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同桌的故事

中央電視台搞的某個晚會裏麵,有一個節目是讓兩位中年演員與他們小學時的同桌在台上久別重逢,並讓非演員的一方描述演員一方的童年往事。節目本身的質量如何且不去評價,有一點是我們不能不佩服的,即他們的記性都特別好,非常人所能比擬。看完節目我們一家人即各自回憶自己小學時的同桌,竟沒有一個能回憶得起來。不僅小學時的同桌沒回憶起來,初高中時的同桌也沒想起來。這也難怪,幾乎所有的中小學差不多都要隔三差五地調位的,你們這個學期是同桌,下一個學期可能就不是同桌,你回憶誰去?所以我們永遠當不了演員,你老老實實地該幹啥幹啥去。

想不起硬想,遂將高中時某學期的同桌想起一個,他叫王德迎。

該同學學習一般,身體較好,愛好有二:一是喜歡數飯票,二是喜歡打籃球。整個六十年代,沂蒙山的農村中學生都是吃兌換糧的。所謂兌換糧就是在家裏將糧食賣到附近糧站換一個兌換證,再拿著這個證到學校換飯票。這裏麵的優惠是你賣到糧站的可能全是粗糧,但兌出來的飯票卻粗細都有,比例跟省內糧票一樣。王德迎兌出飯票來之後天天數,每晚睡覺之前即盤腿坐在**數那玩意兒。他神情專注,業務熟練,跟用撲克牌算命一般,先是將所有的飯票摻和起來數一遍,爾後再將粗細糧抽出來分別數。我曾說過他,看你數飯票的勁頭兒就知道你是什麽出身:中農。他乃不悅,說是就你出身好,你再胡囉囉兒我卯你!但他膽子很小,說是要卯我,其實並不敢真地卯。他有時數完了飯票還會將肚子拍得啪啪響,一邊拍著一邊說,瞧,多棒,跟商業局的那小子差不多了吧?嗯。

他說的商業局的那小子,是經常來我們學校打籃球的。那家夥帶球的時候怪模怪樣,屁股一扭一扭,八字腳一撇一撇,卓別林樣的,很滑稽,也很從容;他還指手劃腳、聲東擊西呢!也能從背後傳球。王德迎即崇拜得要命,打球的時候就學他,屁股也一扭一扭,腳也一撇一撇,也指手劃腳,整個一個“商業局”。可他帶球不靈,三帶兩帶就讓人家給截去了。

他是我所有同學中最欣賞自己身體的一個。一個高中生,很少有誰拿自己的身體當本錢跟人炫耀的,也很少有誰沒事兒的時候轉著身子顧影自憐地欣賞自己。他是既欣賞,又炫耀,有事兒沒事兒地就拍那個並不出色的肚子。因了以上的原因,他在班上的威信就很一般化,連個組長也沒幹過。

有一件事兒給我的印象很深。1967年時興“鬥私批修”,班上的造反派對保守派開展批評整風。說是批評,實際跟批判差不多,人家作了檢查,往往還不放過,還要捕風捉影地揭出些無關的問題來上綱上線。有一個男同學甚至還公報私仇地打了一個女同學。王德迎就悄悄跟我說,這是什麽整風,還打人,要論有勁兒也數不著他,兩耳光煽得他不知姓什麽,還打女同學哩!我因為“文革”初期被班上的同學寫了大字報,說我是修正主義苗子又是資產階級接班人什麽的,一直灰溜溜的,這時也作了檢查,主要檢討自己過去驕傲自滿經常諷刺個人什麽的。我這裏剛檢查完,王德迎發言了,說是看人家這態度多端正,檢查得多深刻,連第三線的私字也挖出來了。他這麽一說,就有點典型引路的性質,後邊發言的人順著他這個調子就下來了,我也就很容易地過了關。我先前跟他關係一般,他這次也並不是特意地要保護我,而隻是出於公道,他就這麽個認識水平,他是個沒有城府的人。

“文革”之後我再也沒見著他,整整三十年了。前不久,我高中時代的老師來訪,說起班上的同學,老師告訴我,王德迎已經死了,是死於出血熱還是什麽來著。我即黯然了好大一會兒,想不到他剛到中年就死了,那麽健康的一個同誌……但他是我某個學期的同桌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