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在當下中國,“成長小說”即使還不能說已構成一個重要事實,也可說已成為一個重要的概念。

這一概念的生成,意味著一塊隱形陸地的忽然浮出,意味著一脈新形態的文學的生成,意味著一種新的美學意念和新的言說方式的確立。

我們原先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成長小說”。對此,我們若以為隻是沒有注意到“成長小說”這一概念,可能是不夠的。這一空缺,實際上是因為我們對人生的一個過程缺乏足夠的關注與深刻的認識之緣故。這後麵還關涉到教育思想、道德觀念、意識形態等相當複雜的一個背景。我們曾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陷入一種經常性的困惑;我們似乎忽略了什麽,並且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什麽;我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們在處理一些題材、一些事情和一些主題時非常麻煩,不知如何下手和掌握在什麽分寸上;我們總有一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在我們不得不作出那樣的處理之後,我們從內心深處覺察到我們將生活強行地削切與擠壓了,我們舍棄了許多精彩與深邃的東西,但卻無可奈何;我們似乎被什麽箍住了,又似乎因缺少某種規範而有一種心虛、茫然的感覺。

但,我們就是說不清楚困惑是因何而產生的。

大約從八十年代初開始,中國的兒童文學界忽然地湧進一批新手。這些人似乎從一開始,就寫出了與傳統意義上的兒童文學不大對路的東西。而越往後,隨著他們思考的深入與美學視域的擴大,他們筆下所出的文字,就越來越不像是傳統意義上的兒童文學。這些人當初對自己的寫作肯定猶疑過,但他們又難以重新退回來——甚至,他們覺得即使這樣寫,仍然有被捆綁的壓抑感。總有一個廣闊的世界和另樣的境界在**著他們。許多年來,這些人就一直處於這種猶疑與被**的矛盾狀態之中。但他們還是堅持了下來,並爭得了天下。他們還被認為是當下兒童文學界的中堅力量。

然而,被懷疑、被審視的情況就一直未中斷過。他們甚至被認為是從事了與兒童文學毫不相幹的寫作——這種寫作敗壞了真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批評界已無數次提醒這股誤讀了兒童文學而步入歧途、到處流竄、並已取得顯赫位置的力量,當懸崖勒馬、改邪歸正。

這樣的寫作被認定為“成人化寫作”。

從事這種寫作的人,在這種氛圍中,時感不安。他們想擺脫兒童文學所特有的腔調而用另樣的腔調,他們想擺脫兒童文學應有的單純而讓作品的主題複雜深奧一些,但一旦作出這種抉擇之後,就總是不時地感到自己的行為含有矯情與做作的成分。這些人在表麵的理直氣壯之下,其實在這許多年裏就一直未停止過自我懷疑。正是這種心理的作祟,因此,當有人批評這種寫作為成人化寫作時,他們就會變得有點惱羞成怒。到了後來,他們索性裝聾作啞了,反正寫出來的東西也被賣掉了——也不知是被誰買去的。

批評的一方在批評這種寫作為成人化時,寫作的一方采用了同樣的思維方式,說:不,這不是成人化。誰也沒有想起換一種思維方式來看待這一問題。

雙方實際上都未能找到打開黑箱的鑰匙。因此,這種曠日持久的指責與反指責,隻能是無效的。

現在,我們已經看到了這把在草叢中閃爍著的鑰匙,這就是:我們必須對這一路作品重新命名。

舊有的兒童文學概念,其實是一個限定性很強的概念。它雖然並未作出過非常量化的規定,但在口口相傳、筆筆相傳之後,已達成一個沒有文字的共識。當提到“兒童文學”這四個字時,我們馬上就會進入一種特殊的語境,就會感受到在冥冥之中有一個關於語言、關於主題、關於如何處理生活真實的指導性的體係在那裏。

但從現在來看,從前的兒童文學概念,實際上來自於為低幼與小學中高年級的孩子所寫的文學,換一種說法就是:它隻適用於低幼文學和中高年級文學。由於社會環境與物質環境的變化,今天它可能連高年級文學都不一定很適用了。

