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蘇舜卿與滄浪亭

蘇州園林中,滄浪亭並不算最好的。拙政園、獅子林的名氣,都在它之上。但我三過蘇州,曾三遊滄浪亭。徘徊其間,對綠水丘山,古木修竹,我的心情總有一些落寞。這並不是因為我不喜歡這裏的園林之趣。初到蘇州,我產生的最強烈的印象是,這座城市是最適合文人居住的地方。園林酒肆,水巷人家,處處都滲透著東方文化的圓融。那我落寞的心情又何以產生呢?

我最早知道滄浪亭,是通過一首名為《滄浪亭》的詩:

一逕抱幽山,居然城市間。

高軒麵曲水,修竹慰愁顏。

跡與豺狼遠,心隨魚鳥閑。

吾甘老此境,無暇事機關。

詩作者是北宋早期的文人蘇舜卿。詩與梅堯臣齊名,世稱“蘇梅”。這滄浪亭,便是蘇舜卿花錢構築的私家園林。國內所存古詩人的宅邸而擅園林之勝的,一是成都的杜甫草堂;二是蘇州的這一處滄浪亭。杜甫草堂現在的規模,已遠不是當年杜甫的蝸居了。是後人為紀念詩聖而不斷經營的結果。而滄浪亭一經建成便有園林的格局,這從蘇舜卿的詩文中可以印證。

當今之世,詩人是最貧窮的一群,幾近文丐。古詩人的日子好過一些。因為他們並不把寫詩作為職業。他們多半都是官員,有固定的俸祿。所以,古詩人中,雖然有杜甫、杜荀鶴這樣的貧窮者,大部分詩人,都過著賞花吟月的貴族生活。但是,能夠建造私家園林者,卻又是屈指可數的了。

那麽,蘇舜卿究竟是在怎樣的一種情況下,能夠建造起這座滄浪亭呢?

蘇舜卿,字子美,四川中江縣人,曾祖蘇協隨孟蜀降宋後,授光祿寺丞,知開封府兵曹事,舉家便遷到了開封。祖父蘇易簡,父蘇耆,皆進士出身的官員。也都是名噪一時的文人,都有文集刊世。開封乃宋朝的首都。蘇耆當過開封縣令,這職位相當於今天的北京市長。蘇舜卿生長在這樣一個官宦世家中,不知饑餒凍餓為何物。且從小浸**典籍,瀏覽書鄉,是一個比較典型的貴族子弟。

蘇舜卿所處的時代,正處於宋朝的上升期。除契丹的入侵使北邊屢有戰事外,國內基本穩定。但朝廷內革新與守舊兩派的鬥爭,卻須臾沒有停息。蘇舜卿二十二歲因父蔭入仕,當了一個太廟齋郎的小官。當年,因玉清宮毀於大火,皇上想修複,蘇舜卿便向當朝的仁宗皇帝獻上了一篇《火疏》,反對修複。內中有這樣一段:

樓觀萬疊,數刻而盡,誠非慢於禦備。乃上天之深 戒也。陛下當降服減膳,避正寢,責躬罪已,下哀痛之詔,罷非業之作,拯失職之民, 在輔弼,無裨國體者去之,居左右,竊弄權威者去之,精心念政刑之失,虛懷收芻蕘之言,庶幾災變以答天意。

二十二歲,從今人的角度看,還是一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可是偏偏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教訓起皇帝來。這種“好為帝者師”的舉動,一方麵說明蘇舜卿的幼稚無知,一味地持才傲物,隻想出風頭,而不知人情的凶險;另一方麵說明當時的士風還算健康,君臣之間的關係也還比較寬鬆。不然,這樣高標準的“毒草”是絕對不可能出籠的。即便出籠,其下場之悲慘也是可以預料的。蘇舜卿沒有因為這篇《火疏》受到任何打擊,五年後,他反而順利地考中進士。說明仁宗當時的政治還算清明。

茲後,蘇舜卿還給皇帝上過《乞納柬書》和《詣匭疏》。文筆更加疏狂,批評的口氣也更加嚴厲。特別是後一疏,甚至指名道姓斥責皇上跟前的一些近臣,屍位素餐,虛庸邪諂。皇上一天到晚和藝人混在一起,歌舞享樂,心誌荒**,政事不親。這樣的批評,不要說用在皇帝與輔臣身上,就是一般的人,恐怕也很難接受。

寫《詣匭疏》時,蘇舜卿已經三十一歲了。居喪期剛滿回到開封。如果說九年前寫《火疏》,是因為年輕而不諳世事。那麽現在則說明他的性格的偏執,也可以說是可愛。嫉惡如仇,勇於任事。這種性格有助於藝術的發展,但對於官場,卻是一個不和諧音。人情練達即文章,說穿了,這練達即是滑頭。說起來雖不好聽,但卻實用得很。在中國,混到高官位子上的,有幾個不是老滑頭?

