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歡喜佛與媚態觀音

西藏一直是我想去的地方,遠在初中學地理的時候,我就對那一片白雪皚皚的高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是,讓我覺得它神秘並充滿**,則是在我中年皈依佛門之後。佛教的智慧深深令我折服,而藏傳佛教的不可思議處,更是激發了我親踏這片土地的願望。記得那一次,我在成都雙流機場已經坐上了飛往拉薩的班機。登機不久就被告之,因飛機故障航班延期。我當時產生了不祥之兆,便退掉了機票而前往九寨溝。人生的機緣就是這樣,稍一錯過便水複山長。及至我再度來到拉薩,已是五年之後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腦海裏西藏的概念是由兩個景觀組成,一是喜瑪拉雅山峰,再一個就是布達拉宮。因為身體與技能諸般條件的製約,我從來都沒有想到要攀上那地球的至高點,若能在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站在山腳下遙望一下它高聳的峰影,便已經是一種奢望。布達拉宮卻不同,雖然,它也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古建築群,但畢竟在拉薩城裏,不管是作為朝聖者還是旅遊者,造訪它都不存在困難。

因為服從於友人為我們製訂的旅遊日程,直到離開西藏前的最後一天,我們才來到布達拉宮。當我站在紅山下的廣場,眺望那一片罩在金色陽光下的嵯峨殿宇時,就像一個縹渺的夢境突然變成了現實,驚奇的同時,我又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拉薩城中的至高點是紅山,而布達拉宮幾乎占據了整座紅山。那一麵麵蓄勢內斂的巨大的紅牆與白牆,那些參差屋脊上高聳的金塔與法輪,讓人感到堅固、雄勁,濃烈與粗獷。這些典型的西藏獨有的造型藝術,既體現了西藏全民信佛的熱忱,又凸現出西藏曆史上那一份政教合一的神聖與莊嚴。

大約上午十點鍾,我們乘車上到後山,從那裏進入到布達拉宮。若是朝聖者,就必須背著獻給神祗的酥油,從山下的台階一步步跪拜上來。拉薩被稱之為日光城,強烈的陽光常常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可是布達拉宮裏,由於牆厚窗小,殿堂裏的光線都很黯淡。這並不是建築的失誤,佛所依處,必定要營造朦朧溫婉的氛圍。此時宮外的陽光熾烈,宮內各個供佛的殿堂裏,最明亮的光芒卻是來自酥油燈。一朵一朵輕輕搖曳的火苗,讓你感到溫馨並產生虔誠。在這樣的情境中參拜佛像,哪怕再浮躁的人,也會變得衝虛隨和起來。

布達拉宮珍藏著各類精美佛像三千五百多尊,大如山丘小如拳栗,細細瞻仰,每一尊都值得你五體投地。我個人認為,藏傳佛教與漢唐佛教的不同之處,除了有密顯之分,再就是造像的區別。漢唐佛教中的造像,大都容貌端莊,體態豐腴,兩耳垂肩而目不斜視。這是受了儒家思想的影響。佛是高貴的象征,處在至尊的地位,所以必須要有凜然正氣。與這樣的佛像相對,人就會產生敬畏而缺乏親近之感。藏傳佛教卻不同,雖然在與漢文化的不斷融合中,它的一些伽藍,也表現出莊嚴祥和光芒四溢的風格,但更多的佛像,卻是麵部和悅,動態舒緩,既有吳帶當風的婀娜之姿,又有悄然肅立的雍容之氣。在所有的佛像中,最能引起人們感官興奮的是觀音菩薩與歡喜佛的造像。歡喜佛的造型源於密宗的“男女雙修”的教義。男者盤腿而坐,右腿彎度較大,左腿曲於右腿之內,彎度較小,女者麵向男者,雙腿張開,豐潤的臀部坐在男者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擁,胸脯緊緊相貼,赤身**作**狀。在漢傳佛教中,“性”絕對是一個被禁錮的話題。但是在藏傳佛教中,“性”並不成為忌諱,它甚至成為“修行”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清朝皇帝推崇藏密,據說年輕的皇帝或太子大婚之前,都會被領到喇嘛廟瞻仰歡喜佛,借此而領悟生命的“不二法門”。在印度阿占陀石窟中,我見到過石刻的歡喜佛。由此而分析漢傳佛教為何排斥“性”的內容,大概是接受了儒家“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信條,從而讓佛教從飲食男女的世俗中徹底分離出來。表麵上看,這是宗教的原因,究其實,乃是補救社會的一種措施。中原地帶人口 稠密,如果聽憑人口無限製地增長,必然給社會造成極大的壓力。在這樣一片土壤上產生的智者,不可能無視這種現實。“性”之所以被逐出宗教的殿堂,乃是因為“性”與生育,與人口的繁衍密不可分。藏傳佛教供奉歡喜佛,除了印度佛教的傳承關係,另一個重要的原因,亦是西藏的人口問題。由於地理環境,多少個世紀以來,西藏一直人煙稀少。一個民族的強盛首先是人口的強盛,基於此,歡喜佛才成為藏傳佛教中重要的神祗。**不但不受禁忌,反而把它上升到宗教的高度加以提倡。到過西藏的人,無不從生命的本源上理解這一意義。而今,在西藏的旅遊紀念品中,小型的銅製歡喜佛最為暢銷,如果僅僅認為買者是出於獵奇,恐怕就過於武斷了。

