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無瑕

已經是第七天了。

楊雪想,自己隻要堅持下去,就會是最後的勝利者。

晚上,她在橘黃色的台燈下打開筆記本,在上麵用大字寫下——

將抗爭堅持到底!

她用筆尖一下一下地描著那個大大的感歎號,內心的信念愈加堅定起來。

這一天裏,她又是什麽也沒有做。她待在招待所的客房裏,看看電視,看看自己帶來的書,打發時間。劇組的人都去外景地拍片了,隻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兒。她知道這是導演在“晾”她,因為她在一個鏡頭上不肯合作,她已經被這樣“晾”了三天了。無所事事的煩悶和孤寂靜靜地從四麵八方向她襲來,她都有些撐不住了。

但她知道導演一定也已經撐不住了。

按照原來的計劃,這處外景兩天拍完,但導演為了“晾”她,故意拖延。導演很會玩心理戰。但她知道導演這樣的把戲玩不長久,這裏麵有一個經濟杠杆,拖延一天劇組就要損失上萬元。她本來不懂這些經濟賬,這是昨天晚上她的一個好朋友悄悄告訴她的,並鼓勵她堅持住不要退卻。哼,她緊抿著好看的雙唇,恨恨地想:咱們看看最後讓步的到底是誰!

外出拍戲的劇組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回來,原來他們在野外搞了一個篝火晚會;回來時,大家還鬧鬧哄哄,興猶未盡。

走廊裏鑰匙嘩啦嘩啦地響著,服務員挨個房間給開門。副導演進來了,見她仍坐在燈下,關心地問了一句:“你還沒睡呀?”

“沒睡。”她說,合上了日記本。

副導演接下來並沒有催她睡的意思,而是打起精神坐到她的麵前。她知道,這意味著說服工作現在開始。

這次一到這裏,楊雪就被安排與副導演住在一個房間。這是導演安排的,副導演的任務是做說客。

副導演是一個溫婉柔和同時又精明的女人,待人熱情親切。楊雪本來很喜歡和尊重她,可現在楊雪對她滿是戒心。副導演和楊雪私下已經交談了多次,但無論她怎樣循循善誘,楊雪隻打定主意堅持自己的原則毫不鬆動。

楊雪不再信任總是一臉笑容的副導演,她已經明白了副導演是這個陰謀的最初參與者。

現在回憶起來,從一開始,副導演就與導演共同蓄謀了這個陰謀。

那還是在劇組剛剛選演員的時候。

楊雪和十幾個女孩被導演選中了,她們是從上千名女孩中挑選出來的,應該說她們非常幸運。想想吧,是從一千多名女孩中勝出啊!

她們將在一部反法西斯戰爭題材的電影中飾演角色。這是一部戰爭片,女孩們在片中隻是配角,但其中有一個叫芭蕉的角色在影片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這個角色大有希望讓飾演她的演員一舉成名。

影片要求這個叫芭蕉的女孩長得極美。對這個角色的角逐是很激烈的,不少人都想通過各種關係和渠道找導演謀求這個角色。導演不為所動,芭蕉在影片中和在他的心裏都是那麽重要,他要在她的身上賦予極深的含義,他一定要找到他認可的演員來飾演。

在這十幾個女孩當中,讓導演看中適合飾演芭蕉這個角色的有兩個。除了楊雪,還有一個叫肖宇的女孩。

肖宇也是一個極美的女孩,長得比楊雪更美,一向驕矜的楊雪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肖宇那種豐美是自己所不及的。

但最後導演還是把芭蕉敲定在楊雪身上。肖宇敗在了年齡上。她十七歲了,楊雪十五歲,而影片中的芭蕉正好是十五歲。盡管經過化妝,肖宇是完全可以扮演十五歲女孩的,但導演說他不願用十七歲的女孩來演十五歲的芭蕉。他隻想用十五歲的女孩來演,芭蕉在他的心裏太重要了,他深愛著這個此時尚飄渺在他的想像中的女孩。“我要她完美,我要她白璧無瑕。”他說。

就這樣,楊雪以年齡上的優勢淘汰了肖宇,最終成為飾演芭蕉的人選。但可憐的肖宇連飾演影片中其他角色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為她長得比楊雪還要美,所以不能讓她在影片中出現,以免喧賓奪主。肖宇是哭著離開的。

後來楊雪才知道,她能勝出,除了年齡的優勢,還有另一個原因。

肖宇太豐滿了,不適合導演心中預先設定的一個鏡頭。肖宇雖然可以化妝成十五歲,但當那個特寫鏡頭需要她時,她過於豐滿的身體無法表達出十五歲的芭蕉的稚嫩,就會暴露出敗筆。而導演所需要的,正是用這種稚嫩來表達出極為深刻的人性意義。

