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稀粥

那一年,同許多作家一起,去西柏林參加地平線藝術節,又在德國各地轉了一大圈,等到順訪法國巴黎時,已是離家的第四個星期。

其實從下飛機吃過第一頓飯開始,渾身就有點兒不對勁,也說不上哪裏不舒服,反正是不舒服。過了時差反應也沒有暈機暈車,可就是身虛腿軟的老打不起精神。老覺著餓卻沒有食欲還有點惡心。第四個星期,不適感愈發強烈,身心均空空****。原以為自己適應性挺強,便不由懷疑腳下的地球究竟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

在巴黎,和舒婷一同住在一位法國朋友家裏。

那朋友家的女主人去了羅馬,朋友就宣布說,這一周的廚房可以由我們支配。廚房寬敞清潔,爐具、餐具、冰箱、洗碗機一應俱全。過了三周的旅館生活,家庭廚房突然勾起一種遙遠的親切。我和舒婷東摸摸西瞧瞧,不約而同去開冰箱的門。

我們都有點失望。是的,我們兩個人好像都在尋找同一種東西。我們誰也沒有問誰,可我們關上了冰箱門又去開食品櫃的門。

朋友走過來說:咖啡在這兒,牛奶在那兒,還有奶酪、果醬、雞蛋、麵包……

我們仍然抱著一線希望,繼續東張西望。

朋友不解地說:我們隻是在這兒做早飯,你們還需要什麽?

我看舒婷,舒婷看我。

我說:我們想找一點兒米……

舒婷噗地笑出聲來,連聲說:是的是的,我們隻想找一點兒米。

朋友就傻傻地愣在那兒。他的漢語很不錯,可他還是問:什麽,請你再說一遍。

我們就又重申了一遍對於米的渴望,還順便描述了一下那種白色的大米的形象特征,最後盡可能簡練地強調了它的重要性。

朋友似乎是聽懂了。然而他的表情卻越發地困惑起來。

他說:“我已經說過,我們不會在家裏吃午餐或晚餐,我們不需要大米。如果你們想吃米飯,我們可以去中國人開的餐館,好嗎?”

舒婷終於忍不住叫起來:“不,不是做米飯,我們要燒粥,粥,明白嗎?”

我禁不住大笑:“是的,我們想喝粥,就是稀飯,我們早餐要吃稀飯,我們已經想了三個星期,我們忍無可忍啦!”

朋友恍然大悟,也許是更加困惑。但西方人尊重他人的習慣使他不得不對我們這一特殊要求表示理解。他嘟噥說:“好了好了,吃稀飯,可是我不知道夫人把米放在哪裏……”

那時候舒婷已經奇跡一般地從食品櫃角落裏,拽出一袋包裝精美的泰國大米。我們如遇救星,三呼萬歲,興奮程度絕不亞於非洲饑民望見空投食物。我們相視而樂,鬆一口長氣。彼此的目光裏都有些對於我們理想之共同和配合之默契的慶幸和驚訝。自然,身在異國,喝粥也得有個粥伴才是。

第二天兩人早早起來,一本正經地淘米燒粥。鍋開之後,縷縷熱氣在廚房升騰繚繞,如一雙溫柔的手,將滿腹心思撫順捋平;情緒就漸漸舒展起來。聽著鍋裏的米咕嘟咕嘟地翻滾,覺得那個早晨無比美好。不時掀開鍋蓋觀察,粥漸稠黏,才想起根本沒有任何就粥的小菜——什麽皮蛋香幹醬菜花生米統統都遠在天邊。失望之餘,徹底搜查行裝,我居然還找出來一小包精製榨菜,(是臨上飛機前,丈夫塞在我的包裏的。這會兒不得不感謝他的深謀遠慮。)不由歡欣鼓舞。於是匆匆將粥盛出,顧不得燙嘴,顧不得實際上的粥並未爛熟甚至可以說是清湯寡水,就迫不及待饑不擇食狼吞虎咽稀裏糊塗地喝了起來。喝得滿頭冒汗,竟還沒忘了到客廳裏去邀請那位成全了我們的法國朋友:

嗨,你也喝一點粥吧,怎麽樣?

