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向日葵

《葵花朵朵向太陽》是你曾經歡唱過並熱愛過的一首頌歌。

向日葵朝著太陽旋轉,是一種不容懷疑、不可更改的事實。

或許說,已成為一種被反複應用的理念,一個眾所周知的定論。

如若不是去往遙遠的西域,在巍峨的天山腳下,親見那一片蓬勃興盛的向日葵,你一生也許都會對這個命題深信不疑。

然而,當雪山頂上的雲霧消散的那個瞬間,冰川露出它原本的麵目,你驚訝你震顫你欣喜你失落,你突然發現了那個幾十年未解的秘密,於是你瞠目結舌、回腸**氣,更有一聲聲無情的發問,如箭如雹往心底襲來。從那一刻起,你相信神秘的天山確是有靈性的。

那是一個陽光明豔的上午,高聳的天山銀白色的雪峰已近在咫尺,忽而,公路左側那一大片金燦燦的向日葵,從你的車窗前急速掠過,像是熱帶陽光下翻騰起伏的金色海浪。它們排成一行行整齊的隊列,好似正在接受檢閱的士兵,碩大的頭顱上,佩戴著一頂頂鑲著金邊的寬簷草帽,急切地揚著臉盤,莊嚴地迎仰著東方,被熱烈的陽光久久歡喜地注視。

起初,你並沒有特別在意它。車正向南行駛,陽光來自東方,因此那一大片盛開的向日葵,麵孔恰好背對著你,你能看見這一大片整齊的向日葵地密如苗圃的青色枝幹,油綠而肥厚的葉片,以及正朝著陽光呼喊的橙黃色花盤。那金箔似的花瓣背後塗抹著陽光的陰影,在風中微微戰栗。

你說,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麵積的向日葵,真壯觀啊。

你說,可惜我們在它身後,看不見它們的全貌。

你暗暗想,等著下午歸來時,太陽在西邊,就可以見到正對著陽光的向日葵了。那該是何等絢麗何等氣勢磅礴啊!

從天山下來,已是傍晚時分,陽光依然熾烈,亮得晃眼。從很遠的地方就望見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邊撲騰著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鳥。

車漸漸駛近,你喜歡你興奮,大家都想起了梵·高,朋友說停車照相吧,這麽美麗這麽燦爛的向日葵,我們也該做一回向陽花兒了。

秘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開的。

太陽西下,陽光已在公路的西側停留了整整一個下午,它給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夠的時間改換方向,如果向日葵確實有圍著太陽旋轉的天性,應該是完全來得及付諸行動的。

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花,卻依然無動於衷,紋絲不動,固執地頷首朝東,隻將那一圈圈綠色的蒂盤對著西斜的太陽。它的姿勢同上午相比,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它甚至沒有一丁點兒想要跟著陽光旋轉的意思,一株株粗壯的葵幹筆挺地佇立著,用那個沉甸甸的花盤後腦勺,拒絕了陽光的親吻。

夕陽逼近,金黃色的花瓣背麵被陽光照得通體透亮,發出純金般的光澤。像是無數麵迎風招展的小黃旗,將那整片向日葵地的上空都輝映出一片升騰的金光。

它寧可迎著風,也不願迎著陽光嗎?

啊,這是一片背對著太陽的向日葵。

你在那片向日葵林子裏久久徘徊,你撫摸它絲絹般柔潤的花瓣,你搖晃它毛絨絨青綠色的枝幹,你仰望枝頭上那飽滿的褐黃色果盤,你圍著它不停地轉圈,揉著眼一遍又一遍地望著太陽,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那眾所周知的向陽花兒,莫非竟是一個彌天大謊嗎?

究竟是天下的向日葵,根本從來就沒有圍著太陽旋轉的習性,還是這天山腳下的向日葵,忽然改變了它的遺傳基因,成為一個叛逆的例外?

或許是陽光的亮度和吸引力不夠嗎?可在陽光下你明明睜不開眼。

難道是土地貧瘠使得它心有餘而力不足嗎?可它們一棵棵都健壯如樹。

也許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種子太沉重了,它的花盤,也即腦子裏裝了太多的東西,它們就不願再盲從了嗎?

可它們似乎還年輕,新鮮活潑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抖擻著,正輕輕鬆鬆地翹首顧盼,那麽欣欣向榮,快快活活的樣子。它們背對著太陽的時候,仍是高傲地揚著腦袋,沒有絲毫諂媚的謙卑。

那麽,它們一定是一些從異域引進的特殊品種,被天山的雪水滋養,變成了向日葵種群中的異類?可當你咀嚼那些並無異味的香噴噴的葵花子,你還能區分它們嗎?

你無法向它訴說你的驚奇,你茫然你沉吟,你百思不得其解。

同行的友人中有年近花甲的老人,老人說她也未見過這麽怪怪的向日葵呢。

還有自小在新疆長大的軍人,軍人說向日葵是喜歡陽光的植物,但不論陽光來自東邊還是西邊,都能夠產生光合作用。

土生土長的司機不屑地笑道,說你們真是少見多怪,那向日葵的臉願朝哪兒朝哪兒你管得著?書上的理多半是人瞎編的,要啥編啥。

你極力回想多年前北大荒農家的院子裏,那一株株成熟的向日葵,可腦子裏除了一片霞光似的金黃,再也沒有浮現出任何形狀。當它被作為一種概念膜拜的時候,它早已失去了真實的姿態。

於是你胡亂猜測:也許以往所見那些一株單立的向日葵,它需要竭力迎合陽光,來驅趕孤獨,權當它的夥伴或是信仰;那麽若是一群向日葵呢?當它們形成了向日葵群體之時,便互相手拉著手,一齊勇敢地抬起頭來了。它們是一個不再低頭的集體。當你再次凝視它們的時候,你發現那偌大一片向日葵林子的邊邊角角,竟然沒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著陽光湊上臉去。它們將始終保持這樣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陽再度升起,一直到它們的帽簷紛紛幹枯飄落,一直到最後被鐮刀砍倒。

當它們的後腦勺終於沉重墜地,那是花盤裏的種子真正熟透的日子。

然而你卻不得不也背對著它們,在夕陽裏重新上路。

天山腳下那一大片背對著太陽的向日葵,就這樣逆著光亮,在你的影冊裏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