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詩中的三峽

在美麗山水的家族中,三峽是最令人流連往返的地方,有著真正的曆史性。

從夔門到荊門,這全長兩百九十二公裏的三峽,每一叢岩石,每一疊波濤,無一不是憾人心魄的詩的華章。

科學家和工程師喜歡用數學的語言來表達他們的思想,而我們詩人,則更習慣將自己的**融入曆史。

泱泱中國,是古老而又莊重的詩的古國,而三峽堪稱是一部真正的史詩。如果說,隨著一九九五年三峽工程的開工,三峽的史詩之筆,已經傳到了水電建設者的手中,那麽此前,這枝如椽的巨筆,則是一直在詩人的手中。

宋朝的大詩人陸遊,站在秭歸楚城的遺址上,曾發出這樣的感歎: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前事,唯有灘聲似舊時。

這首詩是悼念屈原的,三峽中的秭歸,是楚國大詩人屈原的故裏。三峽的風濤,鑄就中華民族一顆偉大而又熱烈的詩魂。屈原憂國憂民,“雖九死其猶未悔”的高貴品質,成為中國曆代詩人的楷模。屈原投汩羅江自沉,到陸遊站在楚城遺址上隔江對著屈原祠憑吊,已過了一千五百年,而陸遊寫這首詩至今,又已過了八百年。但陸遊的感歎,仍在我們心中回響。

唯有灘聲似舊時!

這其中有詩人深刻的內心反省,我們是否活得莊嚴,我們人生的價值何在?物換星移,一切都在改變。不變的隻有濤聲。這濤聲中,有詩人的理想,有詩人對曆史的思索。

我一直沒有機會乘坐木船過三峽。我隻能站在甲板上,在沒有任何危險的情況下,來欣嚐三峽的山。清朝詩人張問陶,過瞿塘峽時,寫了一首《瞿塘峽》:

峽雨蒙蒙竟日閑,扁舟真落畫圖間。

便將萬管玲瓏筆,難寫瞿塘兩岸山。

瞿塘兩岸山的險峻,巫峽兩岸山的瑰麗,西陵峽兩岸山的雄奇,這綿延數百裏的層巒疊嶂,怎不令你驚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對自然的改造,比之自然的自我塑造,顯得是多麽的微不足道。

現在,到三峽旅遊的人,看的便是這三峽的山。遺憾的是,他們無法親近三峽的水。三峽的山,令我們讚歎不已,但三峽的濤聲呢,我們都隻能讓輪船的舵槳去親近它。古人卻不是這樣,他們端坐在小小的木船上,與玩著死亡遊戲的波濤,僅僅隻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因此,他們對濤聲真切的體驗,我們是無法獲得的。

請看李白的這兩首詩:

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

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

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

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上三峽》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早發白帝城》

第一首是李白於公元759年流放夜郎途經三峽之黃牛峽而作。北魏無名氏的《三峽謠》是這樣寫黃牛峽的:“朝見黃牛,暮見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不覺鬢成絲,可以想見,坐在小木船上的詩人,麵對一串串大如牛的渦漩,每前進一步,都要掙脫多少死亡的羈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了頭發,在三峽中逆水行舟,又何嚐不是這樣。但是,一旦順流而下,情況又不一樣了,李白的第二首詩,正是表達了在三峽中順水飛舟的快樂心情。千裏江陵一日還,這故然是詩人的誇張,但也說明三峽江濤流速之快。在洶湧澎湃的胭脂色波濤中,船如脫弦之箭,兩岸峭壁,一掠而過,十萬峰巒,過眼雲煙。還有那些被風投擲過來的一把一把的猿聲,也隻能落在船尾的浪花上。

李白的兩首詩,道出了出峽和入峽兩種行船的心情。總之,放舟三峽,不管是順水和逆水,你總會感覺有一些潛在的東西從那不可遏止的濤聲中流露出來。它們是從長江母親那裏來的,神秘而不可言傳。置身其中,你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共生感”。濤聲與你,融為一體,在人世的浮沉中,永遠保持那種不可戰勝的衝擊力。

一切的路都通向城市。

這是一位著名的西方詩人的詩句。這是欣喜,亦是絕望。進入二十世紀,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的智慧都向城市集中。這種趨向超越了意識形態和國界,而成為當今世界的浩浩洪流。城市是現代文明的象征,但是,被混凝土的森林壓得透不過氣來的城裏人,比任何一個時候都更渴望回歸自然。都希望徜徉於秀山麗水,斷除現代文明帶給人類的苦惱和奢望。