導演絕不願他所鍾愛的少女芭蕉身上出現敗筆。他要她完美無缺,白璧無瑕。

楊雪想起在她被導演確定出演芭蕉的前一天,導演和副導演帶著她們十幾個女孩去了遊泳館,導演說是要讓大家放鬆地玩一玩。大家在泳池裏玩得快樂極了,副導演也跟她們一起下了水。但導演沒有下水,他一個人坐在泳池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從泳池裏上來後,副導演又帶著大家去淋浴室衝淋浴。楊雪覺得副導演的眼睛在自己的身上停留的時間似乎太久了一些,可她當時根本沒有多想。

淋浴完,她們穿好衣服走出更衣室,導演正在更衣室門外等著她們。楊雪聽見導演跟走在最後的副導演悄聲說著話,導演好像在問:“怎麽樣?”副導演說:“白璧無瑕。”

楊雪後來才明白,副導演說的“白璧無瑕”指的竟是她的身體。他們帶她們遊泳原來是一個圈套,真正的目的是考察她的身體。

影片開機了,楊雪出演芭蕉,開始時一切順利。

楊雪不僅美麗,也確有表演天分。她四歲就參加了晨星藝術團,一直是團裏的佼佼者。她參加過多次演出活動,獲過多次獎,她的理想就是長大後成為一名電影明星。

如今她十五歲了,是市裏一所重點中學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她的學習成績也很好,平時在家裏說起將來高考的事,父母都希望她考重點大學,但她內心的願望卻是考電影學院。

這次被選中為飾演芭蕉的演員,楊雪真是萬分欣喜,沒想到她的理想竟要提前實現了。導演說隻要演好芭蕉,她就能成為一顆影壇新星,而且還能被保送上電影學院。

楊雪調動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藝術細胞來演芭蕉,芭蕉在影片中的角色定位也給了楊雪一展自己表演才華的天地。影片拍攝一多半了,楊雪把芭蕉扮演得很成功,導演十分滿意。

楊雪自己也很滿意。

可是麻煩出現了。

這是一部反法西斯戰爭影片,表現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中國戰場上中國軍民抗擊日本侵略軍的一場戰役,戰鬥異常慘烈。影片表現了戰爭的殘酷,表現了抗擊侵略者的中國軍民的堅貞不屈,也表現了侵略者的喪盡天良的暴行,同時著力挖掘出人性深處的多層內涵。

影片的開幕鏡頭就是從楊雪扮演的少女芭蕉身上切入的:

在一個豔陽初照的早晨,美麗的少女芭蕉還在睡夢中,女伴們來叫她起床,她們要去參加誌願者救護隊——

“起床了,大小姐。”女伴們叫道。

芭蕉困得不願意睜開眼睛。她床邊的鸚鵡跟著起哄,用脆脆的聲音不斷地叫著:“小姐起床,小姐起床!”

芭蕉睜開眼,衝鸚鵡說:“誰是討厭鬼呀。”

女伴們都笑了。

影片中有關芭蕉的情節是這樣的:

她是這個城裏的女子中學的學生,戰事迫近,由於這個城市是軍事重鎮,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因此日本人調集了大量軍隊,急於占領它,而中國守軍則要誓死保衛這座城市。

芭蕉和女伴們參加了戰時救護工作,她們在醫院裏協助醫生護士護理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員。戰鬥異常激烈,傷員一個接一個被送了下來,傷員們因為得不到足夠的藥品救治被傷痛折磨得痛苦萬狀,有的來不及救治便在痛苦中死去。芭蕉的神經幾乎都被眼前的慘狀撞斷了,她全力投入到救護工作中,不讓自己有半點空閑。

戰鬥進行了一個星期,中國守軍做了殊死抵抗,但最後彈盡糧絕,不得不棄城潰退。戰時醫院奉命緊急撤離,芭蕉她們這些本城來的臨時誌願者不能隨部隊撤走,隻能就地疏散。

學校已經解散了,女伴們都跑回家跟著父母一起逃亡出城。而芭蕉卻還惦念著她的那隻可愛的鸚鵡,臨去救護隊時她把它寄養在學校的看門老婆婆那裏了。芭蕉非要先趕到學校取回自己的鸚鵡再回家與父母一起逃亡,她舍不得丟下她的鸚鵡。

