了。這是編輯部能夠發給我的最後一支水筆。很好使,我很珍惜。可是,今天這水筆也耐不住寒冷不肯效力主人了。捂在雙手間,深深哈了一口氣,那水便慘淡著流出。

我很懷念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那些日子,那時我的創作文思就像蔥蔥鬱鬱的黑森林,經常是夜出九千字。盡管數不清的九千字都一股腦兒扔進了廢紙簍,但我既不覺得疲憊,也不覺得惋惜,因為話語在我的胸腔裏就像茂盛的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瘋長一茬。那時的我真有點像在地下埋藏等待了十幾年的蟬,迫不及待地要在短暫的生命裏把所有的歌唱完。歌著就是說話,歌著就是傾吐,歌唱的心十分愉悅。邊歌邊行,轉眼間十幾年過去了。收獲了幾捧芝麻穀子小秫秫,卻也丟下了蓬勃的欲望和不管高低深淺的懵懂。如今別說夜出九千字,就是夜出九十字也不易了。不是懶惰,不是枯竭。蔥鬱的森林還在、茂盛的韭菜還在,隻是砍一棵,割一把,竟有了疼痛的感覺。於是,那筆則下得漸漸沉了。

寫一個字要愣神半天,頗有幾分接不上氣。就像我小時候的鄰居小核桃。小核桃和我是鄰居又是同桌。小學老師姓劉,是個近視眼,常常眯著眼睛訓小核桃:怎麽寫字就像吃屎一樣難?比婦女生孩子還慢!小核桃的作業本上常常畫著大鴨蛋。小核桃領回作業本,忽哧忽哧地吸著清水鼻涕,頭也不抬地跪到自己的黃泥台子邊。小核桃沒有板凳,家裏在他的破棉褲膝蓋上縫了兩塊爛毛皮。有一天,小核桃紅著眼睛告訴我,他拾的鉛筆頭用完了,慢字也寫不出來一個了。我看著小核桃的眼圈濕漉漉的,我咬咬牙將心愛的小金魚筆借給他用半天。第二天,劉老師一進教室就表揚了小核桃寫的字工整漂亮,表揚完了喊小核桃領本子,小核桃卻沒來。中午放學了,劉老師跟我一起去找小核桃。門鎖著,我們去屋後喊,卻見小核桃的大哥大姐抬著一捆茴草向地裏走去。劉老師大聲喊,不見回答,卻聽見小核桃的大姐無力的哭。劉老師再喊,且追了上去。走近了,竟看見茴草捆裏露出一雙烏黑的瘦腳。劉老師眯緊了雙眼怒問,你們不讓他上學,抬哪兒去?小核桃的大姐止住哭說:“埋呀!”

小核桃的大姐叫紫胭,很好聽的名字。喜歡唱小曲兒,幹活累了就坐在田頭溪畔捏著腳脖兒唱小白菜葉兒黃。那些時候,故鄉有許多茴草地,秋天一到,鋪天蓋地的茴草秸杆黃亮花絮飛揚。就是在那收割茴草的日子,紫胭和鄰村的黑九好上了。偷偷摸摸地趕了幾回集。黑九給紫胭買了紅綠兩條桂子,就是紮在辮子上用的綢子。紫胭的頭發很短,那兩條桂子一直藏在席底下,沒能派上用場。第二年春天,茴草芽鑽出地皮,開始泛綠,家裏聞到了信音兒。說什麽也不同意,原因就是黑九兄弟太多了。要想同意,除非給織一掛大網。紫胭的大哥喜歡捕魚,門前屋後到處橫裏豎裏都是溝溪,一到夏天,男人背網,孩子提簍,隔三差五,總有一番收獲的喜悅。黑九果真是買不起一掛大網。事情就擱淺了。紫胭不死心。夏天到了,村頭有棵大槐豆樹,先揚花,後結莢,滿樹累累的樣子。紫胭就爬到樹上去摘槐米,摘下槐米曬幹拿到集上賣。賣的錢果真夠買網繩了。紫胭心頭的疙瘩解開了。一個日頭很好的中午,紫胭最後一次爬上槐樹,這次是摘槐豆莢。娘給紫胭做了件白粗布小褂,需用槐豆莢煮過的水染成鬆黃綠才好看。紫胭爬到一節細長條枝杆上,正伸手去摘揚在半空的豆莢,突地一陣旋風,細長的枝杆斷了。紫胭隨著枝杆落了下來。

紫胭是匍匐著吻地的。大哥將她翻過身來,滿臉盛開了一朵鮮紅的花。午後,黑九送來了一張大網,豬血煮過的,網墜純鉛,很沉,網綱烏黑油亮。大哥二話沒說,就將那張網罩在了紫胭身上。還有那件未來及染綠的粗布小褂。

