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有一些人——當然不是說的你和我,你和我是太冷靜了,不會出問題的——而是指的另一些人,這些人在別人家做客或晚上串門時,告別這件事會成為他們天大的困難。時間差不多了,而這名訪客也覺著可以走了,這時他會站起身來,匆匆說道,“好了,我想我……”可接著聽到的是,“怎麽,現在就走?時間還早著呢!”於是心頭的那份麻煩來了。

見聞所及,這類情況裏最慘不忍睹的一樁就得屬我的那個可憐的友人麥爾普曼努斯·瓊斯了,一名牧師助理——多麽好的一個青年,今年才23歲!和別人辭別嘛,這事他就幹不來。他太老實了,撒不了謊,他太虔誠了,不願在人前顯得沒禮貌。事情是這樣的,一次他剛放暑假,第一天下午便外出訪友。此後的六個星期就全歸他自己了——絕對地清閑無事。和走訪的朋友聊了一陣,兩杯茶下肚之後,便鼓足了全身勇氣去做那告辭的舉動,於是匆匆說道:

“好了,我想我……”

可那家的女主人卻道:“可別價!瓊斯先生,怎麽真的一會也不能多待?”

瓊斯是個老實人。“可以,”他答道,“當然可以,可以——再多待會兒。”

“那就不必走嘛。”

他留了下來。喝了十一杯茶。天將黑,他又站起身來。

“現在可是,”他害羞地說,“我想我真的……”

“真的要走,”女主人客氣地道,“我原以為你會留下來吃晚飯的……”

“那好,我會留下來的,”瓊斯道,“隻要……”

“那就留下來吧,我丈夫肯定會高興的。”

“好吧,”他有氣無力地答道,“我留下。”

看來瓊斯也隻有在此過夜了,可以給他打個地鋪什麽的。可瓊斯沒能聽出話音來,反而感激得熱淚盈眶。爸爸把他打發到一間空房子裏睡下,心中那份怪罪就別提了。

第二天早飯後,爸爸去了城裏的事務所,聽憑傷心已極的瓊斯丟跟那小娃娃混了。他的神經已經完全垮掉。他何嚐一時一刻不想離開那裏,但卻不知跟上什麽鬼了,橫豎下不了決心。爸爸晚上回來後,使他奇怪和頭疼的是,瓊斯還沒有走。

——利考克

20年前我認識的一位名喚吉根斯其人者,此君素有鍛煉身體的習慣。

每天一早他都要跳進水去,來個冷水泳。他講這可以打開毛孔。在這之後,他又要帶上海綿,來個熱水浴。他講這時可以關閉毛孔。他的功夫既已練到了這種程度,這些毛孔已經全聽他的,可以由他隨意開關。

吉根斯在梳洗著裝之前,照例先要在一個大開的窗戶前麵做個半小時的深呼吸。他講這可以增強他的肺活量。當然他完全可以到鞋鋪去讓人家用楦頭給他撐撐也就行了,而且來得更快,但這麽幹畢竟不用花錢,再說半個小時又算什麽。

這事做完,吉根斯就會穿上汗衫,像一隻係上了套兒的狗那樣去開始他的拉力鍛煉了。他正著拉,倒著拉,甚至撅起屁股來拉。

狗的本事他算是學到手了,狗能找到的工作他也全能找到。他的許多時間都花費在了這個上頭。上班的時候隻要一有空閑,他總是肚子朝下地平臥在地上,看看能不能單憑著指關節的力量把他自己的全身撐了起來。這一實驗成功後,他會再去尋找一些別的俯臥撐,直到他無論如何再也做不起來方才罷休。接著在他午飯後僅有的那點空閑時間裏,他會肚子朝下地一直這麽靜靜臥著,神氣快活極了。

晚上回到自己房間時,他所從事的,一是舉重運動,器材計有鐵條、鋼棍、啞鈴、炮彈等等;二是吊掛運動,亦即硬是憑著牙齒的咬把身體橫掛在天花板上。不過有的時候啪嗒一下掉了下來,那聲音一二裏地以外都能聽見。

可人家喜好這個。

大半個夜裏,他一直在做著那種把自己吊了起來滿屋子打轉轉的吊掛運動。他講這會使他的頭腦清醒。當他的頭腦已經十分清醒時,他就上床睡覺了。等睡醒起來,就又搞這清醒運動。