可就是這樣一延誤,日本軍隊已經迅雷不及掩耳般地突入城中。一隊日本兵衝進了女子中學,此時學校裏隻剩下兩個人——生了病不能行動的看門婆婆和來取鸚鵡的芭蕉,芭蕉因為照看老婆婆而離開得遲了。芭蕉想跑已經晚了。她隻來得及解開鸚鵡腳上的鏈子,放掉手中的鸚鵡。芭蕉落在了日本人手裏,接下來就是對她的非人的折磨……

影片結束也是以芭蕉的鏡頭收尾:

受盡淩辱的芭蕉奄奄一息,她的身上染滿血跡,隻在披散的頭發下尚餘一兩處幹淨的肌膚。

她被扔在一處廢墟的瓦礫堆裏。一隻鳥不知從哪裏飛來了——是她的鸚鵡。此時,芭蕉已停止了呼吸。

鸚鵡圍著芭蕉飛著,盤旋著,嘴裏發出清脆短促的呼叫:“小姐起床!小姐起床!”

楊雪遇到的麻煩出現在這部影片裏的一個鏡頭上。

導演說要拍這樣一個鏡頭,在影片表現法西斯侵略者殘酷折磨**少女芭蕉的場麵中,要拍楊雪的背麵**特寫:芭蕉**趴在地上,雪白的身軀毫無遮攔地呈現在鏡頭下,這是極美的少女的身體,而此時這稚嫩的身體被籠罩在法西斯侵略者的**威之下,一個日本軍官狂笑著揮起軍刀,對著這美麗無瑕的身體殘忍地一刀刀劃下去,殷紅的鮮血滲出來,顯現出四個殘暴的大字——

王道樂土

這是一個充分表現法西斯分子的殘暴和喪失人性的鏡頭,可這也是一個敏感的鏡頭,因為它涉及到了**鏡頭。

當導演對楊雪講出這個鏡頭時,楊雪像觸電一樣反應著:“不行不行,這堅決不行!”

她低著頭紅著臉,隻覺得臉漲得難受:“這怎麽行?這成什麽啦?”

導演和副導演還在勸她:“這沒什麽,對於一個演員,隻要拍攝需要,無論什麽樣的鏡頭都應該上,這是為藝術獻身哪!”

但楊雪沒有這樣的獻身精神,她不僅僅是拒絕拍攝這樣的鏡頭,而且是內心充滿了憤怒。她厭惡地瞪了導演一眼,狠狠地扔下一句:“我絕不會答應。”三步並做兩步跑開了。

此後,人們對她做了多少次說服工作,但都無濟於事。導演幾乎動員了全劇組的人來說服她,但楊雪打定了主意,隻回答一個字:不!

事情出現了僵局,楊雪和導演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深,這個資深的導演從來沒有遇到過來自演員的如此強勁的挑戰。兩人之間由說服、爭辯到爭吵,最激烈的一次,是當著大家的麵,楊雪質問導演:“請問導演,您給我講了這麽多大道理,可是我要向您提一個問題,您有沒有女兒?”

導演說:“有。”

“那好,我問您,平心而論,要是您的女兒來扮演芭蕉,您還會堅持拍這樣的鏡頭嗎?”

“你……”導演一聲怒吼,氣得臉都變了形,“你無理取鬧!”

周圍的人都噤了聲,大家沒想到楊雪會說出這樣的話,惹得導演氣惱至極,一時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場麵。

副導演叫了一聲:“楊雪,你太過分了!你必須道歉!”

但導演壓住火氣,擺了擺手說:“算了,楊雪,你還是一個孩子,我原諒你。”

晚上,副導演單獨跟楊雪在一起時,對楊雪說:“楊雪,你知道不知道導演女兒的事?”

“什麽事啊?”楊雪當然什麽也不知道。

“導演的女兒是殘疾人,她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一條腿細得還沒有手臂粗,你說的那些話對她簡直是汙辱。”

“什麽?怎麽會這樣?!我……我不知道呀,真的不知道呀!”

副導演說:“我想你也是不知道,所以這才告訴你了嘛。明天給導演道一個歉吧。”

楊雪說:“我會的。導演就這一個女兒呀?”

“就這一個,她雖有殘疾,但導演對她疼愛得無以複加。”

楊雪說:“我知道錯了。”

第二天,楊雪誠心誠意地向導演道了歉。

導演並沒有真的恨她,導演說:“沒事了,我沒有怪你。我們年齡相差這麽懸殊,其實是我不該跟你針鋒相對。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們的影片太需要這個鏡頭了,它不可缺少。想通了吧?拍吧,聽話。”

但楊雪還是低下了頭,說:“不。”

從這天起,導演不再對楊雪做說服工作,他把芭蕉的戲擱下了,先去拍別的鏡頭。

楊雪無所事事了。楊雪想導演可能要換人來演芭蕉了:換就換,我寧可不演,也不能拍這樣的鏡頭。

可她的一個好朋友跟她說:才不會換呢,已經拍了一半多了,換人損失太大了。導演這是在“晾”你呢,想把你“晾”屈服了,你就會拍了,你就下定決心,絕不屈服。

楊雪想:對,我絕不屈服!

