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骨》

一個嘶啞而低沉的聲音,從腳下的地層深處傳來——

《:“我的骨”》。

一個令人驚恐不安的聲音,從邈遠的天庭傳來——

《:“我的骨”》。

我的骨——我是誰?我不知道。誰是我?我不知道。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不知道。我已消失、我已毀滅、我已淪喪、我已飄散。隻剩下這幾根白骨,是時間尚未來得及消化和吞噬的,無主無我無欲無情,宣告著生命的最後形態。

這個被命名為《:“我的骨”》的裝置作品,呈現在我們麵前,是六根形狀各異的骨色立柱,每根都有2米多高,踮起腳尖才能看見骨柱的頂端。它們被散置於一堆白色的沙土之上,就像剛從沙漠或戈壁深處出土。它們的長度不像是人類的骨殖,更像是史前龐大的恐龍或是別的什麽巨型動物,連颶風和沙暴都無法將它們掩埋。但那又明明是人類的骨骼,每一根骨的形狀和結構,都能從人體骨架標本上找到相應的位置。隻是它被恣意放大了,每一根豎立的骨骼都有一人多高,粗壯結實的骨體,像希臘神廟廢墟上矗立的大理石殘柱。

一種森嚴而肅穆的恐懼感襲來,陰風慘烈。

天空穹頂傳來遼遠的回聲,揮之不去。

隻一眼,身體就被擊穿,皮囊和血肉一層層褪去,隻剩下——我的骨。

頭有些發暈,直覺告訴我,這是王晉近年裏不可多得的大作品。

2000年春節剛過,在山東淄博一家窯場附近,王晉站在那個清代遺留至今的古窯址前的空場上,觀看著自己剛剛出窯的新作。場地上的積雪已被細心地掃過,有一種類似戈壁沙漠的質感。它們被小心地安放在地麵上,像一座遠古時代神秘的巨石陣。他伸出凍僵的手,觸摸骨頭表麵,煤窯的餘溫尚未散盡,從骨頭內部傳來暖融融的熱氣。灰白色的陶土表皮還未刷釉,就像洗淨雜質的沙土,有一種質樸而粗礪的美感。

是的,是陶土。從未玩過陶藝的王晉,冷不丁被陶土牢牢沾上了。任何材料隻有在最適合於“這一件”藝術作品的場合下使用,才是有生命的語言。這一次,惟有粗陶的飽滿和力度,才能把他心裏那種快要脹破的衝動傳遞出來。

他已記不清這是第七次還是第八次來淄博的窯場了。近半年來,他幾乎有20天時間是在路上。火車轉汽車再打的再乘鄉鎮的蹦蹦車,一趟趟輾轉不停往來於北京與淄博之間。如此大型的陶坯,必須一次製作完成。而在“骨髓”中心,還要搭上一根根陶土的小型支架,支撐並固定“骨頭”內部,使泥坯不至於坍塌。他請了兩位當地陶藝作坊的技工做助手,那是兩個聾啞青年,他隻能不停地對他們比畫手勢,奇怪的是交流並不費勁,他要表達的意思,通常隻幾個動作,啞巴就明白了。好像有一種超語言的氣場,在那個四麵透風的工棚裏流動。他就一連多日那麽蓬頭垢麵地把自己埋在“骨頭”堆裏,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打工仔。藝術家的執著和辛苦最終打動了窯場的老板,竟然破了正月裏不燒窯的先例。爐火燃燒起來的時候,王晉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那個萬能的上帝,用泥巴創造世界。而他比上帝更高一籌,上帝造的是最終將毀滅的人類,而他直接就到達了毀滅的終點——生命的遺骸。

當他最後一次從淄博返回北京,從圖片社取回那一套現場攝製的骨頭作品圖片時,他懷疑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已累得散架,變成了圖片上的那一片骨柱林。

為什麽就不是他自己的骨頭呢?隻不過它們被藝術極端的表達數倍地放大了。許多年後,當血肉之軀變成了森森白骨,當綠洲和海洋變成了洪荒大漠,人類還有什麽東西可以留給後人?當今天的人類一味沉湎於肉體和感官的享受時,還有什麽樣的藝術隱喻和象征,能對人類發出如此近於殘酷、直達“骨子裏”的警示信號呢?

《:“我的骨”》——如此驚恐的呼號究竟來自何處?那已不像是人類的聲音,是那些被人類毀壞的亙古荒原上曾經鮮活的物種,在訴說生命的過去和未來。甚至,那是神的骨,是上帝的骨,神靈和上帝都死了,是貪婪的人類將他們的軀體一口口齧噬幹淨,在白茫茫的荒原上留下了可怖的巨大骨殖。它們的殘骸在大地上蹣跚,它們的幽靈在空中哀歎:“我的骨!”——一個更淒慘的聲音傳來:“還我的身體!”“骨”之不存,精神安在?隨著“骨”的消蝕,將是全人類的毀滅。

許多年來,麵對後冷戰時代先鋒藝術家所遭遇的雙重壓抑,王晉一直在艱難而固執地尋找著自己的獨立路徑,渴望著還原人類生命本體的純粹藝術表達。猛然,那幾根用陶土粘聚的骨骼,在烈火焚燒中發出躁動的嘶喊。他知道那正是自己所苦苦企盼的話語——一種超越了時間、民族和意識形態,具有“全球通”現代批判意識的“藝術世界語”。《:“我的骨”》的誕生,使得作為第三世界先鋒藝術家的王晉,終於擺脫了後殖民文化語境中的“中國”標識和“中國”特征,從本土文化處境中成功突圍,開始進入到與世界平等對話的層麵和藝術主流話語體係,尖銳指認人類的共同命題。

前進中的王晉,在2000年的開端,一個箭步躍上了一個新的“平台”。這一步不是邁上去而是腳底生風騰空而起,把他留在20世紀90年代的“少作”,遠遠地甩在身後。《:“我的骨”》在王晉的藝術道路上,可以說是一個裏程碑式的作品,它的不同凡響之處在於,一種後現代藝術幾近絕望的消解意識,與畫麵上昂然不屈的“硬骨”精神,達成一種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和諧。它既是抽象的西方哲學思維,又有東方文化精神中的孤傲冷峻。它憤怒卻不頹廢、它呐喊卻不張揚、它令人恐懼卻又讓人清醒、它具有極強的瞬間打擊力而又在長久的回味中深至骨髓。

當我即將結束這篇隨感的時候,王晉也許正在淄博鄉村的窯地邊,和他的啞巴助手們,把這些龐然大物費勁地入箱裝車。它們將被運到塘沽海運碼頭,送往具有“世界展覽之都”美譽的德國漢諾威市,參加6月初在那裏舉辦的2000年世界博覽會。漢諾威世博會在國際上素有“經濟科技與文化藝術的奧林匹克盛會”之稱。本屆世博會的主題是“人類——自然——技術”,展期從6月1日至10月31日,共153天。《:“我的骨”》將被安置在巨大的展廳裏一片純淨的白沙上,那種沙漠的荒涼感和突兀的白骨,會構成鮮明的語言對應。我看見他皸裂的手指和疲倦的麵孔,將隨同《:“我的骨”》一起走向世界。他一意孤行地前進著,既不設置目標,也不問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