吉根斯死了。當然他不愧為一位先驅者,但是他在那麽早的年紀就讓啞鈴把自己給累死這一事實並不妨礙整代整代的年輕人繼續沿著他的道路前進。

這些人全都是讓鍛煉狂鬧的。

——利考克

這些人全都成了讓人頭疼的活病人。

首先他們起床的時間就早得沒邊。起床後,他們飯還沒吃一口,就已經穿一件薄衫跑起了馬拉鬆。他們滿世界追趕時個個不穿鞋襪,好讓腳板多得露水。他們追逐的是空中臭氧。他們操心的是胃蛋白酶。他們拒絕肉食是因為那裏的氮氣太多。他們不吃水果是因為那裏的氮氣太少。他們不要越桔派和炸麵圈而隻要蛋白、澱粉和氮。他們不喝水籠頭裏的水。不吃罐頭盒裏的魚。不沾桶裝品裏的牡蠣。不飲玻璃杯裏的牛奶。至於酒嘛,不拘哪種,全都心懷恐懼。是的,先生,心懷恐懼。膽小鬼!

而在這麽一通窮折騰之後,他們所招引來的疾病原來也不過是那些老掉牙的最平凡的疾病,其死法也跟一般人沒有什麽兩樣。

當然這種人是沒有希望獲得長壽的。他們的路子不對。

——利考克

一個人頭腦的犄角旮旯兒裏總不免還保留著一部分殘餘之物,這些,一般亦即自謂其學問。本書之目的即在將此早年教育,以簡明形式,匯為一編,以饗讀者。

世上的教育大致不外以下三類,即非比尋常之高級教育、淵深廣博之古典教育以及較為一般的普通教育。一切年齡特大的人全都受過高級教育;一切幾乎(除其古書外)什麽全都不懂的人全都受過古典教育;至於普通教育嘛,好像沒有人受過。

——利考克

人所受的教育,如把它全部記錄出來,幾乎可以占滿十個大頁。而這個可得你大學的六年苦讀才能取得。但即使是這樣,臨到用時,一個人的知識還是不曉得都到哪裏去了。故我的這本不過十來八頁的小書刊出後,人人即可得其全部知識攜帶於其屁股兜後麵,以備應急之需,其嘉惠士林,又豈可言喻。

——利考克

“女士們,先生們,”戲法師開腔道,“各位既已看清楚這塊方巾裏絕對沒有一絲東西,我現在就要從這裏頭變出一缸金魚。來哉來哉!”

全場頓時喧騰起來:“瞧瞧,真真奇妙透了!他是怎麽鬧的?”

但是坐在頭排的機敏人卻大聲向他周圍的人嘀咕道:“那東西——藏在——他的——袖子——裏了。”

周圍的人立即會意地向那機敏人點頭稱善:“真的,一點不錯”;然後各個又向他周圍的人嘀咕道:“那東西——藏在——他的——袖子裏了。”

“我的下一個節目,”戲法師又發話了,“名氣大了,名叫興都斯坦連環套。你瞧好,這些環子全都是各是個的,可我這一槌子下去,就全都套在一搭搭了(當,當,當)——來嘍!”

登時全場一片嗡嗡,全蒙住了。喧聲剛落,便又聽見機敏人嘀咕道:“他肯定——另有一副——掖在了——他袖子裏。”

他周圍人又點頭稱善,於是又都嘀咕道:“他肯定——另有一副——掖在了——他的袖子裏。”

戲法師的麵子掛不住了,眉頭越皺越緊,陰雲密布。

“下麵,”他接著道,“我要給列位露一招更絕的。我要從一頂帽子裏頭取出好些好些雞蛋來。哪位先生肯惠借一下他的帽子?好的,謝謝——來嘍!”

他從那裏頭一共掏出來了十七個雞蛋,於是好一會工夫(約三十五秒)人們全都認定,此人確實是神了。可機敏人又在那頭排地方嘀咕起來,說什麽“他——袖子——裏頭——有隻——母雞。”此話一出,觀眾席上個個又都附和開了,“他——袖子——裏頭——有好多好多隻——母雞。”

這雞蛋的節目,算是砸了。

而且這事從頭到尾都是如此。

這樣,從機敏人口中透露出的情況是,藏掖在這位戲法師袖子裏的東西,除了金屬環子外,尚有母雞、鮮蛋、活魚、硬幣、麵包條、撲克牌、嬰兒的搖籃、大人的轉椅,而且成雙配套,每一樣都絕不止三件五件。

戲法師的萬丈聲名此刻早已跌到零攝氏度以下。為了挽回敗局,表演快結束時,他終於使出了他的渾身解數。

“女士們,先生們,”他聲言道,“我所將奉獻於列位的最後一個節目可是個有名的東洋的拿手好戲,原為底波拉裏的當地人所發明,隻是最近方才傳播至此。好了,先生,”他接著道,腳步已走到機敏人麵前,“能否將閣下的金表惠借給在下一用?”