小核桃死了以後,年景逐漸好了起來,我又有了新的同桌,他叫馮安安。第一次聽到疊字名字很新鮮,就忍不住多喊了幾下,他臉紅起來,仿佛很生氣。安安從河南商丘逃荒過來。一口河南話,班上都喊他“小侉頭”。小侉頭機靈好學,剛進班不久,就考了第一名。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威脅。我的第一名坐不穩了,私下裏有些不快,常常將位子占了大半,隻留很小的空給他。他不介意,依然送我小畫片送我蘿卜幹,他媽媽手很巧,會做各樣的鹹菜。有一次不知他從哪裏弄來一條小鯽魚。他煞有介事地告訴我,這是一條母魚,我不相信魚有公母之分,他說魚肚子鼓鼓的裏麵全是魚子。他還說他爸爸太壞,每天晚上騎在他媽媽身上欺負他媽媽。我把他的話報告給劉老師,老師罰他站了一節課。沒多久,他爸爸媽媽離婚了,也不知他跟了誰去,總之不再來上學了。多少年過去了,我常常為那次關於母魚的告密而內疚,可是人海茫茫,哪裏去尋馮安安說一聲對不起呢?

歲月的流逝讓人無可奈何。我讀初中的時候正是**,批林批孔,沒書可讀,天天就練習打毛線吹笛子。班裏有個很瘦弱的同學叫梁波兒,黑頭發黑眼睛黑皮膚,很少說話,脾氣怪怪的。出身好的同學都大批判去了,我一個人在校園的圩壩上看水看樹吹曲子。波兒身體不好,愛穿長長厚厚的黑棉衣,偶爾一次我回頭望見他也在圩上坐著,遠遠地望著我。我站起來想走,他卻木訥地走過來說,你那支曲子吹錯了!我很吃驚,沒理他。那以後班上突然密傳我和梁波兒好上了。甚至還寫在黑板上,寫在大字報上。我不知道病懨懨的梁波兒有什麽感覺,可這個謠傳卻委屈害苦了我多少年。三十年彈指一揮間,忍不住想起煩悶苦惱的少年時代,很想和梁波兒有一次對話的機會。終於,為了一次采訪,我去了梁波兒的家鄉,那個被人稱作西伯利亞的地方有了很大的變化。公路水路都很方便。當年的老同學發達的、小康的、平淡的、掙紮的,什麽情況都有。當我小心翼翼地探問梁波兒的境況時,他們瞪大眼睛說,難道你不知道?我也瞪大了眼睛問,知道什麽?他早都病死了。我愕然,腦海一片空白。

許多的小事情不足以表明一個大時代;許多的黑蝙蝠一樣的文字也難以表明一個人的內心。當我坐在冰窖似的陋室裏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的好朋友米揚正在隆隆奔馳的列車上遠行。三十年前,(瞧,又是一個三十年前)米揚從煙雲飄緲的繁華京都下放到風吹草地見牛羊的萬裏邊陲,臨上火車時,少年初戀送她一朵色澤豔麗的紅絨花。碧雲天、黃花地、東風緊、南雁北飛,米揚前腳離開京華,父母後腳被打成牛鬼蛇神遣送江西鄉下改造。從此後,天涯中斷歸鄉路,青鳥一去無消息。坐四望五的米揚成家立業,走上了所有女人共同的歸屬。就在這平淡的日子裏,少年初戀卻從遙遠的山城寄來了啼血的問候。原來,少年初戀在米揚走後即入伍去了部隊,一去二十年,直到轉業,一直在不停地尋找米揚。找了三十年,終於在報上讀到了米揚,在衛視台裏看見了米揚。三十年三十捆沒法投遞的情書。三十年的期盼望穿了雙眼,三十年的呼喚熱淚成河。米揚將這段往事整整給我訴說了一夜,噙不住的熱淚將兩個女人的鼻眼弄得一塌糊塗。米揚問,我是不是還去見他?我說,不知道。米揚說,他的兒子結婚了,我也成了外婆了。我說,那又該怎樣?惶恐的中年,沉重的中年,我們還能挽回些什麽?米揚還是決定要去見他。三十年麵目全非接頭信物就是當年那朵紅絨花。

我送米揚上火車,那一刻,她的樣子很耐看。墨綠色的長毛絨裙裝大衣,依然嬌好的體形,沉穩、大方的發式多少流露出幾分成功女人的自信。可以想見,遙遠山城的相逢,那是怎樣的肝腸寸斷、或者月明風清相對無語啊。我許諾米揚:待我靜下心來,要專為她寫一篇東西,題目就叫《傷痛最是紅絨花》。