今天已經是第七天了。楊雪堅持著。她就要勝利了。

副導演又來做她的工作。副導演說:“楊雪,你看事情不能再僵下去了,你別固執了……”

楊雪攔住了副導演的話:“您不用說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她從日記本上撕下一頁紙,遞給了副導演:“道理您全講過了,我也明白。我想說的話都寫在這上麵,請您拿給導演看看吧。我把話寫在紙上,就是為了說明我的決心不會改變。”

副導演把那頁紙拿給了導演,紙上寫著——

導演:

請原諒我的固執。

但我不會改變。我知道也許是我錯了,但我錯就錯到底。

您講的道理我都能聽懂,您所舉的那些為藝術獻身的例子也令我感動。如果我是一名演員,一個影星,或者哪怕是一個歌星,那麽我也能夠按您的要求去做。我隻是一名中學生,盡管我由於這個機遇出演了一個角色,可是我並不是影視從業者,我才十五歲,我不能上這樣的鏡頭。

我要是上了這樣的鏡頭,我的老師同學該怎樣看我?我的鄰居阿姨們會怎樣看我?我的朋友們會怎樣看我?這些還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不想讓自己的身體毫無保護地暴露在銀幕上。一想到自己的身體毫無保護地出現在銀幕上,我就受不了,因為我想到了坐在銀幕前的無數雙眼睛,它們都在盯著我——這些眼睛是各式各樣的眼睛啊,它們中會有惡毒的,有粗俗的,有奸邪的,有猥褻的……這樣的一些眼睛都會放肆地理直氣壯地盯著我的身體!

這些,我一想就受不了,因為我才十五歲呀,我還沒有長大。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十五歲的年華中,那將成為我終生的陰影。

所以,請您原諒我的不合作。

也請您原諒我那天說出的有關“女兒”的話,是我的無理和無知。我知道您已經原諒了我,但在這裏我想再次向您表示道歉。

楊雪

××年××月××日

導演看完了,沉默著。良久,導演歎了一口氣說:“用替身吧。”他轉了一個身:“楊雪,她的想法也不是一點沒有道理。”

盡管楊雪絕不合作的行為讓人難以容忍,但導演心裏還是愛護她的。他看出她是一個極好的苗子,將來一定可以在表演上有大作為,因此第二天導演去找替身演員時頗有深意地帶上了楊雪。

電影製片廠門前,聚集著一大群等著當演員的人。通常他們隻能做群眾演員,掙每天二十元的報酬。他們過得十分卑微,心中卻揣著有朝一日一舉成名的夢想。

楊雪看見正有另一個導演在挑群眾演員,他用手在擁上來的人堆裏隨便扒拉著:“你,你,你……好了,十二個,夠了。跟我走。”然後就像雇主領民工似的領了他們走。

楊雪和導演一到,人們立刻就圍了上來:“導演導演,今天拍什麽戲?您看我行嗎?”

導演顯然對他們不陌生,隨便地說:“別急,過幾天拍戰場,得死人成堆,你們都有機會。今天我是來找替身的。看見沒有?”導演指指楊雪:“她要一個**鏡頭的替身,誰願意上?”

楊雪本以為不會有人願意,人們一聽說導演要找**替身就會自動退開。

果然有人退開了,但退開的都是男的,女的則在往前擠。

導演皺著眉,把擠在麵前的幾個女孩都扒拉開,她們的高矮胖瘦都不合適。後麵有一個女孩,有點躲躲閃閃的,既想讓導演看見她,又有些害怕似的。她的身材和楊雪一樣,長得也挺漂亮。

導演伸出一個指頭向她一點,讓她上前來。

導演問:“你願意嗎?”

女孩有點猶豫。

旁邊馬上有人說:“我願意。”

女孩急忙點頭說:“我行。”

導演說了一聲:“走吧。”

女孩乖乖地跟在他們後麵,上了導演的車。

導演看了楊雪一眼,說:“你看,就這麽簡單。”

楊雪沒做聲。

導演一邊開車一邊問那女孩:“以前演過什麽嗎?”

“當過群眾演員。您以後可得多關照我!”