金表脫給了他。

“不知道您允許不允許我把它放進這個研缽缽裏,然後把它搗成稀巴爛?”他氣勢洶洶地問道。

機敏人點頭一笑,表示同意。

戲法師把金表一下摔在了研缽缽裏,然後從桌子上取過一柄大錘。隻聽得一聲巨響,震徹大廳。“那還是——塞在——他袖子裏的,”機敏人嘟囔道。

“好,先生,”戲法師又道,“能否把您的手帕也借過來,好在那上麵紮些窟窿?好,謝謝,你瞧,女士、先生們,這可是一點沒假;一個個窟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機敏人容光煥發起來。這一回那裏頭的玄虛迷住他了。

“好,先生,能不能把您的禮帽再遞過來,好讓我踩著它跳上個舞?好,謝謝。”

戲法師的一雙腳在那上頭飛快地打了幾個來回,然後拾起帽子示眾。帽子已經不成模樣。

“好,先生,現在能不能把您的那賽璐璐硬領也取下來,讓我在蠟燭上把它燒了?噢,謝謝。再有,能不能把您的眼鏡也用我的大錘給您砸了?謝謝。”

機敏人的神氣不對了,第一次露出了迷惘的神情。“這是怎麽著啦,”他念叨起來,“我一點也弄不懂了。”

台下一片死寂,鴉雀無聲。

這時但見戲法師的一副高大形象正巍然於舞台之上。他威風凜凜,當眾而立,侃侃向其觀眾致著告別詞(同時一副目光幾乎把那機敏人燒死),其詞為:

女士們,先生們,在座各位想必已清楚看到,敝人在這位先生的允許下,已經搗壞了他的手表,燒毀了他的硬領,砸碎了他的眼鏡,踩爛了他的禮帽。如果他還肯讓我把他的大衣塗滿條條,把他的吊帶打成結結,那麽我將十分樂意再為大家添點餘興。否則,全部表演便到此結束。

樂池裏奏起華彩樂段,繼而幕落燈暗,觀眾散去。不過他們終不免覺著,畢竟還有幾招是超出了他的袖子功之外的,那裏頭並沒有現成貨。

——利考克

長期以來人們早就模糊意識到,一個人的衣著每每對其身心之健康有著一定的影響。“服裝造就人才”這句名言的產生正是基於這樣一種普遍認識,即佩帶裝束對於一名穿著者所可能引起的反作用確實不容低估。這種情形從日常生活的一些細事上便不難看得十分明白。一方麵我們都會觀察到那些渾身上下一副新裝的人會是那般精神十足氣宇軒昂;而另一方麵,我們也將發覺一些自知其衣服後麵綴有補丁者的那種抑鬱表情,或者因為裏衣上丟了扣襻而時刻帶來的惴惴不安的神色。但是一般觀察雖已使人對服飾所曾造成的某些主要的病狀及其不利影響不無相當之了解,然而如何將我們這方麵的現有知識上升為係統的理論這件事尚迄今不曾有人認真做過。

——利考克

毫無疑問,科學的進步是件了不起的事,每個人都不可能不為它感到自豪。必須承認,我自己便是這樣。什麽時候我偶爾和某個人——也即是和某個在科學上懂得的比我還少的人——談論起,比方說,電學的驚人的進步時,我那感覺就仿佛這功勞直接與我有關。至於賚納排版機、飛機與真空吸塵器等等,好的,我真不敢保險這些便不是我的發明。我深信一切心懷開闊的人在這類事情上也都會是心同此理的。

——利考克

不過這點還不是本文所要著重發揮的。現在我要談的隻是醫學的進步。在這方麵,請容我指出,也是相當了不起的。任何一位熱愛人類(哪怕隻是其中的一性)的人,隻要他回顧一下醫療科學方麵所取得的巨大成就,都不可能不感到壯誌滿懷,情不自勝,這時一種合理的自豪感的心囊刺激會使他的右心室頓時膨脹起來。

