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鶯聲地板

大殿深深,遊人如織。人們屏息靜氣魚貫而入,放輕放慢了腳步。長廊中寬大厚重的鬆木地板,生硬而冰涼。初時踩踏無聲,忽覺有嘰嘰咕咕的聲響,不知從何處傳來。是屋簷下穿行的冷風嗚咽麽?是庭院裏的樹枝撩撥著窗格麽?停下腳,那聲音便悄然中止,飄散無蹤;再起步,一聲聲金屬般的叩擊,重又尾隨而來,像是一串瑣碎的鑰匙鏈,或是不合腳的鞋跟兒,每走一步,都牽動著自己的腰部和腳筋,如影隨形。

然而,沒有鑰匙,更沒有鞋子。所有的參觀者,都已在大殿外脫鞋,隻穿著襪子進入廊內行走。身上更沒有任何累贅之物,隻有柔軟的襪子,無聲地落在靜謐的地板上。長廊上深褐色的地板漆已有些剝落,在白色的窗紙下顯露出斑駁的木紋,像是烙刻的一道道年代印記。一雙白色的襪子從眼前輕風般掠過,那詭秘的聲音忽又幽幽地響起來……

日本京都元離宮二條城的“將軍府”。

二條城“將軍府”,即公元17世紀初,駐寨東京的幕府政權,德川家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為保衛京都禦所(皇宮),令日本西部的諸侯所修建,其中的“二之丸禦殿”,作為德川家康從東京到京都拜訪天皇時下榻的住所。後來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又擴建了二條城的規模並裝飾了其建築內部,還修建了本丸禦殿。到了1867年,第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就在二之丸禦殿內,將政權歸還給天皇。1939年,天皇將其賜給京都市政府,1940年對外開放。1994年被確認為世界文化遺產和特別名勝地。

那是一所總麵積27.5萬平方米、建築麵積七千多平方米的建築群。其中的二之丸禦殿(內城宮殿),由遠侍廳、式台廳、大廳、蘇鐵廳、黑書院和白書院6棟建築連接組合,從東南往西北方向依次遞進,計三千餘平方米。巨大粗壯的赭褐色房梁屋簷鬥拱立柱,氣勢恢宏,線條流暢,造型簡潔,唐朝建築遺風尚存;一色黑瓦白牆,莊嚴肅穆,牆體多以精致細巧的窗格、木條圖案作為裝飾,別有一種質樸清雅的意蘊。然而6棟建築的斜線排列,卻已打破了中國式庭院結構的方正秩序,“六進”之間以闊大寬敞的圍廊相接,遮風擋雨、層層貫通又互相獨立,可知日本對“外來文化”的巧妙吸收與改進。

由入口沿圍廊依次巡遊,內部共33個房間,須鋪設800多張草席。最大的正廳有如劇院,空闊曠達。各廳的牆上,依其使用功能與特點,分別以鬆、柳、鷹、鷺、虎豹和山水畫等當年府第門生的作品冠名,室內並無華麗的家具擺設,少有奢靡之氣。

那吱吱的聲音忽又響起。在寂靜而陰森的走廊裏,如同一個隱身人撥動的琴弦,在空氣中微微戰栗,令人隱隱不安。再走,聲音竟是愈發地清晰可辨,略施重力,便從自己以及旁人的腳下,長一聲短一聲地發散出來。那個時刻,忽覺整個回環的走廊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鳥籠,從籠子的底部,發出一陣陣細碎婉轉的鳥叫聲。