舊有的兒童文學概念,依然是合理的。我們必須有足夠的兒童文學合乎這些已屬成規的概念。可惜,近些年來,這種被看作為“正宗的”兒童文學,卻是地廣人稀,情形不盡如人意。加之評獎等引導形式對這路文字未有足夠的傾斜,這一方麵人才流失十分嚴重。

但,以這舊有的兒童文學概念來統轄一個相對於成人文學的一大文學門類,顯然已經非常不合適了。

按舊有的兒童文學概念來書寫初中以上、成人世界以下的這一廣闊的生活領域,形同一雙大腳必須穿上一雙童鞋走路,隻能感到步履維艱,隻能被一種緊縮的痛苦所糾纏,並不無滑稽。

舊有的兒童文學概念,根本無法覆蓋成人世界以下的全部生活領域。它丟失了一大塊。也許它在確立之初並未有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但今天的事實就是:它無力管轄幅員遼闊的“國土”。

事實上,那些被認定為“成人化”的寫作,它的尷尬之處,並不在所謂的成人化,而在於一邊要竭力合乎舊有的兒童文學概念,一邊卻又要盡量契合舊有的兒童文學概念所無法顧及到的現實。這些寫作者一直搖擺於這兩者之間,苦於找不到一條暢通無阻、心靈無礙的出路。

我們現在將這一“兩不管”(成人文學不管、兒童文學想管又無力管)的寫作命名為“成長文學”(因小說是“成長文學”的主體,我們也可以“成長小說”來命名)。

舊有的兒童文學要麽將自己變為一個開放性的體係,將成長小說看成為自己的一支、自己的骨肉,要麽就是承認它的存在,將它看成一個與自己相並列的又一獨立的文學門類。

就目前的情形來看,“成長小說”的獨立並無足夠的條件,將它看成是兒童文學的一支,相對來說在體製上較為容易。操持成長小說的,也多為少兒出版社。從事這方麵寫作的主力,也在兒童文學界。

但必須實行“一國兩製”。

成長小說在命名之後,對語言、主題以及如何處理生活諸方麵,應逐步形成它自己的一套方式。

由“自在”到“自為”的轉變,無疑是曆史性的轉變。

這一命名將要帶來的認識論意義上和審美意義上的價值,都不是我們現在能夠預料的。

我反對用一種浮泛化的“成長說”來取消“成長小說”的合法性。

有一種說法是:小孩早在胎中就開始成長,直到他人生終了,都在成長。這種說法當然是有道理的,但幾乎等於廢話。關鍵是,它與我們所說的“成長小說”無關——我們在這裏所說的“成長”一詞有它的專門所指。

就年齡段而言,大約指高年級以上、成人以下這一段。

之所以使用“成長”一詞,至少有兩點理由:一,這一階段是他們的身體不斷發生重要變化的階段。這一階段,身體成了他們的主題。他們的大量意識、行為,都與身體有關。作為物質的身體,在這一階段,有著無窮無盡的意味。二,這一階段也是他們的心理不斷發生重要變化的階段。心理在與身體一道同步生長。當身體在發生“裂變”時,他們的心理也在發生“裂變”,當身體在反叛時,他們的心理也在充滿快意地趨向反叛。

這兩點理由,實際上已經界定了成長小說的範疇。

現在我們可以不用再操心如何界定“成長小說”了——我們完全可以將心思轉移到對“成長”本身的解讀上——

成長充滿了神秘感。還是那樣一個來自母親的身體,但現在卻出現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變化。腿、胳膊、皮膚、神經、頭發、聲帶,所有一切,都出現了“變異”。這些變異甚至使他本人都感到不夠自然、無從把握。還有更隱秘的、幾乎不可告人的變化——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們覺得身體內有一種什麽東西在發芽,並在不停地生長。夜間,多了許多從前不曾有過的夢幻。他們還會時常在酣睡中忽然地有一種麥苗在夜露中拔節而長的感覺。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空前地開始喜歡一樣東西——鏡子。他們在悄悄地打量自己,在仿佛認識一個陌生的人。他們當然知道,鏡中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但總是抹不去生疏與隔膜。對鏡中的映像,他們會有喜悅,也會有傷感,會有欣賞,也會有厭惡。他們對鏡中的映像會十分在意,甚至有點吹毛求疵。類似於鏡子的一切意象,如一汪清水,如一塊明亮可鑒的金屬,他們都可能注目凝眸或給以一瞥——看一看自己。在他們的內衣口袋裏,在他們書包的深處,或是在枕頭底下,都有可能藏著一枚鏡子——尤其是女孩兒。鏡子竟使他們的情緒顯得混亂無序、喜怒無常。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