——利考克

現在病人進了診室。“大夫,”他對醫生道,“我疼得厲害。”“什麽地方?”“這裏。”“站起身來,”醫生道,“兩臂向上伸直。”接著醫生繞到病人身後,然後在他背上猛擊一掌。“你感覺到了嗎?”他問病人。“感覺到了,”病人回答。說話間,那醫生已突然出現在病人的一側,接著用肘彎朝他心髒的左方下側來了個鉤擊。“你能感到這個嗎?”他惡狠狠地問道,這時病人早已跌倒在沙發上,癱成一堆。“起來,”醫生命令道,然後數了十下。病人爬了起來。醫生將他非常仔細地審視了一番,但卻不說什麽,然後冷不防地朝著他的胃部便是一記猛掌,這一下早已使他疼得縮成一團,說不出話來。醫生來到窗前,讀了一會兒報紙。接著轉過身來,撇開病人對著他自己咕噥道:“哼!中耳有點麻木。”“真的嗎?”那病人萬分驚恐地問道,“這我可咋辦,大夫?”“唔,”醫生道,“我看你必須安心靜養;你必須臥床一段時間,不準起身,不準亂動。”事實上,這位醫生對他病人所患的疾病當然心裏一點譜兒都沒有;不過他畢竟知道,如果他能真的臥床靜養一個時期,他也沒準能悄悄地好了起來,不然起碼也能悄悄地死去。

——利考克

天文學所教導者為對太陽與行星之正確使用法。這些均可置之於一個由若幹小立柱支撐起來的框架之上,然後將某倒立過來,即行告竣。潮汐即由此而生。這些小立柱之頂端部分已屬極遼遠之地域。對這些小立柱之勤奮尋索便往往能引起新行星之發現。行星軌道之長度即為此小立柱於其旋轉時所旋轉之長度。天文學為一極有趣味之學科;其觀察照例須於夜間進行,須於斯匹茲布根之高塔之中。所以必須如此乃為使天文學免受幹擾。一位真正出色的天文學家往往單憑此類小立柱於其旋轉時所發出之帶警示性之嗡嗡聲即可預言某一彗星是否已經到達他的身邊。

——利考克

植物學為植物之學。植物可分為樹、花與蔬菜三種。一位真正的植物學家見到一棵樹時,馬上就能認出來,說那是棵樹。要弄清是樹還是蔬菜,他隻需彎下腰去,用耳朵聽聽,也就能搞明白。

——利考克

自然科學研究之對象為運動與力。它這方麵的不少教導至今仍不失為一名受教育者的終生必備素質。

這些計有:

(a)一輛腳踏車,你踏得它越緊,它就跑得越快。這是因為自然科學的關係。

(b)假如你從一座高樓上落了下來,你就會越落越快,越落越快,因此想要保證其一定的降落速度,對塔身的審慎選擇即將成為必需。

(c)假如你把大拇指夾到了兩個齒輪中間,齒輪將繼續轉動下去,不會停的,直到最後給你的吊帶纏住,才會停了下來。這就叫機械(學)。

(d)電有兩種,陽電與陰電。其不同是,我以為,其中一種價格高些,但更耐用;另一種則便宜些,缺點是蛾子容易鑽了進去。

——利考克

友人陶德欠了我一塊錢。他已經欠了我12個月了,所以我擔心歸還的前景渺茫。我看得出,每次我遇見他時這一元欠款的事他已忘了。他現在見了我時那副坦然的友好態度就跟過去一樣。我的那一元錢已經從他的心上完全消失掉了。我清楚我是再也把它討不回來了。

但另一方麵,我也十分清楚,陶德欠下我的這一元錢我是一輩子也會記得的。當然我相信這對我們間的友誼不致產生什麽影響,隻是這件事我永遠也再忘不了。我不知道這類情況發生在別人身上會是如何;但就我來說,如果有誰借了我一元錢而不還,我會把這個記憶帶進我的墳墓裏去的。

現即將其發生情況緬述如下。陶德借我錢的時間為去年4月8日(我這裏標明年月日是因為此節也有可能為他見著),亦即正當他即將登舟開赴百慕大之時。他當時缺一塊零錢去付他的出租車司機,於是而有了借錢的事。這在日常生活中本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所以我連腦子都沒過就借給他了。記得他當時隻說了句:“拿一塊錢來,行吧!”於是我應承道:“當然行。一塊錢夠嗎?”我相信,事實上也準知道,陶德借了錢去是會還的。

他從百慕大的哈密頓給我寄來過一封短信。打開信封時我心想那一元錢準在那裏頭了。但是沒有。他信裏隻提到那裏的氣溫幾乎高達100度。這個數字還真讓我迷糊了一陣,幾乎快把那錢的事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