低下頭細細傾聽,終於明白,那聲音是從厚厚的木地板下傳來,好似地板下養著一群黃鶯燕雀,喳喳地撲騰歡叫著,要從地板縫裏鑽出來。

這便是二條城將軍府中著名的“鶯聲地板”。

是因為距今300多年的將軍府,地板朽蝕卯榫鬆動,故而發出嘈嘈切切之聲麽?是由於建築物年代久遠不堪重負,而低低呻吟歎息麽?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並親眼見到鶯聲地板。但我沒有想到,這頗有詩意的鳥叫聲,竟是因防衛以及防備內部謀反的功用而起。任何時候——淩晨、夜半、白晝,隻要有人在廊中行走,但凡有活動的重力落在地板上,鶯聲地板自然而然就會發出報警之聲。除了飛簷走壁淩空騰飛的神人,任何人的行跡都將被這機關算盡的地板即刻預告。平常的日子,鶯聲啁啾,不是刺耳的噪音,主人聽著是欣悅的,以現在的說法,是人性化的設計。遇有凶險,地板的鶯聲婉轉,眨眼間就變成了嚇退刺客、擒獲叛軍的誘捕器。這聲聲溫婉悅耳的鳥鳴,將幾百年間宮廷裏的刀光劍影,掩飾得何等充滿情趣。

在長達260年的時間裏,掌握著日本國實權的德川家族幕府政權,曾“挾天子以令諸侯”,權傾日本列島。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曾在1639年發布“鎖國令”,關閉了大部分海上貿易的港口。在“蘆之湖”一側箱根關隘資料館內的複原沙盤模型上,可以見到當年由京都至東京的山區通道,嚴密防守謀叛的重重關卡。然而,至幕府第八代將軍吉宗執政時期,幕藩體製仍是不可避免地進入了第一次崩潰過程。曾在德川幕藩穩定期,占有封建統治地位世界觀、主張現實社會秩序是不可“變革”的“朱子學派”,開始全麵喪失威力。迫使幕府逐步進行了三大改革:“享保改革”、“寬政改革”、“天保改革”,以期恢複自然經濟來阻止商業資本的抬頭。但幕府所采取的與時代趨勢背道而馳的“複古”政策,仍加劇了德川封建社會的種種矛盾,饑饉與暴動相繼而起。日本思想界也因此開始活躍,在百年間陸續曆經了“徂徠學”、“自然真營道”和“國學”、“蘭學”等紛爭與實踐之後,終於通過批判了長期束縛日本的“唐心”(即儒道),並提倡“真情實意”和人與人之間的“親密無間之情”,而完成了“思想解放”的任務,在平靜中緩慢地出現了巨大的變化。隨著生產逐漸增長,城市消費日益豐富,水陸路交通的發展,商品的進一步流通,日本近代資本主義因素開始萌芽。

日本前總理大臣吉田茂先生在《激**的百年史》一書中曾指出:德川時代的太平穩定,停滯和孤立的260年,給日本創造了“社會資本”,打下了近代國家的基礎。“……日本於德川時代形成了統一的國家,有了通用的語言,這同樣是一項重要的遺產。”武士階級所形成的官吏製度,也造就了一批具有組織能力的人才,有利於把他們培養成富有使命感和冒險精神的領導者。

1853年,美國準將佩裏率軍艦開入幕府的咽喉浦賀港,強迫日本開放港口。1860年,日本為締結日美通商條約,派使節乘美國軍艦橫渡太平洋,從此駛入了國際現代社會。

人們開始尋求另一種取代幕藩製度的政治力量。此時的德川幕府政權,已是風雨飄搖岌岌可危了。

在空曠的大廳前驟然停步,四周寂靜無聲。昔日壁壘森嚴的二條城禦殿,如今早已繁華落盡、人去樓空。三百多年的曆史硝煙刀光劍影、戰車與槍炮的轟鳴聲,都被淹沒在日本列島四周滔滔的海浪聲中,風消雲散。沒有鶯聲從腳下傳來,將軍府顯得如此平靜祥和。隱約可見陰暗的大廳內當年武士藏伏的衛士房,交錯的隔板櫥架、壁龕和附書院,拱形的雙層折上格天花板,以及色澤依然鮮亮的隔扇畫。陣陣涼氣襲來,一時思緒萬千。

