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最敬重的一位編輯家

在我所認識的編輯家裏麵,周介人先生是我最敬重的一個。這一方麵是他對我創作上的關心和提攜特別多,更多的則是由於他的為人與學識。

像幾乎所有的作者一樣,我一直是把《上海文學》作為中國一流的文學刊物看待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麵,我始終將能在那上頭發表作品視為一種檔次,一個台階。八十年代初,《上海文學》辦的《寫作參考》上轉載和評介過我發在別的刊物上的一個小短篇,我就激動得了不的,責任編輯也挺高興,認為那是我達到某個層次的標誌。

拿到這份刊物,常常想象著為之服務的周介人是什麽樣子,有一段我甚至猜測他跟周樹人、周作人是本家嗎?我曾問過與他熟悉的朋友,朋友告訴我,他是那種典型的南方人,很清瘦,說起話來婆婆媽媽的,與魯迅也沒有家族和血緣上的關係。後來通電話,他那種輕輕軟軟的聲音,還真是有點婆婆媽媽的那麽個味道。

九十年代初,我在感受城市冷漠的同時,格外懷念與渴望起家鄉來,遂寫了一批令人溫暖的東西。短短兩三年的時間裏,《上海文學》竟接連發了我的五個中篇,其中就有《溫暖的冬天》、《最後一個生產隊》、《自家人》等。我聽一位新聞界的朋友講,周介人在一個全國性的晚報年會上對我的作品褒揚有加,說了許多鼓勵的話,我就很感動,而我那時還不認識他。

我是在他發了我的好幾篇小說之後才見到他的。那是一次發獎會,一見麵即向我問起他所熟悉的一些山東作家,說他們最新發表的某個作品,好像全國範圍內沒有哪一篇稍好一點的東西他沒看過,沒有哪一個有影響的作家他不熟悉,他那種神情也是如數家珍般的。初次的相識,給我一個印象,這人熱情、細心、周到,喜歡背後稱讚人,稱讚他們的作品,也喜歡做一些服務性的瑣碎的工作,像乘車了,吃飯了,幾點外出了,他都要挨個房間通知,他走起路來邁著小碎步,也是婆婆媽媽的。待下一次見麵,我說他工作起來有點眉毛胡子一把抓的那麽個意思,他就無可奈何地說了一番投入和不投入的話,令人覺得他是那種特別能操心和照料別人的人。我說他是大嫂似的大哥,就是指這一點。

他笑起來也跟農村大嫂一樣,總是先拍一下手,爾後再笑,看上去特別的天真。那次我們幾個作者在玩一種將獲獎作品與作者的名字串在一起編故事的遊戲,如《小學老師》在《溫暖的冬天》裏與《妙妙》怎麽樣,出了一身“牛漢”,不以為恥,還覺得“徐光耀”呢!他聽了雙手一拍,就哈地笑了。之後,他問我牛漢和徐光耀同誌聽見會不會不高興?我說,他們也跟著嘿嘿地笑呢!他就攙和進來,又對那故事作一番補充。

那次發獎會有一項活動是到一位個體企業主家裏參觀。那家的樓房還真大,六層,裝修得也挺豪華。他問我,你們沂蒙山有這樣闊的房子嗎?我說有的,找機會領你去看看。兩年之後,他到臨沂主持我的作品討論會,我就領他們參觀了一位有點名氣的企業家的房子。看完出來,他坐在車上半天沒吭聲。之後說了一句,這房子確實是豪華,不過我不羨慕。雷達接著說,我也不羨慕。

有一些理論文章,很時髦,也很精彩,但對創作無用。作為評論家兼編輯家的周介人,我認為他的評論對寫作者是有著實實在在的啟發和幫助的,是可以學習和操作的。一次筆會上,有一位青年作家請他看一篇當時普遍稱好的自己最新發表的東西,他看完了即以王安憶的《小鮑莊》為例,直言不諱地指出它的不足,並教給他許多小技巧。比方他說,小說的語言不僅僅是為了表達,更多的是為了隱蔽什麽的,我在旁邊聽著就很受啟發。我也特別喜歡他執筆的每期的卷首語,我認為那是最好的導讀,它的觀點,它的文筆,都非常的有見解,也非常的精彩。

有那麽幾年,我本人及北方的一些朋友喜歡議論上海人的小家子氣,也差不多都能舉出幾個例子來,例如他們為了一塊沒燒盡的蜂窩煤會費多大的勁什麽的。可進入九十年代,我卻越來越感受到上海人的大氣、大度與寬容。這就與他給我的印象有關。我覺得他最大的特點就是寬容與包容。張煒在一篇寫他的文章裏說,他站在南方與北方之間,他對北方一些重要事物的見解,幾乎從未出過錯,他討厭的東西,一般而言肯定都是壞的,他稱讚的東西,往往也經得起推敲,他身上有真正的知識分子的特征:信守、批判性、自省力,還有特別清瘦的麵容……我覺得都是極其到位的,好像什麽樣的文化他都能理解,什麽文化背景的人他都能相處。具體操作起某件事來,也不是印象中的摳摳唆唆,看上去跟我們北方沒多少區別。與外地的一些作家朋友交談,說起周介人,大家也幾乎都是眾口一辭,說他藝術上是怎樣的嚴謹,情趣是如何的高雅,為人又是多麽的隨和。與他交往,你確實能感受到一種兄長的風度與大度。大家都喜歡管他叫大哥,連年齡上應該叫他叔叔的人也喜歡管他叫大哥。

可他真的是太瘦了,仿佛一陣風就能刮跑。前年底的三峽筆會上,我們在一個漆黑的傍晚從秭歸那地方下船的時候,一陣江風刮來,他那寬大的麵包服讓風一鼓,就幾乎將他刮到江裏去了,好玄。

那次,他在一個晚會上還來了一段滬劇清唱《燕燕做媒》:我來做個媒,保儂稱心腸,人才相配貌相當,問嬸嬸呀我來做媒可像樣?我那是第一次聽他唱,他那個軟軟的聲音,唱起來還真是有味兒,很有點出奇製勝的效果。他自己也感覺良好,一段一段的全部唱完才罷休!下得台來,他說唱這個必須用上海話才好聽,呶,你用北方話怎麽唱也不是那個味道。

從宜昌回武漢的路上,我向他介紹山東剛冒出來的個青年作家張繼,並向他複述張繼的一個短篇《村長和魚》,他聽了非常地感興趣,讓我代他向張繼約稿。此後他突然建議我買一份太平洋保險公司的養老保險,說不知不覺就老了的一番話。我心裏不知怎麽就有種淡淡的哀傷生出來,我仿佛剛剛注意到,他的神情確實是有點疲憊了……

春節的時候,我打電話向他拜年,才知他已經生病住院好長時間了,問起他的病情,他又讓我放心,說他的病已經穩定住了,並日趨見好雲雲。我就想起朋友的話:這個年代累壞了多少人!而累壞的全都是好人。

介人大哥,快好起來吧,朋友們都期盼著……

(後記:此稿是專為《藝海雙槳》一書而寫的。原想等書出來之後拿給他看的,沒想到他去世得那麽快。直到他去世的前三天,我才將此稿寄給了《上海文學》的責編請她轉交,現在看來他生前是肯定沒有看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