“我記著你,有合適的配角我會讓你演的。”

那女孩高興了,怯怯地說:“導演,這一次,您能在演員表上打上我的名字嗎?”

楊雪吃了一驚:怎麽當這樣的鏡頭替身還願意打上名字?

導演說:“替身是不能上名字的。不過,為了表彰你的勇敢,我要在片子裏給你上幾個鏡頭。”

導演意味深長地看了楊雪一眼:“現在你該知道要想當一名演員是多麽難了吧。你能演芭蕉,這是多麽幸運的事啊。可你是多麽固執!”

楊雪低下了頭,她的心裏在為身邊的這個女孩難受。她想跟她說幾句話,偷偷地告訴她:你付出這麽大,可以跟導演多提些要求的。

可女孩沒看她,隻盯著導演,說:“隻要您讓我上鏡頭,怎麽樣都行!”

拍這個不同尋常的鏡頭時,導演驅逐了所有的無關人員,現場隻留下了導演、副導演、攝影師和幾個必不可缺的演員。可導演讓楊雪留在了現場,導演對楊雪說:“我想這會對你有益。”

那個做替身的女孩披著一件睡袍,縮著身子,把自己緊緊地裹在睡袍裏。

化妝師給她做了化妝,用油彩遮掩了她身上的幾處瑕疵。經過處理,她的膚色在雪白潔淨中透著細膩濕潤的韻致。

當副導演替她輕輕地拉開睡袍,一副美麗的白璧無瑕的身體就呈現出來了。

空氣有些涼,但也許是因為緊張,女孩微微地發著抖。她低著頭,抱攏著肩,頭發披散著。楊雪忍不住問她:“你冷嗎?”

女孩沒做聲。女孩好像對楊雪有著莫名的怨懟,自始至終不與楊雪講話。

她忽然抬頭看著導演:“導演,您答應過我給我鏡頭。”

導演說:“是的,我不會忘的。好,準備開機。”

按照劇情,女孩是趴在地上的。當她的潔白的身體趴落塵埃時,楊雪覺得自己的心都在跟著她發涼。

“好,開機!”

扮演鬼子軍官的演員揮起了閃閃發亮的軍刀……

電影公映是在半年以後了,那時劇組早已經解散,楊雪也回到了她的學校讀書。

電影在各地影院一上演,立刻引起了轟動。很多中小學校還把它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影片,集體組織觀看。

楊雪的學校組織觀看時,楊雪找了一個理由請假沒有去。但她在星期天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去了影院。

影院裏坐滿了人。

影片的感染力征服了每一個觀眾,影院裏除了電影的音響,沒有一個人說話。

此時楊雪自己也被深深地感染了。她在拍攝過程中遠沒有感受到影片竟有如此的震撼力。觀眾都被它深深地打動了,影片強烈地激發起人們對給人類造成深重災難的法西斯的無比仇恨,也讓人們深深體會到如今和平年代裏美好生活的珍貴。

那個不同尋常的鏡頭終於出現了。

少女芭蕉被法西斯官兵打倒在地上,她全身的衣服已經寸縷未存,披散的長發遮住了她光裸的背部,鏡頭緩緩地由遠拉近,漸漸地清晰了——稚嫩無瑕的少女身體,閃亮的刺刀,日本軍官醜陋凶殘的臉,血汙,塵埃,這一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時在人們的眼中,少女的美體是那樣的神聖,法西斯分子是那樣的邪惡。

楊雪眼裏含著熱淚,她直到此時才第一次從心靈深處真正體會到這部影片的深刻內涵:關於戰爭與和平,關於生命與死亡,關於美好與殘忍,關於美麗與毀滅,關於理性與喪失理性。

楊雪第一次感覺到,銀幕上那個少女**的身體是那樣的美麗與神聖。可是,那不是她的身體,不是她的,那是她的替身的,盡管在鏡頭上根本看不出是替身。在人們眼裏,那就是少女芭蕉。可是楊雪自己心裏明白,那個美麗神聖的身體不是她的。楊雪第一次感到了悔,也感到了愧。原本,那個閃射著神聖的反法西斯光輝的美麗身體應該是她的,可是她……

銀幕上,少女芭蕉閉上了美麗的眼睛。為了更強烈地表達效果,影片在這裏用了靜音——忽地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影院裏霎時一片驚人的寂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楊雪想像中的狎昵的聲音,也沒有任何人發出議論。放映廳裏悄無聲息,莊嚴肅靜。

銀幕上,少女芭蕉備受摧殘的身體呈現出她最後的美麗,仿佛有一個遙遠的聲音在說:“白璧無瑕……”

楊雪的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