1867年,德川第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由江戶返回京都,就是在這個大廳的一廳,將大政奉還給天皇。這個大廳從此成為結束德川幕府政權265年曆史的最後舞台。

那一日,德川家族的最後一代將軍,以沉重的步履匆匆走過鶯聲宛鳴的長廊,地板在他腳下發出尖銳而沉悶的叩問,每一聲叩擊都隨著血液的流動,震撼著這個來曆不甚明晰的日本民族之魂。從此不再佩劍的將軍,匍匐在地,被迫向天皇交出了家族近300年的世襲榮耀。他以自己的勇氣和明智,完成了政權的和平交接,避免了日本國的內亂與流血。

德川幕府陳舊的帷幕終於徐徐落下。鶯聲漸止,車馬稀落,京都古城隨著鶯聲地板的沉寂而空落。天皇親政之後,果斷遷都東京,日本國由此拉開了明治維新的序幕。

昔日將軍府的鶯聲地板,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閑置無用,蕭瑟無聲。

與此同時,明治維新的步伐,卻如洶湧澎湃的海浪,衝擊刷新著這個海中島國。

開放門戶、撤藩置縣、土地改革、停止武士俸祿、興辦民間企業、建立鐵路電信郵、普及國民教育、富國強兵等一係列重大變革接踵而來。日本一般國民對此不僅沒有抵觸,反而采取了欣然引進西方文明的態度。在曆史的重大轉折關頭,潛藏於後期稻作農耕文明深處,那種早期海洋民族強烈的好奇心與大膽進取精神,正在悄然複活。

隨著明治時代絕對主義政權的建立,啟蒙專製主義開化政策也開始盛行。曾經統領日本思想界多個世紀,被視為“國教”的中國儒學,首先受到了質疑和挑戰。開明學者認為“僅用儒教作為日本道德的基礎是不適當的”——儒道把獲得利潤視為不道德的行為而阻礙生產力發展;儒學者大多保守,使人傾向頑固,不能適應今天的進步;儒道過度遵從尊卑有序、忠孝節義、重男輕女、重視太古而輕視現代;儒道不是“以理為師”,而是“以人為師”,容易養成自以為是的毛病。這種種理論上的不夠嚴密之處,須以“洋藥”來加以補充。一時間,廢除漢字、改喝牛奶以牛肉代替米飯鹹菜、“東洋道德,西洋技術”的呼聲遍布全國……

這是一個天性崇仰先進文明、對優秀文化寬宏大量的島國。自遣隋使、遣唐使起始,日本人已經顯示出主動汲取外來文化的傳統性格。明治維新前後,日本國民又以當年醉心於中國文化的勁頭,開始爭相輸入西方文明,自由民權運動在先進的士族知識分子以及廣大民眾中有了廣泛的傳播。日本思想史麵臨著生死攸關的抉擇,爭端紛起,論辯激烈,經過幾十年的批判梳理整合,最終塵埃落定,儒教佛學以變異、折中、修正後的“麵貌”勉強存活。

繼德川幕府順從民意還政於天皇之後,也許可以認為,這是日本國第二次重大的改弦更張、自我更新。放棄——再放棄——一聲驚世駭俗的“脫亞入歐”,終是置於死地而後生。

悠悠歲月,鶯聲地板隻能在沉默中傾聽,遠處傳來海岸線上翻天覆地的喧嘩。紛至遝來的腳步,一次次從禦殿的邊緣擦肩而過。暮春時節,淒美的櫻花紛紛飄零,灑落在豐盈的河麵上,然後一瓣瓣一朵朵順水匯入大海。

沿著正廳向前,嘰嘰喳喳的鶯聲又在腳下興致盎然地重新鵲起。過黑書院和白書院,長廊曲折,拐了一個大彎,從黑書院的背後折回,往出口方向迂回返還。一路走去,腳脖上似有鐵鏈捆綁,磨破了我的腳踝鏈聲叮叮作響,持續不斷;抬腳的瞬間,響聲暫消,反彈的刹那,卻分明聽到了嗡嗡嚶嚶的回聲,從地板縫隙之下傳來。