三峽,作為人們回歸自然,極盡野趣的最好的選擇之一,到了本世紀末,就不複存在了。新的史詩的誕生,是以舊的史詩的毀滅作為代價的,告別三峽,這是多麽沉痛的宣告。正是這樣一種心情,使我想起了杜甫寫於白帝城的《登高》這首詩: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讀著杜甫這蒼鬱沉雄的詩句,我們不禁為他濃烈的憂患意識和窘迫的生活境況而感動。白帝城——這個三峽不平凡的開頭,的確是個危樓百尺,詩情千丈的地方。不少詩人,都在這裏寫下了千古傳頌的佳作。他們中的皎皎者,當仍是為避安史之亂而流落到白帝城的杜甫。他在這個劉備托孤的地方,寫下了不少名篇,代表他詩歌最高成就的《秋興八首》,便是寫在白帝城,下麵錄其一首: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連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糸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寫在白帝城的詩,多是沉哀的冷色調。我們可以理解在“國破山河在”的境況下,人的憂患與山河的美麗便處在緊張的對立之中。我們瀏覽曆代詩人寫在三峽的詩,多半都含有一種難以釋懷的沉重感,像劉禹錫的《竹枝詞》: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平地起波瀾,這是三峽江濤的真實寫照。正是這險惡的波瀾,曾教多少旅客青發的頭顱撞在那崢嶸的礁盤上。詩人由三峽的波瀾之險,聯想到人心之險,便情不自禁地發出人生道路艱難的感歎。

中國的傳統知識分子,深受孔孟儒家學說和老莊哲學的雙重影響,其生命軌跡,莫不沿著“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一條準則來進行。但是,作為最敏感、最正直而又卓爾不群的詩人,人生卻少有得意之時,詩人仿佛是苦難的代名詞。因此,當他們置身三峽,感受巫山巫峽的蕭森之氣,聆聽村夫野老講述三峽的人文景物,便不得不生出各種無法排遣的愁緒。

請看下麵的幾首詩:

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

浮生盡戀人間樂,隻有襄王憶夢中。

唐•李商隱《過楚宮》

巴江猿嘯苦,響入客舟中。

孤枕破殘夢,三聲隨曉風。

連雲波淡淡,和霧雨蒙蒙。

巫峽去家遠,不惜魂斷空。

唐•吳商浩《巫峽聽猿》

楚驛獨閑坐,山村秋暮天。

數峰橫夕照,一笛起江船。

遺恨須言命,翼心漸學禪。

遲遲未回首,深穀暗寒煙。

宋•寇準《巴東縣秋日遠望》

歸國風煙古,新涼瘴癘清。

片雲將客夢,微月照江聲。

細語悲秋賦,遙憐出塞情。

荒山餘閥閱,兒女檀嘉名。

宋•範成大《夜泊江舟》

曆曆青山遠更圍,蕭蕭紅葉晚爭飛。

一天暮雨來巫峽,萬裏寒潮到秭歸。

郢路蒼茫衰草遍,楚宮蕪沒昔人非。

灘聲半夜堪頭白,況複天涯未授衣。

清•王士慎《歸舟書感》

隨手拈來的五首詩,兩唐、兩宋、一清,詩人的身份,既有宰相,亦有布衣。時代、地位等外在的因素雖有天壤之別,但同懷的那一顆詩心,卻都是一樣的鮮活。觸景生情,借物抒懷,三峽的景物,無論是微觀還是宏觀的,都成為他們命運的生動寫照。這裏,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唐代女詩人薛濤寫的一首《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巫山神女,這大概是三峽中最為美麗動人的神話了,在宋玉的《神女賦》中,這位神女曾向楚襄王自薦枕席,極盡雲雨之歡。從此,巫山雲雨,成為了人世間**的代名詞,巫山神女,也成為人們所喜愛的愛情女神。薛濤,這位歌妓出身的才女,從神女的傳說聯想到自身的遭遇,便生發出“春來空鬥畫眉長”的悲切唏噓。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薛濤感到蒼茫人世,難逢知己。懷著無人知曉的孤獨情愛,在巫山廟前,她所聽到的,隻能是“水聲猶是哭襄王”了。

古代女詩人中,入三峽而留下了詩章的,大概隻有薛濤一人了。但是,男詩人過巫峽而想與神女相逢的,卻不在少數,像陸龜蒙的《過巫峽》:

巫峽七百裏,巫山十二重。

年年自雲雨,環佩竟誰逢。

神話畢竟是神話,雲雨巫山年年在,隻是神女一去不複返了。

巫峽中的巫山,有十二峰。神女峰是其中的一座。它山形奇峻,峰巔佇立一狹長岩石,遠看似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神女的故事,便是由它衍生而來。

