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撫慰的歲月

老三屆人不喜歡說“我”,總是說“我們”、“我們”的。因為那個時代沒有“我”,而隻有“我們”,我們缺少個性而崇仰集體精神。這種老三屆人固有的群體意識,既是長期高度集權的國家遺留的文化心理,也在無意中泄露了我們這代人時至今日所陷的孤獨境地。

既然是“我們”,那麽我們的過失甚至罪孽,都讓“我們”一起來承擔吧。

我們這一代人曾經曆的苦難,已被我們反複傾訴和宣泄;我們這一代人內心的傷痛和憤懣,已激起了世人廣泛的關注;我們這代人對於曆史和社會的質問,已一次次公諸於眾。然而,臨近20世紀末,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是能夠低頭回首,審視我們自身,也對我們自己說幾句真話了呢?

不要再用“知識青年”這樣自欺欺人的詞語了吧。能不能平心靜氣地捫心自問: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可曾真正擁有過文化和知識?

如果我們敢於正視自己,我們應當承認:老三屆這代人中,高中生的比例隻占很少一部分,大多數是初中文化程度,而“文革”前的初中教材,過分強調意識形態的灌輸,在文化結構上,具有極大的缺陷。我們知識積澱最“厚”、烙印最深的那部分,並非人類優秀的經典文化,而是“階級鬥爭”、“知識無用”等教條主義;是紅寶書的語錄,是“樣板戲”的歌詞,是大串聯中抄寫的大批判文章。有人說這一代人是喝“狼奶”長大的,還應加上泡飯和鹹菜,蛋白質含量太低。我們的大部分知識,都是在“文革”結束後,依靠頑強的自學,支離破碎地拚湊起來的。所以也可以說,這是嚴重貧血的一代人。

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是“文革”的犧牲品,是政治的殉葬物。不要忘記“文革”中抄家破壞文物的“紅衛兵”是這一代人,不要忘記“文革”中打死老師的“革命小將”是這一代人,不要忘記瘋狂地鼓吹並推行“血統論”的也是這一代人。

“紅衛兵”的法西斯暴行和血淋淋的犯罪事實,已是昨天的噩夢,但有多少人真誠地懺悔過,用心靈去追問我們當年為什麽受騙上當,為什麽如此愚昧無知?

老三屆是曾受極“左”意識形態毒害最深的一代,然而許多老三屆人至今不敢正視自己曾經的歧途,而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時代去承擔,便輕易地將自己解脫。就像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有的人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並用後半生的善行去贖罪和賠付;但也有的人,隻是怪罪於領袖的鼓噪使他們暫時失去了理性。

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代人曾無私奉獻、改天換地;不要僅僅說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與人之間,是多麽真誠和純潔。如果你真誠,你應當承認在那個年代裏,我們老三屆人中也充滿了出賣和告密:為了入黨升學招工提幹,為了那極其有限的名額,為了渺茫的前途,我們被人傷害也傷害別人,那所謂的純真摻雜了多少虛偽和醜陋。我們一腔熱血戰天鬥地,為那些美好而可笑的宏偉目標,大肆砍樹燒荒打獵,那時候我們義無反顧地破壞著自然環境,卻麵不改色心不跳。還有多少在我們的嚴厲批鬥和打擊下,而喪失了生路的“落後分子”和“地富反壞右分子”……

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吃苦耐勞,克己奉公,是中國各個社會階層中的支柱力量,是“最優秀的一代”了吧。盡管老三屆中湧現出許多人才,從車間主任到廠長到經理到學者到市長,各界都能幸會我們的同學和“戰友”。但在老三屆中,從事高科技、高級經貿活動的人才和高級管理人員,比例極小。那是一個人才的斷層,是老三屆難以攀登的高峰。這一代人幾乎都未能熟練地掌握一門外語,本人即是一例。大多數人都隻能從事普通的熟練勞動,成為這個社會金字塔的底座,至今已麵臨著下崗和退休。

由於共和國17年教育和“文革”十年的經曆局限,我們這一代人正在不知不覺地退出社會,離社會的主動脈越來越遠。我們的知識結構和意識形態,在本質上同市場經濟難以相容;我們已經習慣了計劃經濟的思想模式,適應了“大鍋飯”的勞動報酬和生活方式,於是同今天的自由競爭原則,產生了劇烈的抵觸和衝突。我們即將或已經被有知識有文化的一代年輕人,從頭頂上無情跨越,正在一天天陷入被淘汰的尷尬處境。我們是一隻蠶蛹,被困於黑暗中,但我們已經無力咬破繭子,我們失落我們抱怨而我們卻又無可奈何,因而我們的痛苦是雙重的。

所以,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是“最後的理想主義者”,我們已擔負不起這樣崇高而光榮的使命,那隻是一頂虛妄的桂冠。我們曾經有過的革命理想,早就崩潰坍塌了,可惜那僅僅是出於對個人前途和命運的絕望,而不是對於世界的整體認識。自從我們失去信仰,便從此變成了一個迫不得已的現實主義者。

事實上,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在這顛沛流離、動**不定的幾十年間,當務之急是吃飯是工作是住房是病痛是養育子女是侍奉父母,我們始終在為生存而拚搏,我們早已喪失了選擇職業和愛好的自由、機會和能力。“理想”成為一種遙不可及的幻影,所謂的“精神”寄托,隻能寄托於我們的子女……

說什麽“青春無悔”——一個人、一代人所犧牲和浪費的整整一生的時間和生命,竟然能用如此空洞而虛假的豪言壯語,強顏歡笑地一筆抹去嗎?

這才真是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哀。

老三屆的老三屆化,這代人固執的“老三屆情結”,是近年來深深困擾著我的一種憂慮。我寫下這些也許觸痛老三屆人傷痕的話語,正是因為許多人尚在違心地用“無怨無悔”的結語,逃避對自身的清理與整合。我惟願我們這代人能走出老三屆的陰影,在“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中年,融入改革進步的大潮,從容地邁向21世紀。

我們還能為社會做些什麽?我們怎樣才能對得起剩下的歲月?

我們不再是“我們”,我們將是每一個獨立的個體。

我將與老三屆一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