我現在不敢輕易許諾人了。我知道自己筆沉,失信了會讓依依期待的心失望。就像我曾經許諾我的外婆,春暖花開的時候去看她,結果春天沒去、夏天沒去、秋天依然沒去,到了冬天外婆摔倒了,病了,我去了。眼見縮在**的百歲老人,我流了淚。我一遍遍地按摩著外婆瘦骨伶仃的胳膊和腿,一遍遍地喊著外婆外婆,我來看你來了。外婆的四肢很涼。她很久不說話,卻知道是我,張著口說,想吃香蕉,並發出很沉的喘息。外婆吃了一根香蕉又吃了我們帶去的夾心麵包,然後就很平和地微笑著,聽我在她耳邊一條條地許諾:其中包括天暖了接她到大城市看動物園、坐火車、吃火腿,聽大戲、看皮影。可是,這些我真的能做到嗎?就是能做到,外婆的高齡還允許著顛簸數百裏出來嗎?但,有了許諾,才會有期望啊!或許正是這期望所使,我走後,外婆竟奇跡般地恢複起來。如今的外婆坐在寒冷的小泥屋裏,正遙遙地想著來年春暖花開的日子呢!

寫到這裏,我心生內疚,因為天一冷我母親的腿疼病就會犯。但我工作了這麽久卻對她照顧很少。不是我想不到,實在是我心有餘力不足。想到那天晚上,上學的孩子從遙遠的黃浦江畔打來電話,埋怨我老是拖欠生活費,我恨不能踹自己一腳。女兒曾是娘的小棉襖,可是女兒長大了,長成了女人,就變成了家庭的破風衣,你扯扯,他拽拽,這就是一個中年女人的煩惱。生命如花,好花不再,彷徨間,我把心聲吐露給我的女友素欣。這是我在鄉下采風時結識的一個養豬能手。她快人快語,滿肚子葷素笑料。聽了我的訴苦。她說,別想那麽多,說一段我男人的故事給你聽!

素欣的男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競選當上了村長。當村長迎來送往免不了要過酒關,可是素欣男人一兩歪二兩栽,三兩橫著不起來。害得素欣三天兩頭拉著平板車滿村子找。一日夜黑風大,素欣村前村後尋了幾遍沒見人影,就回家睡覺。剛上床不久,就聽院裏豬叫。母豬孕期已滿,該不是快下崽了吧!素欣提起馬燈到豬圈一照,見男人正躺在豬圈裏摟著母豬呢喃自語:你呀,啥時候買的皮衣?嗬!還是翻毛的呢!喲,還是雙排扣呢!男人的大手在母豬的肚腹間上下撫摸著。素欣踢了一腳,男人大叫:好拳拿到桌麵上劃,底下踢腳不作算!素欣將男人拉扯到屋裏脫衣上床。兒子正好起來撒尿,嘩嘩啦啦的聲音響起來,男人立刻扯著嗓子吼:別倒了,倒我也不喝了!

素欣說完男人的段子,笑得淚花四濺。我也跟著樂起來。肆意的歡樂衝淡了憂慮和煩惱,渾身輕鬆的我仿佛從沉重的生活中活了回來。

在熱熱鬧鬧的應酬中,在振振有詞的交談裏,人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湧出一種孤獨感。當這種孤獨感像無數隻巨大的黑烏鴉鋪天蓋地向我襲來的時候,我唯一能夠解脫的辦法,就是去找我那些蟻群一般求生的朋友,和她們一起看豆麥吱吱地拔節,聽豬崽哼哼地吟唱;看他們一點點地裝修小屋,一步步地走出泥沼;與他們共享收獲的喜悅,共咽辛酸的淚珠。在和他們的相處中我知道了什麽是真實的,什麽是虛假的,什麽是珍貴的,什麽是無聊的。其實,以鄉下人的眼光去看待都市人也是不公平的,都市人自有都市人的煩惱,都市裏的女人並非都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一日和一個白領女友去咖啡廳,舒緩的小夜曲裏,女友問我,玩不玩股票?我說我是股盲。女友說學唄,萬事開頭難!我說沒有興趣。女友說,玩股並非興趣使然,總是要有點寄托吧!這社會裏誰還顧得上誰呀!就算自己給自己一個許諾吧!咖啡廳裏一晚上的敘談我都沒留意,唯獨記住了這句話:給自己一個許諾。

有許多的人一生都生活在期待裏,這期待的前提便是許諾,既然沒有人再顧得上給女人許諾了,那為什麽不自己給自己一個許諾呢?有了這個許諾,女人就能支撐著走下去。隻有走下去,前麵才會有陽光,才會有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