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虛中。

回合雲藏月,霏微雨帶風。

猿聲寒過澗,樹色暮連空。

愁向高唐望,清秋見楚宮。

唐•李端《巫山高》

昨夜巫山下,猿聲夢裏長。

桃花飛綠水,三月下瞿塘。

雨色風吹起,南行拂楚王。

高丘懷宋玉,訪古一沾裳。

唐•李白《宿巫山下》

三峽中,留詩最多的是巫峽,其次是歸州,即今天的秭歸。這是因為巫峽中有神女,歸州是屈原的故裏。還有一個特點,即寫巫山神女的詩中,多半都有猿聲出現。上麵兩首,皆寫到了猿聲。神女是美麗的傳奇,猿聲是蒼鬱的野趣。同平庸的人間生活相比,它們都含了一點淒涼。因此也就能特別打動飽受磨難的詩人的心了。實際上,神女與猿聲,已成為了詩人出塵生活的對應。詩人們親近三峽而寫出這麽多蒼涼的詩句,多是人到中年,對人世有了深刻的體驗之後。實際上,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一條奔騰不息的三峽。自然的三峽,我們可以截流,但生命中的三峽,卻是不能做這樣蠢事的。我們被眼花潦亂的現代生活折磨得透不過氣來,總得在心中,給愛情至上的神女,給喚醒人們回歸自然的猿聲,留下一個位置吧。

現在的生活,越來越依賴於工業科技,電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為了給向現代化邁進的中國提供更多的電能,三峽將成為世界最大的水電基地。在一個水電專家聽來,三峽的濤聲都是電能的呼嘯。可是,在一個詩人看來,三峽的濤聲永遠是奪人心魄的生命的激流。

西南萬壑注,勁敵兩崖開。

地與山根裂,江從月窟來。

削成當白帝,空曲隱陽台。

疏鑿功雖美,陶鈞力大哉!

唐•杜甫《瞿塘懷古》

這是三峽的最好的讚美詩。中國沒有任何一段江流可以和三峽匹敵。有其江流迅猛者,沒有其長;有其長者,沒有其氣勢;有其氣勢者,沒有畫廊一般的兩岸,有如此之兩岸者,沒有其曲折、雄峻……。

可是,這樣一段江流,馬上就要失去了。

站在三峽新壩的工地上,我在想,我們失去的究竟是什麽?我們的生活已日益資本化、工業化、模式化。這是一個無法培植藝術個性的時代,更不用說藝術人生了。可是,曆代謳歌三峽的詩人們,不管經受多麽大的苦難,他們所追求的,無一不是藝術人生。

在三峽這首洶湧澎湃的史詩中,有時候,我們也能聽到一些抒情的小夜曲。

暫借清溪伴釣翁,沙邊微雨濕孤篷。

從今詩在巴東縣,不屬灞橋風雪中。

宋•陸遊《巴東遇小雨》

三峽兩岸山中,有無數條美麗的溪水注入長江。最有名的,當數昭君浣紗的香溪了。西陵峽中的香溪,有昭君故裏堡坪村。關於昭君,蘇東坡是這樣寫的:

昭君本楚人,豔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謂是漢妃子。

誰知去鄉國,萬裏為胡鬼。

人言生女作門楣,昭君當時憂色衰。

古來人世盡如此,反複縱橫安可知。

這是一首雜言詩,作者從昭君的命運感歎人世的坎坷。王昭君——這個被稱為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明妃,在中國曆史上,留下了永遠的美麗,永遠的芬芳。古人說: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三峽靈氣該滋養了多少聞名於世的風流人物。

每年春天,桃花灼灼之時,香溪河中就遊動著一種新奇美麗的桃花魚。潔白、淡紅,像千萬瓣桃花灑滿河中,岸上桃花水中魚,走到這裏,你分不清哪是桃花哪是魚。

跑到三峽來暫作釣翁的陸遊,釣的不知是不是這種桃花魚。設想一下,霏霏微雨之中,將飄泊的孤舟係在軟軟的沙灘上,然後披一襲蓑衣,就著搖船漢子的酣聲,拋出長長的釣絲。不知不覺,一天過去了。魚沒有消息,但卻從清溪中,釣起了一串串鮮活的詩句。

如此釣翁,樂莫大焉。

再看這首詩:

千條白練照江邊,無數歌聲透晚煙。

棹到中流真自在,渾如天上坐春船。

清•幹傳一《寧河晚渡》

如此釣翁,其樂融融。

還有:

