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們的語言資源

仔細想來,對我個人語言風格的形成有著直接影響的,主要來自兩個方麵的語言資源:一是生活(或民間話語),二是古文。外文的影響也有一點,如《安娜卡列尼娜》、《百年孤獨》和《白鯨》等外國文學名著的那些著名的開頭兒,對我們提煉和概括自己的語言,也有某些啟示的作用。但因為它們太著名,一般人都耳熟能詳,我也不引用或模仿。比方說,我在寫《鄉村溫柔》時曾開過這樣的頭兒:“管我叫牟葛彰吧!幾年前——別管它究竟是多少年——我的荷包裏隻有一點一點、也可以說是沒有錢,莊上也沒有特別教我留戀的事情,我想我還是出去闖**一番,去見識見識外麵的世界。”瞧,也不錯是不是?但明眼人一眼就會覺得似曾相識,進而找到它的出處,你就會尷尬。若有人再將你的東西翻譯出去,那就會更尷尬。它再精彩,也不是你自己的語言,充其量隻是人家的一個模仿者,遂割舍了。

我更多的還是從生活中索取第一手的語言資源。第一手的語言是最靠得住的語言,永遠不會與人雷同,也永遠不會被起訴。一切時新的、鮮活的語言,都是來自民間的。我們說深入和體驗生活,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麵就是學習群眾的語言。魯迅先生說,作家的本事在於當一般人還沒那麽說的時候,他比他們早說了一點。而現在則在於你能否將老百姓已經說出來的語言變成你自己的。這是一個十分重要而又老生常談的話題,但因與此次征文的命題無關,故不多說。

好,說到這會兒,你大概已經發現我在行文中喜歡運用文言文的一些連詞了是不是?如第一段的“遂”字和第二段的“故”字。你也不覺得格澀生硬對不對?這就是古文對我們潛移默化的影響。

浩如煙海的中國古典文學,無論是先秦散文,還是《二十五史》,無論是唐宋詩詞,還是“三言”“二拍”,都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瑰寶,其思想內涵、曆史意義、文學價值怎麽估價都不過分。它還是巨大的語言寶庫、豐厚的語言資源。有許多的比喻、成語、名言,至今還活在我們的口頭和書麵語言裏。所謂之乎者也矣焉哉,會運用的是秀才。它確實養活了並還在繼續養活著許多人,比方那些專吃這碗飯的教授與專家,那些從事古典文學翻譯及編纂各種各樣的古典文學辭典的人等等。它還周期性地豐富和繁榮著我們的出版業,你若沒飯吃了,再出一次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差不多就又可以吃一段。

可以斷言,沒有一個作家不從它們那裏得到補給和營養、啟示與靈感。《論語》教我們如何做人處世,《史記》教給我們怎樣寫人物傳記,“三言”“二拍”教給我們怎樣結構故事。我從《史記》那裏還學了一種“互見法”,有人說我的小說裏麵有個別重複的現象,我即以這種互見法作抵擋,比方你寫《項羽本紀》須寫鴻門宴,寫劉邦你還得寫。

我曾經用文言文寫過兩組短小說,叫《錯誤集錦》和《農村錯誤八種》,分別發在一九九一年的《鍾山》和《江南》上。其中的《修鎖者說》是模仿的柳宗元,《招搖撞騙錯》及《偷看女兵錯》等則是模仿的蒲鬆齡。哎,還挺好玩兒,偶爾翻翻的時候,把我自己也還逗笑了。

用文言文寫作最大的長處是比較精煉和簡約。短處是不容易展開心理活動和風景描寫。但它的連詞,實在是最簡便、最順暢的銜接語。我經常用的有“遂”、“乃”、“即”等,比起白話文中的“於是”、“就”等都要方便和上口得多,而且還多出許多的意味來。比方,我這樣交待給人修鎖的劉玉華:“玉華有初中肄業之文化,不甘務農,遂與人修鎖修手電筒給豬打針也。其無師自通,一知半解,所修之鎖用根鐵絲即可打開。然農村之鎖,隻擋君子,不擋小人,真若有那訓練有素之賊子,再結實的鎖亦無用。玉華深知此理,雖公開言明,仍可掙得油鹽之資。玉華即自我感覺良好,公家人兒一般,聲稱吾乃手工業者也,屬工人階級……”挺簡練也挺有味兒是不是?若是用白話文寫,交待這點事,不知要多用多少文字!我想不管是文言文還是白話文,隻要能使語言流暢簡練,一般讀者又能接受,那就可以用。

中國的古文,無論如何都是一個豐厚的語言資源。有了它,就不必自卑,不必妄自菲薄。剩下來的就是我們如何古為今用、繼承發展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