對這些無可解釋的變化,他們甚至會有一種恐怖感。他們發現自己現在竟然有了“可恥”的欲望。他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變壞——魔鬼開始附身。一些“罪惡”的念頭不時地閃現,甚至開始不住地騷擾,從而使得他們心神不寧,學習、飲食、談話,都變得難以集中注意力而總是顯得心不在焉。本來一個很平靜、很安定、總能將事情做得很仔細的人,現在卻總是無法回避浮躁與無精打采,而結果是常把事情做得糟不可言。學校、家長,都是一團的疑惑:這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究竟是怎麽了?他開始痛恨自己,然而,又總是無法去把握自己。有些時候,他們似乎是喜歡這份“罪惡”的。他們戰戰兢兢地走向它,猶如一個膽小的孩子麵對一個巨大的石窟,不敢深入,卻又克製不住地想要進入縱深。在惶恐與快意的顫栗中,他們身不由己。他們最終必將戰勝恐怖——與其說是戰勝恐怖,不如說他們已經適應了變化,並已開始正視這些變化了。

成長過程居然是一個充滿了痛苦的過程。本是一片沒有太大動靜的心田,忽然在一場春雨之後,變得生命盎然。然而生長出來的並不是一樣的東西。它們是互相排斥的,傾軋、衝突,無休止地發生著。當然其中,總有一股新鮮、向上的力量,在各種混亂的力量中企圖直線向前。它像一匹沒有管束的野馬,踏著脆嫩的心野,要走向開闊,走向陽光,走向詩意。有無數的阻隔與羈絆,它會在衝決中碰得頭破血流。但,沒有任何力量能夠真正地阻止它的前行。它叫良知,叫理想,叫人性。它來自於造化,又來自於教化。在此之前,他的心靈雖然也不時地遭受衝擊,但大多沒有太深刻的印象。而現在,心靈感受到了風暴——他開始了真正的人生戰鬥。童年的和平時期終於結束,號角吹響,戰場來到了腳下。這是一場幼稚而充滿抒情意味的戰爭。

多疑、自尊、嫉妒……他們的心理被輪番襲擊。他們變得有點怪誕,讓人不太容易捉摸了。這個時期,他們很容易樹立對立麵。同伴、父母、老師,隨時都可能成為他們戒備、憤怒甚至仇恨的對象。他們有一種弱勢感,因此,一方麵拚命保護自己,一方麵作出動作有點誇張的反抗。而此時的成人,似乎也變得敏感起來。他們總覺得空氣裏散發著詭秘不安、甚至危險的分子。他們有一種本能的窺視欲望。而被窺視的成長者,對自己被窺視顯得更為敏感。於是一場拉鋸式的窺視與反窺視的“戰爭”就開始了。這一階段,上鎖的抽屜又成為一個意象,一個象征。隨著成長階段的慢慢結束,和解才會慢慢地開始。

這是人生階段中最熱衷於憧憬的一個階段。此時的他們喜愛擺出一副遠眺的姿態。他們有一個朦朧的前方。這個前方究竟有什麽樣的風景,他們並不能作出具體的描述,但,它依然在那樣強有力地吸引著他們。眺望的姿態是優雅的,他們會有一種為之心動的豪邁感、悲壯感。來自母體的幻想力,現在借了一些似懂非懂的知識,突然一下子變得強勁起來。他們將前方想象成各種各樣的樣子,並且都充滿了詩情畫意。神態的癡迷,有時也會感動成年人,並會使已經變得實際、世俗的成年人羨慕。並不總是眺望,上路的欲望在與日俱增,終於有一天,他們覺得該上路了。路又是一個意象,一個象征。

