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鄉土小說:既不時髦也不自卑

作品的土與洋首先表現在語言上。語言樸素,生活化、口語化了,往往被認為是土;語言華麗,形容詞一大堆,用翻譯過來的歐式句子,還不時地夾雜點英語或五線譜、方塊圖什麽的,那就是洋。土了好,還是洋了好?我說該土的時候能土,該洋的時候能洋就好。這是題材決定的。你寫土頭土腦的農村人,當然不能洋;若寫城裏有點文化的小痞子,那就不妨洋一點。

土是實在、樸素、紮實、親切,心中有數的表現。洋人說中國話,城裏人啦莊戶呱,盡管說得不地道,但聽上去挺親切。農村人說半調子普通話,中國人得空就來上句英語,聽著就怪別扭,你覺得這人張狂,不知道自己能扒幾碗幹飯。我小時候,莊上來了個說普通話的農業技術員,你聽得出她是盡力將普通話向我的家鄉話靠攏,村上的人就願意接近她。相反,我們村有個人到縣城那地方修了三個月的水庫,回來就撇腔,說坐碗(昨晚)回來的,還說豈有此理什麽的,莊上的人就直撇嘴。

土還是有文化、有學問的表現。一個真正土的人,他寫出的東西絕對土不下來,隻有有學問的人才會土,而且土得有味兒、有含金量。看《小二黑結婚》、《暴風驟雨》,你覺得趙樹理、周立波是有學問的人,人家不是不會洋,隻是不去洋。看一些前輩作家晚年寫的東西,也都不洋裏洋氣、花裏胡哨,可你還是覺得他有學問。

說話好不好聽,不在於他的腔調,而在於它的內容。

越實在就越有力量,越樸素就越有內涵。

由土到洋再到土,是一個必須走的過程。我們小時候學寫作文,就基本上是一個由土到洋的過程,寫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晚霞映紅了半邊天什麽的。我們遇到些華麗的詞藻還會抄到小本本上,下次作文的時候就盡量用上它。這是一個重要的積累,有了這些積累,日後才能土得下來。

由洋再到土就困難得多,那是一種境界。你看透一些時髦的東西是怎麽回事兒了,你覺得一切的華麗都是小兒科了,還是還原生活的本來麵貌吧,這時候你自然而然地就土下來了。

鄉土小說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品種,它當然要姓土。鄉土小說的審美特征,首先就體現在富有地方特色的風景畫和風俗畫的描寫上,其次則是要在這風景畫和風俗畫的背後,揭示出深刻的民族文化心理和隱於生活表層下的曆史趨向。如果僅僅停留在“地方色彩”的描繪上也不行,那就如茅盾先生所說,“它能引起我們的驚異,然而留給我們的卻隻是好奇心的饜足”,卻不能產生持久的藝術魅力。

鄉土小說是我思想和情感的載體。它寄托著我的渴望、懷念與呼喚。

生活中有那麽多的失意與不快,我卻願意回憶那些溫馨和溫暖的東西,甚至不惜重複它、放大它,是與性格、經曆、觀念、愛好乃至心地有關嗎?

如此寫來,很容易遭遇“不深刻”。但我總寫不好殘酷、寫不好醜惡、寫不好壞人。我願意讓溫馨、溫暖、溫和、溫柔、溫情這些字眼兒,充斥在我的所有作品中,讓溫情濃濃的,苦澀淡淡的。

寫殘酷、寫醜惡,比較容易深刻。但那可能是另外一些作家的任務。

維護美好的事物,多麽重要,同時又是多麽具體的任務啊!

鄉土小說如同一片厚土上的植被,雨水再大,也不會造成沙土流失。這是因為它有著深深的根脈,有著用之不竭的地力。它不拒絕化肥、複合肥這些東西,但它往往不直接吸收,而是將它們轉化成便於與自身相融的“有機肥”。它隻能使其花繁枝茂、果實累累,而不致使土地板結。

鄉土小說不能玩兒,不能討巧。你得老老實實地體驗、感受和提煉生活,不能生活不足花招補,也不能作坊式的操作或製作。它完全是那片土地生發和流淌出來的東西。

鄉土小說既不時髦,也不自卑。它自信地踞於一隅,遙視著這個世界。守住了它的鄉土品質,也就紮深了它的根脈,旺盛了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