然而有趣的是,這篇毒草拋出後三個月,蘇舜卿還照例補了一個長垣知縣。十年間上三疏,抨擊時政,火藥味很濃。但並沒有影響他的仕途。這可能給他造成一種錯覺,即“造反可以升官”,正義可以戰勝邪惡。因此助長了他的狂放性格的發展,以致釀成最終的悲劇。

蘇舜卿二十三歲結婚,娶鄭氏為妻。五年後鄭氏病故,旋即父喪,去官守孝,兩年丁憂期滿再度入仕。宰相杜衍欣賞他的才華,知道他喪妻,便把女兒嫁給了他。這一來,蘇舜卿成了宰相的女婿,更是身價百倍。杜衍與範仲淹是政友,都是朝中的革新派。範仲淹於慶曆三年即1043年入閣主政,任樞密副使,樞密使即杜衍。革新派人物相繼掌握朝中大權。第二年,由範仲淹推薦,37歲的蘇舜卿升任集賢校理,監進奏院。由此,蘇舜卿進入“高官”的行列,其時他正當盛年,本可以憑借這一嶄新的舞台,施展他的政治抱負。誰知由於自己的行為不檢,被一直尋機反撲的守舊派抓住把柄,而導致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災禍。

當時京師的俗例,各衙門春秋賽神,本衙門官員要聚在一起吃喝一頓。這酒飯錢由到會的官員們湊份子。也有的把本衙門的一些破爛清理賣掉,換一些碎錢買一頓吃喝。蘇舜卿初當上京官,自然不肯放棄與同僚們相聚一樂的機會。他也讓人把本司的一些拆封的廢紙賣掉。錢不足,參加宴會的人又各出一些錢來助席。先是請來一班優伶歌舞助飲。喝到高興時,蘇舜卿便命令撤去優伶,讓本司的吏員也走開,隻留下一幫朋友。這時,蘇舜卿召來兩軍女妓,狎邪宴樂。是夜盡歡而散。

邀飲與狎遊,這在宋朝的官場中,本是常事。怎奈蘇舜卿是政治漩渦中人。他嶽父是當朝宰相,範仲淹和富弼為其副手,三人共理朝政,都是革新派。一些利益受到侵害的守舊派官員,一直在伺機反撲。蘇舜卿本是京城名人,所邀飲者的十幾個朋友,皆一時名士。因此反對派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於是由禦史王拱辰、劉元瑜上本皇上,彈奏其事。仁宗皇帝肯定記得這個上《詣匭疏》的蘇舜卿,也肯定沒有好感。於是下令把蘇舜卿抓起來,枷掠嚴訊,過了兩個月的牢獄生活。結案,判蘇舜卿監主自盜,減死一等科斷,除官為民。

監主自盜,指的是蘇舜卿把公家賣廢紙的錢用來招待同僚喝酒。這麽一點點事,差點掉了腦袋,可見處罰之嚴。今天,各單位賣舊報紙打牙祭,已是司空見慣的事兒,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侵吞公家財物。可是,宋代的蘇舜卿,做官做到了正部級,卻因為這麽一丁點小事兒被革職為民,這恐怕不能簡單地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來解釋。一方麵,它說明政治鬥爭的險惡,抓住一點過錯,把政治對手搞掉。既落得一個懲治腐敗的好名聲,又達到了剪除異已的目的,何樂而不為?另一方麵,也說明宋朝吏治之嚴。如果法律上無章可循,賣廢紙也決不會定下一個“監主自盜”的罪名。至於這法律實施的普遍程度,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慶曆四年(1044年)的秋天,宋朝首都開封發生的最大事件,莫過於蘇舜卿一案了。這一頓酒,不僅使他的命運產生逆轉,從此離開宦海,一蹶不振。更使得改革集團受到重挫,蓄勢待發的改革力量頃刻間幾乎崩潰。史載“同會者十餘皆連坐斥退,名士一時俱空。”這些名士,都是改革派的重要人物。到了第二年正月,改革派的三個領軍人物俱被貶出京城,杜衍知袞州,範仲淹知汾州,富弼知鄆州。此事的始作俑者王拱辰與劉元瑜相慶說“諸輩為我一網打盡矣!”

