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條小金魚

——獻給不返的少年時代

那年我16歲,剛上初中二年級。在我們那個時代裏,這是一個連和女孩子說句話都覺得害羞的年紀。

我們班,班主任照顧我們年齡的特點,排座位時,男女生不同桌。但是中行有兩排座位,左排男生,右排女生。左排的右邊和右排的左邊緊挨著,那麽這個座位的男生和女生便等於是同桌。

我在中行第三桌左排右位,右排左位是華小清,女生,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可愛的女孩,像一串清純芬芳的槐樹花,為了避免某種嫌疑,我和她都盡量往外邊靠,中間空出一段警戒線。但是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總想往華小清那邊看。她的眼睛很大很黑,臉蛋雪白雪白,翹翹的小嘴巴總像是在微笑,還有她那說起話來像拉響了一把小提琴的聲音,總吸引著我去看她,以致使我在自習課上總有些不安分守己。特別是在做完了作業以後,我簡直想找個理由來跟她過句話。比如我可以假裝有一道習題不會做去問她,但是這樣做的危險性非常大。我是班裏學習最好的學生,卻去問華小清習題,這不能不令人懷疑。況且,即使真有不會做的題,幹嗎不去問男生?別有用心罷了!

因此我雖然總是暗下決心,卻終於沒有能夠鼓起勇氣。

就這樣一天天的,華小清的影子總在我的眼前晃。

有一次下課,女孩子們擠在一堆不知為了什麽值得不值得的事情笑起來。華小清笑得最好聽。我站在遠處,不敢看她們,卻支著耳朵聽得呆呆的。好聽的笑聲總不停,華小清好像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我實在抑製不住自己,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看過去。正好華小清這時也往我這邊看,她的目光在我的眼睛上慢慢掠過,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我驀地紅了臉,趕緊低下頭去,離開得遠遠的。

有一天自習課上,我回頭和後一座的王誌說話,轉身時胳膊肘碰掉了華小清桌邊放的筆盒。嘩地一聲響,我嚇了一跳,知道自己犯了錯誤。我當時很惶恐,我想華小清一定要生氣了,也許會馬上斥責我。女孩子們就好對無意中觸犯她的男孩子大發雷霆,以表示自己是多麽地討厭男孩。

惶急中,我慌慌忙忙蹲下身替她撿筆盒,沒想她也正蹲下身來撿,兩人的頭咚地一聲撞在一起。

這一幕讓全班同學都看到了,男生們起哄般地轟笑起來。華小清臉色緋紅,羞目含淚,筆盒也不要了,一下子趴在桌子上,臉深深埋進臂彎裏。我強自鎮定,在男生的哄笑聲中替她撿起了筆盒,雖然頭上很疼也不敢用手去捂一下。我把筆盒放在她的桌子上,對仍然趴著的她輕輕說道:“對不起……”

我的聲音很輕,但她一定聽到了,她沒有抬頭,我隻見她的身子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整整一節課,她就這樣趴著,作業也不做了。她一定羞得了不得。直到下課,她才抬起頭來,抹了抹眼睛,跟女伴去玩了。走出教室時,她往回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是為了沒能回答我的那一聲“對不起”而含著歉疚。她的麵色有些憔悴,讓我心裏升起一股憐愛,更深深地覺得自己是在無意中傷害了她。

此後好多天,我一直想對她說點什麽。

這個機會終於來了。有一天中午,我在校園的一個僻靜處碰到她。

“在做什麽?”

“沒事兒。”

“哦……你看這天氣……多熱。”

“是這樣,現在是初夏……那天的事……對不起……”

“沒什麽,我也不該那樣,不禮貌。”

“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

我籲了一口氣,心上的沉重負擔終於放下來。真想在她身邊多待一會兒,再說些隨便什麽話,但我卻告辭走開了。我真怕被別人看見。

就這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特意找到她,難道僅僅是為了這一聲道歉嗎?不是的吧。但是如果說還含有別的東西,那應該是什麽呢?我說不清,永遠說不清。

有一天,幹嗎又是有一天呢?是的,少年生活中“有一天”的事情太多了。有一天下起了雨。下午放學時,雨還沒有停,我走在最後,發現華小清竟也沒有走。

那時我正匆匆忙忙地做完了一道習題,抬起頭,看見華小清正站在教室門口望著我。

她告訴我道:“外麵下雨了。”

“知道。”我說。我早已知道下雨了。我沒帶雨具,最後走就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到我往家裏倉惶逃遁的狼狽相。

“我有雨傘,”她說,“我知道你沒帶雨具。”

我的心狂跳起來,臉兒紅得發燙。我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了:“你……我……我們一起走嗎?”

但我的心裏又馬上翻動了一下。我想起了那個自習課上給她帶來的麻煩,旋即下了決心:寧可淋成落湯雞,也不和她一起走。

她臉色緋紅,對我笑一笑,說道:“我家離這兒很近,我可以回家去給你取一把傘來,你等一等,好嗎?”

仿佛是一隻剛剛飄飛起來的風箏忽然栽下地來,我心裏頓然感到莫大失望。想到自己剛才欣喜若狂失態的樣子,竟有些要掉下淚來。

不久我就轉學了。父親由於工作需要調到很遠的地方工作,我也隨去那裏的中學。

臨走,和老師、同學依依惜別。最後,收拾座位的東西時,我看了華小清一眼。她也正在看著我,我看出這個女孩子的目光中有著一種讓你永遠忘不掉的東西。我的心裏湧起一股離別的情味,想到也許永遠不能再相見,我忽然非常想送她一件禮物。

可是,在那麽多的老師同學麵前,我沒有勇氣直接交給她,也害怕她會不敢當眾接受。我便偷偷地把一隻玻璃製的小金魚放在她桌子的一角,我想她會知道是我特意送她的。

那是一隻佩墜鑰匙鏈的小小的金魚,隻有小手指的指甲蓋那麽大,綠色的,非常精致漂亮。

後來,多少年過去了,我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一次去西北某地考察,在北京火車站中轉時,在候車室我竟意外地碰到了華小清。她也大學畢業了,在北方某城工作,此次去南方出差,也在此中轉。

久別邂逅,自是無比快樂。我們都已成年,早沒了少年時幼稚的羞赧,擠坐在一起攀談起來。

我們談起我走後學校的情況,談起上大學後各自大學裏的情況,談起畢業後的情況,在談話中知道彼此都建立了家庭。

離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們談了許多。最後,我終於問她道:“那個小金魚,你還有嗎?”

她驚愕得張大了眼睛,不解地問:“小金魚,什麽小金魚?”

我的臉紅了一下,“就是,我臨走,放在你桌子上的,那個,小金魚,綠色的。”

她明白了,臉一紅,低下頭去,好一會,她聲音低低地說:“請原諒,我沒有見到,真的,我當時太大意了。”

我們兩個都沉默了,過了很久,我說:“那個時候,我們很可笑是嗎?”

後來我們分手了,各自上了火車,奔向自己的工作崗位。我們已經成年了,成熟了。想起少年時的事,我感到可笑並且臉兒發燒,然而卻又時時真誠地懷念少年的生活——因為那是一個美麗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