恐怖也好,痛苦也罷,他們依然迷戀這段時期,因為,他們感受到了成長的快意與美感。身體雖然還未成形,甚至顯得有點不合比例,但越來越具有線條感與立體感,並且多了許多讓人激動的元素。原先簡單的心理,也開始變得豐富起來,猶如一口池塘在天空下注滿了清水。生活變了,故事多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變得更有內容。原先他們是站在世界大門外的,現在卻站在了世界的大門口,並正抬腳跨過門檻去。汗津津的成長中,他們經常會因興奮而雙頰泛出紅潮,那時,他們終於知道了什麽叫美感。

肉體在成長,靈魂在成長。

終於化蛹為蝶,成長了結,他們破殼為“新人”。

中國的小說,終於注意到了這個過程——雖然比《綠衣亨利》、《在輪下》、《麥田裏的守望者》晚了許多時候。

“成長小說”的命名,將會使作家們毫不猶豫地去大幅度地展開生活的畫麵。

由於舊有的兒童文學概念是管低幼與中高年級的,因此,它有必要強調兒童文學作家在將世界向兒童展示時,必須有所講究,有所選擇,甚至有所遮掩。對於這些靈魂尚處“白板”階段的對象,文學應當對世界適當加以淨化。處於這一階段的孩子,他們還沒有辨別與思考的能力。此時,他們對世界的接受,基本上處於簡單的“染色”狀態。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對於以後的健康成長而言,處於這一階段的孩子,確實需要打下一個具有亮色的底子。當將世界翻轉給他們看時,應當更多地讓他們看到純潔、善良、美好的一麵。

兒童文學實際上在不得不做“隱瞞”的事情。然而,這種“隱瞞”不能無休止地進行下去。因為隨著他們的成長,他們與世界的接觸越來越頻繁了,此時想瞞也瞞不住了。如果說從前的“隱瞞”是合理的,那麽現在的“隱瞞”就離欺騙不遠了;如果說從前的“隱瞞”是有利於他們成長的,那麽現在的“隱瞞”對於他們的成長恰恰是不利的。它將越來越成為一個道德問題。

我們曾有過驕傲:兒童文學是塊淨土。

這個結論包含了兩層意思:兒童文學沒有烏七八糟的文字;兒童文學表現的一切也是幹幹淨淨的。

然而,實際上的世界並不幹淨——醜陋與肮髒無處不在。

成長小說的確立,將要瓦解“淨土論”。

成長小說將突破舊有兒童文學概念的種種限製。它將引進大量從前的兒童文學必須截住而不讓其進入的話題。生活的本真狀態,將會有較高程度的顯示——盡管它仍然還需要加以節製。

成長的煩惱,除了來自於成長個體的身體變化與心理變化外,顯然還來自於世界向他的展示:世界的形象,無法與他記憶中的世界形象吻合。暴力、陰謀、人性的種種醜惡,開始越來越多並越來越厲害地呈現在了他們的麵前。觀點也多了起來——越來越多,像一團被突然吹開的鵝毛飄滿在空中。他們有點眼花繚亂了,而最令人感到頭痛的是,這些觀點是對立的、互不相讓的。從前,他們隻接受一些單純的觀點,並且這些觀點是一致的。選擇的苦惱便產生了。

這就是成長。

成長小說不能回避這一切——也沒有必要回避,因為他們已經打了底色,已經穿越了“染色”階段。

他們宿命般地走到了這樣一個地帶,退是退不回去了,隻有向前。

他們必須接受真正意義上的人生洗禮。而這種洗禮是不會在聖樂中進行的。它必將是在一片紛擾與喧囂之中。這是又一次脫胎,而這一次不是來自於母體,而是來自於生活。他們有時會因為痛苦而發出尖叫,但,正是這種尖叫,將會使他們擁有日後高貴的肅穆與寧靜。

成長小說必須建立與豐富自己的理論。

這些理論將會使寫作者有一種名正言順的感覺。他們將會體味到:從前在舊有的兒童文學概念之下的侷促與不安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自由,一種舒展,一種觸及生活底部的莫大快意。

成長,是一個視角。這個視角的發現,必將會使文學也有所發現。

2000年7月8日於北京大學燕北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