曆史,留下了一段不可修複的遺恨。

春風奈何別,一棹逐驚波。

去國丹心折,流年白發多。

脫身離網罟,含笑入煙蘿。

窮達皆常事,難忘對酒歌。

這首《離京後作》,是蘇舜卿在慶曆五年春離開開封南下吳中的旅途上寫下的。表述了他劫難後的痛苦心情和有些勉強的自我安慰。兩個月的牢獄生活,使他開始冷靜下來,在獄中他隻寫過一首詩,他的一貫昂揚的情緒急轉直下,變得頹廢了。

詩是這樣寫的:

自嗟疏野性,不曉世途艱。

仰首笑飛鳥,冥心思故山。

剛來投密網,誰複為顰顏。

寄語高安素,今思日往還。

《詔獄中懷藍田高先生》

大凡少年得誌者,沒有坎坷生活的經曆。一旦遇到劫難,由於缺乏經驗和心理承受能力,驟然間便會不知所措。由豪氣幹雲到萬念俱灰,由心存社稷到情寄田園,這種變化應在情理之中。

離開氣象森嚴的京城,行船在草長鶯飛的江南,對於療治心靈的創傷,大有裨益。一路行來,下淮亭,上壽陽,過泗水,宿丹陽,麵對嬌紅嫩碧,霏霏煙雨,蘇舜卿的心情好多了。一個多月的行程,他寫了十幾首詩。對於創作態度比較嚴謹的他,這數量已是相當的可觀。詩中滲透了掙脫羅網回歸自由的那種輕鬆感。患難見真情。這一趟南行,他的弟弟子履一直陪伴左右。到了蘇州,子履要回開封,他寫了一首《送子履》:

一舸風前五兩飛,南遷今去別慈闈。

人生多難古如此,吾道能全世所稀。

幸有江山聊助思,莫隨魚鳥便忘歸。

君親恩大須營報,學取三春寸草微。

詩是寫給弟弟的,但感情所係,卻在高堂老母。忠臣既不能做,則孝子萬萬不可不當。他提醒自己,不可貪戀江南的魚鳥,而忘卻自己的人子之義。他還想回去侍奉住在京城的白發母親。

但是,詩歸詩。蘇舜卿此次南遷,一直到死,再也沒有回到既令他夢魂牽繞,又讓他黯然神傷的京城了。

史載:蘇舜卿(慶曆五年)四月,來吳中,始居回車院,盛夏蒸燠,不能出氣,乃以四萬錢購郡學旁棄地,吳越時錢氏近戚中吳節度使孫承佑之舊館也。茸為園。

這園,就是滄浪亭。

孫氏舊館曆經百年風雨,早已淪為棄地。蘇舜卿花四萬塊錢買下,再購置花、木、磚、石,造一座私家園林。從此隱居於此,讀書注《易》,吟詩會友,過了幾年相對安定的生活。

蒙難之前,蘇舜卿到過蘇州,曾感歎“無窮好景無緣住,旅櫂區區暮亦行。”他現在終於可以在這裏頤養天年了。購地的當年,就建好園邸並搬進去住下來,隻不過半年時間。從這一點看,最早的滄浪亭,決沒有今日這麽宏大的規模。建亭之時,蘇舜卿正在落魄之中,不可能有人為其助建。四代為官,蘇舜卿的家底應該還是殷實的,但畢竟不是巨富。所以不可能大興土木。從他自撰的《滄浪亭記》來看,他僅僅隻是修築了一個亭子。至於竹、水、丘、林,則是孫氏舊館的棄物,略加修葺即可。

初到蘇州時,蘇舜卿的情緒並不穩定,他甚至想離開吳中北歸,有他的《秋懷》詩為證:

年華冉冉催人老,風物蕭蕭又變秋。

家在鳳凰城闕下,江山何事苦相留。

這是他當年秋天登蘇州城的閶門而作,題在城門的牆壁上。在詩旁,他又書了一行小字:“江山留人也?人留江山也?”江山留人而趙宋的社稷不留。同在這一年,同樣遭到貶斥的滕子京,在洞庭湖邊的巴陵重修了嶽陽樓。被貶汾州的範仲淹為其題寫了《重修嶽陽樓記》。慶曆八年的京城政變,為中國曆史留下兩處名勝與一篇千古傳頌的美文。這倒真是應了那一句老話:江山不幸詩人幸。然而詩人還是不幸的,在三十七歲的盛年,蘇舜卿不得不過起“狎鷗翁”的閑士生活。對於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詩人來說,這該是多麽大的折磨。他的嶽父杜衍,雖然也在謫任之所,但畢竟是一個風雨不驚的官場老手。這位卸任宰相,從遠在北方的兗州寄詩來安慰沉淪在頹廢中不能自拔的女婿。蘇舜卿回答嶽父:“易毀唯遷客,難諳是俗情。愁多怯秋夜,病久厭人生。”他仍在絮叨自己的愁和病。從這一點看,他隻能當一名易感的詩人,他缺乏政治家的那種從容和忍耐。

