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郝俊萍是誰

我寫小說太真,作品發出來常常被追問,某某某是誰?你跟她什麽關係?你用魯迅先生說的模特兒不用一個一定的人,看得多了湊合起來的,往往是浙江人的臉山西人的帽子那一套來應付,又會引來一大堆追問,那也得有生活呀,有感受呀,有點影兒呀,憑空瞎編還能編得這麽像呀?這回的這個郝俊萍(《鄉村溫柔》中的人物)尤甚,連圈子內的人也起了疑心,見了麵就要問,郝俊萍是誰?你說實話,我給你保密。頗有些不交待清楚即讓你跳進黃河洗不清的那麽種陣勢,那我就原版地說說。

七十年代初,我在部隊做新聞幹事。我們那個政治部叫是叫政治部,但並沒分科,一些入黨了,提幹了,處分戰士了之類的事情,都要一起研究。這回要處理的是一個剛當兵一年的新戰士,所犯錯誤是他入伍之前與他廠裏的個女師傅有些男女方麵的問題,依據是他所在的連黨支部繳上來的幾封信,當然都是那戰士的師傅寫給他的。關於這些信的發現過程,也很能反映當時人際關係上的一些特點,總之是都想自己進步,而不希望別人進步就是了。那時遇到一點事還動不動就搞外調,即到他原單位作調查。在研究要不要派人搞外調的問題上,我就提了點不同意見,說這件事是清楚的,也不是什麽政治問題,你領章帽徽的一去調查,她那裏就會當成大事,而地方上的些單位是沒有什麽事能保住密的,萬一傳開去,讓人家還怎麽做人呐?最後即決定先跟那戰士談話,看看他的態度再說。也因為我提了那麽個意見,談話的時候,就讓我也參加了。當時也有這麽個不成文的規定,即組織上找誰談話,一般都要有兩個人參加。

找那戰士談話之前,我是先看了他師傅的那些來信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那是第一次見這種信。那信裏麵就有著當時怪通行的格式,比方首先讓我們共同祝願毛主席萬壽無疆那一套,接下來就是情意綿綿的一些話。一種非常政治又非常情感化的內容擱在一塊兒,確實就能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既讓你臉紅心跳,又讓你產生諸多的聯想,甚至猜測這個女同誌長得什麽樣兒呢?她可真是懂感情啊,挺關心人,比方她在他上一次的回信中知道他感冒了,她就說,如果你在我身邊我會怎麽樣。這是個令人溫暖的女同誌定了,也怪會獨出心裁,每一封來信,她都要在他們的感情問題上列出諸多的題目讓那戰士填充,還對上一次的填充打分,說哪道題你答得不準確,應該怎麽樣懲罰雲雲,當然也是溫柔的懲罰。看完之後,我即跟另一位幹事說,我怎麽一點也沒覺得卑鄙下流呢?那組織幹事也說,這能算什麽問題,我看該處分的是偷看人家的信又揭露他的那個戰士!那家夥思想意識不好,爭取進步也不能用這種辦法啊!以後討論那家夥入黨的時候,你在旁邊敲敲邊鼓,堅決別讓他通過;不過跟這個戰士談話的時候你可不能表現出同情的意思來呀!談話的結果是不再派人搞外調,也不再將其列為黨員發展對象。那麽一個追求進步、長得挺帥,也有點文化似的青年,就這麽給改變了命運。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我在寫《鄉村溫柔》的時候,不知怎麽就想起了這件事,遂將它原封不動地移植過來了,寫的時候心裏還一直充滿著一種溫馨之感。我在想,在那些動亂的年代裏麵,無論階級鬥爭搞得多麽激烈,人際關係如何地緊張,也還是有一些真情,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特別在基層的普通百姓那裏。當然,美的東西也是最容易被損害的。那個年代最惡心人的一件事就是踐踏人的尊嚴,**人的情感。

現在來說這件事,也讓我更加珍惜今天的氣候與氛圍,盡管現實生活中還有諸多的不如意,但人的本身,其中包括人格、尊嚴、情感甚至隱私是在逐漸地受尊重了。另外也想提醒不搞文學的朋友們,文學上的審美與生活中的審美是不一樣的,美的不一定是對的,你理解就夠了,不要照著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