西藏另一個富有特色的佛像,就是觀音了。

達賴喇嘛,是藏傳佛教中最高的精神領袖,曆代達賴,都認為自己是觀音的真身。因此,觀音菩薩在西藏佛教的地位和影響,甚至超過了釋迦牟尼。如果說在寺廟中,釋迦牟尼佛還處在至尊地位,在普通藏民家裏,供奉的卻以觀音居多。布達拉宮中,珍藏的佛寶很多,有世界上最古老的貝葉經,有釋迦牟尼的兩顆骨舍利,有鑲嵌在五世達賴靈塔上的雞蛋大的夜明珠,據說,這樣的夜明珠全世界隻有兩顆。但是,西藏人普遍認為的布達拉宮的鎮宮之寶,還是一尊自在觀音。

這尊觀音供奉在宮中第十二層的聖觀音殿中。檀香木質的洛格夏然世自在觀音,迎請於公元七世紀的僧伽羅國,即今天的尼泊爾,至今保藏完好,是布達拉宮的主要所依。所有前來布達拉宮的朝聖者,最後都必然要來到這尊觀音像前匍伏祈福。聖觀音殿並不大,瞻拜者來到十二層,還得上幾步木梯才能到達殿中。聖像被安放在一個製作精美的鎏金銅龕中。兩邊的方形銅柱上有盤繞上升的騰龍纏繞。聖像大約一米高左右, 據記載是在一棵檀香木中天然生成。她體態輕盈,鼻翼修長,櫻桃小嘴微微抿起,平和的眼神中似乎含有一絲憂鬱。由於她穿起了綴滿寶石的華貴藏裙,加之臉龐漆金,所以我感受不到她的木質。但是,應當承認,她是我見到的世界上最美的觀音像之一。一見到她,你立刻就會產生依賴感與信任感,與其說她是一尊神,倒不如說她更像一位真愛無私的母性。

依藏民朝拜的儀式,我雙腿跪下,以首叩其聖像下的木板,並將心中的許諾默誦了三遍。我這麽做,並不是真的想得到什麽,而是覺得這儀式本身,表現出一個人追求生活的一種態度。有敬畏地活著並相信未來,社會就會安定,家庭就會幸福。

布達拉宮中的這尊觀音,可能是傳入西藏最早的一尊。自那以後,觀音各種法身、報身和化身的塑像,便愈來愈多。離開西藏前往貢嘎機場之前,我們順道參觀了西藏博物館,在第三樓的展廳裏,我們看到了大量的鎏金與合金的佛的造像,其精美的程度令人徘徊再三不忍離去。這些造像中,觀音占了相當大的部分。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這些觀音造像的特點,應該用“媚”字,媚態觀音是西藏所獨有的,佛教的崇高閃耀在藝術的光芒中。這樣就讓佛教在西藏永遠保持了新鮮的活力,從而避免了刻板與僵化。從這個意義上講,西藏應該是釋迦牟尼佛所向往的人間的最後一塊淨土。

住在拉薩的那幾天,每天清晨,便有一些藏民用手推車推來一些工藝品在我們下榻的旅店門口兜售。我從中挑了一尊歡喜佛和一尊媚態觀音,如今供奉在我的書房裏。每次看到它們,我仿佛回到了西藏,仿佛又站在布達拉宮幽深的回廊上,在寶幢、寶瓶、法輪與唐卡的簇擁中,愉悅地沐浴在佛的微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