朋友往我們的盤子裏望了一眼,那裏除了清湯和米粒還有幾根榨菜以外,什麽也沒有。他聳聳肩,搖搖頭,寬容地笑了笑,繼續喝他的咖啡去了。

一碗稀粥下肚,頓時精神煥發,五髒六腑和諧熨帖,周身通達舒暢,真是說不出的愜意。那一天漫遊羅浮宮長廊,步伐矯健而紮實,情緒飽滿而高昂。尤其是想到在巴黎的一周內,每日早晨都有自己炮製的稀粥墊底,便對法國之行充滿信心。

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置信,自從喝過這其實並不太合格的稀粥之後,我和舒婷不約而同地體會到,前些時渾身的不適感,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們食欲大增,興趣盎然,談笑風生,精力充沛。我們避而不談關於稀粥的話題,但我想我們都已徹底明白在德國時總覺得不對勁的真實原因。

廉價稀粥引發的徹悟,在事後給予我廉價的安慰。用泰國大米簡易製作的稀粥,幫助我對本人的主體構造產生了新的了解。在那次出國訪問之前,我一直認為自己屬於開放狀態能夠接受任何新生的或新鮮的事物。我甚至時刻警惕自己防範自己不要受“拿來主義”的影響和汙染,以免在潛移默化中不知不覺改換了自己的人種。但發生了巴黎公寓的稀粥事件後,我對自己不再有這類擔心。我為自己擁有一個堅定不移的中國胃,以及由這個胃所決定的頭腦、服飾和一切,而驕傲地屹立於香榭麗舍大街。

回國的飛機抵達機場,丈夫因出差恰恰在外,隻好委托了一位親戚來接我。我一眼便看見他手裏提了一隻藍色的塑料筐,裏頭放著一隻白色的保溫杯,還有一隻小小的玻璃瓶。坐上汽車,那杯子和瓶子便隨著車的顛簸嘩嘩啦啦響動。我好奇地問他那是什麽東西,來接我幹嗎帶這個?

他回答說:這是給你的。

給我?什麽好吃的?

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說:稀粥唄,還有你愛吃的老虎醬。

停一停,又補充:你老公臨走時再三關照的,下了飛機,什麽也不用給你做,說你就想喝粥。又怕到了家再做你等得心急,特意讓你姐先做好了帶著。

無語。心裏直犯嘀咕,分別一月,真不知丈夫何以有如此突飛猛進的體貼入微。感動之餘,想起自己在德國給家裏的信中,定是流露過強烈的思粥情緒。其實,我在國內時並非是無粥不行的稀粥愛好者或是稀粥專業戶,丈夫對我這種在異國他鄉產生的反常粥戀,大概進行了深層的解析而後作出了某種判斷。他到底是想鼓勵我還是要借題發揮點兒什麽?謝天謝地幸好他這會兒不在。

急急地擰開瓶蓋,老虎醬的清香撲鼻而來。這種用香菜末、鮮黃瓜丁、青辣椒絲加鹽、味精和香油拌成的北方夏季涼菜,就著稀粥、烙餅做晚餐,確實是勾人食欲而任何西式食物都不可替代的美味。

那天晚餐我喝粥。滿滿一大杯粥,獨自一人可喝個痛快喝個踏實喝個過癮,喝撐了就是喝趴下也沒人妨礙你。但我卻不知為什麽,隻喝了一小碗就再也喝不下了。

我重又覺得似乎哪兒不對勁,渾身不舒服心裏空****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幹嗎非要喝粥不可,喝得這麽興師動眾這麽積重難返這麽深情這麽悲壯。莫非稀粥已流入我的血液?如果我真的患有粥樣動脈硬化,那我實際上已是不可救藥。

想到自己原來竟是如此的不可改變,心裏漾起一層粥樣的泡沫,很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