那回聲被自己的聽覺放大,竟震得耳膜生疼。

19世紀末,日本國會初立,憲法賦予了天皇以超出立憲君主國家慣例的巨大權限。國力漸強,萬事複興,日俄戰爭與日清戰爭的勝利,使天皇的威望幾乎上升到神的位置。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國際格局發生變化,日本參戰,繼而進退維穀。戰後經濟秩序大亂,絲綢出口減少,地震與災害,至明治駕崩,形勢急轉直下。為挽救國內的經濟危機與資源匱乏,昭和六年,野心膨脹到極點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率關東軍侵略中國東北三省,繼而征伐華北,血洗中原,直至妄圖摧毀美軍太平洋艦隊,偷襲珍珠港,因而招致美軍的閃電般嚴厲回擊,日本本土遭受重創,最終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敗國。

令人稍有不解的是,恰恰是在遠征鄰國的戰火烽煙中,京都元離宮二條城,於1940年悄然對日本民眾開放。那些日子,鶯聲地板上留下了無數男女老幼茫然而疲憊的腳印,沒人知道今後的路在何方。

隱隱地,竟然聽見了鶯聲的竊竊私語中,尚留有德川幕府封建時代殘存的信息。

鶯聲啼血,鶯聲如泣。舊日鶯歌燕舞的二條城,會被大勢所趨的退潮席卷而去麽?

1945年,日本宣告戰敗。日本國喪失了戰前將近一半的領土,經濟陷於崩潰狀態。養無食,居無屋,通貨膨脹,滿目廢墟。日本國內外要求廢除天皇製和要求天皇退位的呼聲日益強烈。1946年,昭和天皇發表詔書,宣稱天皇不是神,自此,天皇失去了君主製的絕對神權地位。戰後的日本在美國占領軍的壓力下,解除軍隊武裝、廢除政治警察、解散財閥、製定憲法,進行了一場“不流血的革命”,從此開始“新政”並步入民主社會。萬民一心勵精圖治,戰後僅短短數十年,竟躋身於世界強國之列。

穿越了300年曆史烽煙而延綿至今的鶯聲地板,在沉重而慘痛的打擊挫敗中,再次被“激活”了。從德川慶喜還政於天皇,到天皇還政於民;從主權屬於天皇,到主權屬於國民——放棄,又一次放棄,又一次改弦更張,又一次洗心革麵。這是一條何等完整的回歸曲線,一次何等巨大而深刻的變革,一次何等壯觀的飛躍。大起大落,大悲大喜。

鶯聲地板在我腳下發出低微的震顫,猶如一聲聲自強的呼號與警鈴。

這是一個求實的民族,勤勉而自信、謙卑而又狂妄、頑強卻又曖昧。這更是一個善於學習的民族——也許正由於沒有曆史因襲的包袱與負擔,他們從來都是光著腳走過鶯聲地板,不必擔心鞋子會弄髒地板,更不怕地板上的塵上會弄髒了襪子。

走完陰沉的禦殿長廊,眼前的清流園陽光明媚。許多遊人聚攏在建築物一側,屈膝仰臉往地板的結構底部張望——我看見厚重的地板縫隙之間,精心鑲嵌的一枚枚銅子與釘眼。時光流逝,那銅子依然發出黯淡的光澤,釘子上略有鏽斑,仍是完好如初。按此設計,人一踩上地板,銅子就會上下動彈碰到釘子,而活動中的銅釘在摩擦中,即可發出黃鶯鳴叫般的聲音。

鶯聲地板由此得名。

也許“鶯聲地板”還有更多的弦外之音,隻是我們聽而不聞或是閉目塞聽罷了。若是不悉心辨別,那一聲聲微弱的回音,很容易就隱失在我們自己的腳步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