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為什麽寫作

如果沒人問我,還真想不起為何要寫作來,就像農民一般想不起為何要種地,工人為何要做工一樣。不種地、不做工吃什麽?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可仔細琢磨一下的時候,又覺得任何寫作者都不是天生就會寫作的,還是有一個如何走上寫作道路的問題。

如今想來,我好像少年時候即做起了作家夢的。五十年代中期,我大姐在初級社幹社長,家裏經常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工作隊員。她來是試驗和推廣勝利百號大地瓜的,但別的事情她也管,像兩口子打架或婆媳不和了,誰家的雞丟了,那家的老娘們兒出來罵大街了,她要聽見或遇見一般都會去勸。她推廣勝利百號大地瓜的栽培技術裏麵,有一條是在地瓜育苗的時候將地瓜先放到六十度的溫水裏泡一下,莊上的人就懷疑,說那還不燙毀了個球的?還六十度呢,又不是燒酒!她即一遍遍地給他們講解、示範。她這個辦法還真行,待秋後一看,那地瓜還真是長得格外大,也沒黑斑病,人們遂叫她六十度C。莊上再有人吵架的時候,旁邊的人隻要一說六十度C過來了,你倆別吵了,一般也挺管用。她幹活的時候就挽著腿兒,白嫩豐腴的小腿兒上沾著些泥巴,形成一種色彩上的反差。你覺得沾上些泥巴比不沾泥巴還要美麗似的。我大姐就說,她是知識分子工農化呢,毛主席不是說嗎?農民的腿上有泥巴,腳上有牛屎,可還是比知識分子幹淨些?她是按這話做的定了。

此後的幾年裏,她每年都要來個五六趟。每次來也都帶些小人書給我。我知道那些小動物能說話的書叫童話,而寫這些書的人叫作家,就是從她那裏聽說的。她還鼓勵我要好好學習,將來也當個作家。她本人也經常寫些地瓜育苗、玉米授粉之類的小文章登在一本叫做《農業知識》的雜誌上。有一次她得稿費三元整,還買了些香蕉給我們吃。我那是第一次吃那玩意兒。我覺得稿費比一般的貨幣要好聽,含金量也格外高似的。咱一邊吃著就一邊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當個作家,至少能像她那樣,也用稿費買點香蕉什麽的。

我後來知道,該同誌是金陵大學的肄業生,是一九四八年從南京跑到沂蒙山解放區來的。當時光知道她叫六十度C,具體叫什麽名字還真忘了。但她要咱將來當個作家的話卻記住了。漂亮女人的話總是讓人記得格外牢,她們的啟示也格外有權威。打那之後,我即思謀著將來當個作家,就像如今踢足球和學電腦一樣,從娃娃抓起,從現在做起。我打初中就開始有意識地積累詞匯,見到些好詞兒就記到小本本兒上,還學著來點風景描寫什麽的。若幹年後,當我真正寫起小說來想拿給她看看的時候,卻不知她到哪裏去了。

在那樣的一種蓄謀已久、孜孜以求的心態底下,我一直覺得革命文藝工作者比一般的革命者要好聽,甚至比先進工作者也好聽。盡管後來的“文革”中他們一般都受了些或大或小的磨難,可我還是癡心不改。比方說,我們學校的個老師因先前發表過幾首四句一首的那種小詩,“文革”中挨了鬥,我還是對他挺羨慕,覺得因這個挨鬥還是要比偷雞摸狗光彩些。因此上,我到部隊幹起了通訊報道工作不久,興趣即向創作上轉移。我的第一篇作品是一九七一年發在《錦州日報》上的《支農紅醫》,說一個戰士自學針灸給群眾治病的故事。散文不像散文小說不像小說的個東西,《錦州日報》還加了編者按,說由此篇開始恢複“大淩河”文學副刊,並號召革命文藝工作者,拿起筆做刀槍,更好地為工農兵服務雲雲。

我第一次談女朋友的時候,已經發過一點東西了。那人為了顯擺,將我發的些東西寄給她的家長看。結果她母親即來信說我寫的什麽玩意兒,這樣的人早晚得出事兒,不出事兒也靠不住,你小姨就是個例子不是?遂令她與我斷絕關係,她父親則在她母親的信上批示“已閱,同意”,她後來也真地遵囑照辦了,我學習創作的決心也沒動搖,用那人的話說是“賊心不死”。當然這中間還有其他方麵的原因了,但那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綜上所述,你說咱對文學之女神虔誠吧?迷戀吧?代價不小吧?咱以這樣的心氣兒矢誌不渝地追求了她這麽多年,我即使是笨蛋她也會金石為開吧?

直到不惑之年,咱才終於走上了專業創作的道路。作為一個男同誌,要實現個當作家的理想格外不容易是不是?至少要比女同誌困難得多。那時正好有家報紙開了個“作家風采”的小欄目,除了登你一張照片之外,還要登一句玩深沉的話,我就寫了幾句戲詞給登上了:這一段咱心情好不輕鬆,實現了當作家一個美夢,從此後把生活好好深入,沉下心搞創作與世無爭……

至於將文學看成是精神食糧,將作家看成是靈魂工程師什麽的,那是後來逐漸認識和升華出來的了,我最初萌發學習創作的念頭的時候,還沒這麽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