好在蘇州是一個最適合於文人居住的地方,好在滄浪亭及時建造起來,蘇舜卿受傷的心得到暫時的慰籍。在蘇集中,詩題冠以滄浪亭者,大約有六首,第一首是《滄浪懷貫之》:

滄浪獨步亦無蹤,聊上危台四望中。

秋色入林紅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瓏。

酒徒飄落風前燕,詩社凋零霜後桐。

君又暫來還徑往,醉吟誰複伴衰翁。

由於蘇舜卿的才華和特殊的地位,在京城時,他成了交際的中心,每日呼朋引類,名士往來,有酒有歌,有詩有舞。比起開封來,蘇州雖然也是吳儂軟語的富貴之鄉,但畢竟淡泊得多。而且,更重要的,他不再處在社交的中心位置,他已經喪失了官場酬酢的優越感。所以,當老友貫之前來看望他,令他激動不已。貫之走後,他便有了這首傷感的詩。三十八歲的蘇舜卿,已經從心理上稱自己是一個“衰翁”了。

除了從書信上,他還保持與歐陽修、範仲淹、滕子京、梅堯臣等一幫舊友的聯係外,在蘇州,他的新交,則多半是吳中的文士或出家人,他們在一起吟詩唱和,研究書藝,品味琴韻,或探討佛道玄旨。除詩文外,蘇舜卿還擅書法,善彈琴,作為文人的看家本領,他似乎一樣不缺。雖然官場中人都害怕同他往來,但一般的文人士子,都還仰慕他的名聲,而樂得與他交往。他與這一幫地方上的名士在一起詩酒留連。漸漸地也就忘了開封的舊事。

這時,他在開封時的好友,如今尚在官場的韓維,來信指責他“世居京師,而去離都下,隔絕親友。”他回了一信為自己辯護。這封信在他的文集和宋史《蘇舜卿傳》中皆有載,隻是兩者有些出入,但大致相似:即困居吳中,是不得已而為之。至於目前的生活,他在信中說:“……耳目清曠,不設機關以待人,心安閑而體舒放;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靜院明窗之下,羅列圖史琴尊,以自愉悅;逾月不跡公門,有興則泛小舟出盤閶,吟嘯覽古於江山之間;渚茶野釀,足以消憂;蓴鱸稻蟹,足以適口;又多高僧隱君子,佛廟勝絕,家有園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魚鳥留連,不覺日暮。”

這是一個十足的閑人。由於“跡與豺狼遠”而“不設機關”,蘇舜卿漸漸習慣了這種與官場無涉的文人生活,從文中還約略可以推測,住進滄浪亭後,蘇舜卿一直沒有停止擴建工作。“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這些,都是後來添置構築的。

在滄浪亭住了三年多,到慶曆八年(1056年)春,由於韓維的上書,蘇舜卿複官為湖州長史。但他並沒有到任,這年的十二月,他病逝於滄浪亭中,年僅四十一歲。

蘇舜卿少年得誌,中年置身於權力的漩渦,是仁宗一朝名傾朝野的詩人,但他在政治上並無建樹。雖然他熱衷於改革,抨擊時政不遺餘力。但因不拘小節而引禍致身。在中國古代,由詩人而入官者,像韓愈、柳宗元、白居易、歐陽修、蘇東坡等,身後留名,不是因為政績而是他的詩章。當然也有例外,像高適、晏殊、王安石、範仲淹生前就已政聲卓著。清談誤國,不幸的是,清談恰恰是中國文人的通病。把文人習氣帶到官場,這官肯定就做不好。

今天,客觀地評價蘇舜卿,他在曆史上最大的功績,莫過於修了一座滄浪亭。他死後,滄浪亭屢易其主。宋紹興初年,滄浪亭為抗金名將韓世忠所得,改為“韓園”,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擴建。元代廢為僧居。到了清康熙年間,宋犖任吳中巡撫,尋訪蘇氏遺跡,已是灰飛煙滅。於是再度倡導重修。茲後又屢毀屢修。現在的滄浪亭,是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蘇州巡撫張樹聲修築的。

徘徊在滄浪亭中,我感歎蘇舜卿的不幸。同時,又慶幸他終於覓得滄浪亭這一塊寶地以寄托晚年的孤蹤。蘇舜卿寫的《滄浪亭記》,如今尚刻在滄浪亭大門內的碑石廳內,駐足其下,我品味以下這一段:

……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從中可以看出,蘇舜卿在滄浪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位置。他不適合官場,他無法適應那種爾虞我詐的權力鬥爭。可惜他醒悟得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