荒山茅屋短牆邊,臨水桃花一樹鮮。

可見春山原不吝,最無聊處也嫣然。

清•鄭成基《峽中見桃花》

撇開三峽的濤聲、猿聲、雲雨和險灘,單單拈出茅屋短牆邊的一樹桃花來,其獨到的野趣,躍然紙上。

還有一首寫桃花的: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唐•劉禹錫《竹枝詞》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三峽桃花,開在煙火人家之中。峽中的春天,雖然來得遲些,但那嫣然的春色中,卻浸滿了濃鬱的三峽風情。

還有一首詩,似乎遠離了人間煙火,卻更顯得清純可愛:

縹碧斷崖下,深紅古廟寒。

春風吹塔影,一簇好林巒。

清•張問陶《上真觀》

上真觀,舊名真武觀,俗稱流來觀。其址在秭歸西十裏沙鎮西口,平地突起一小峰,觀建在峰上。江水上漲,終不漂沒,這座被稱為“佛嶼孤燈”的上真觀,是古歸州的八景之一。

在眾多的三峽詩歌的韻律中,我們很少聽到佛鼓禪鍾。大概本來這裏就是佛國的淨土,慈悲為懷的觀自在菩薩,自有更多的苦難之地需要她。但是,張問陶的這首小詩,讓我們看到了三峽的遠離塵囂的另一麵。春風中的塔影,比之春風中的桃花,似乎更能觸發人們的靈感。歲月如水,浮生若夢,聽聽這磚塔上的桅馬風鈴,我們怎能不聯想到東方的大思想家孔子麵對滔滔江水發出的感歎: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忙生俗,靜生雅,雖然不是規律,卻是我生活的經驗。我想在這一點上,許多詩人肯定會有我同樣的感受。在紅塵中忙忙碌碌的人,是不可能禮佛的;心若非閑靜到極致,也決不會品到什麽禪味。忙人來三峽,哪裏會有閑情逸致,來細細品味三峽的山川風物呢?

為了生活,一個人必須奔波勞碌,但他的心,卻應該安靜。靜生定,定生慧。一個有智慧的人,生活才有品味。眾多來三峽的詩人中,歐陽修是比較特殊的一個。

請看他的《蝦蟆碚》:

石溜吐陰崖,泉聲滿空穀。

能邀弄泉客,係舸留岩腹。

陰精分月窟,水味標茶錄。

共約試春芽,槍旗幾時綠。

蝦蟆泉位於西陵峽段。乘輪船出黃牛峽,過南沱不久,便會看到江南岸有一巨石挺出於明月峰麓,形如一隻蹲踞江邊的蝦蟆。這蝦蟆石後有一個石洞,流出一股泠泠的泉水。這蝦蟆泉水色清碧,水味甘美。唐代的茶聖陸羽來此品嚐,譽其為“天下第四泉”。

北京著名的政治家歐陽修,因得罪權貴,曾被貶為夷陵縣令。這位官埸失意的大詩人,於是悠遊三峽,於浩浩江流之外,另尋清冽如飴的甘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遠古的歌謠早就這麽詠歎。歐陽修專程駕船尋泉,雅興如此之高,恐怕還是那“清”與“濁”的概念在起作用,使得他那麽專心誌致地尋找人生真諦。

三峽的泉水好,三峽的茶葉也是茶中的珍品。不少詩人們來此,都免不了要用三峽的泉水,沏一壺三峽的綠茶,邀幾個弄泉客,在月色空濛之夜,細細品嚐這難得的珍味。茶道,作為日本的國粹,一直保存至今;品茶,也一直是中國古代士大夫修養的表現。一隻白瓷在手,淡淡茶香在胸,頓時,命運的重荷消失了,隻有輕鬆,平易和諧和。難怪古人說,茶道即禪味。品茶,會使你進入到寧靜和無妄的狀態,你的生命深處的“自我”也是那麽地清晰明曉。於是,你頓生難以言喻的喜悅,一種超越理智的東西使你有了永遠的獲得。

這便是藝術人生的體驗。

同宗教人生相比,藝術人生雖然沒有它執著,卻更活潑,更接近生命的本質。

古代的詩人們,在三峽這片神奇的山水中,都能根據自己的需要,找到生命的對應。

旅遊作為一個新型產業,是近年來才出現的。但古代的詩人們,多半都是名符其實的旅遊家。他們徜徉於山水之間,麵對天造地設的美麗風景,而生發出種種奇思逸想。我讀過一些西方遊記,所記述的多是自然的遷徙和變化,很少融入個人情思。而我們中國則不同,“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這種從物我相吸到物我兩忘,是東方人特有的審美體驗。

詩人們在三峽的審美體驗,無論是淡淡的哀愁,還是出塵的遐想;是執著的狂放,還是莊重的唏噓,那人性的靈光,無一不在他們的韻律中閃耀,那“心智”的並發,無一不在三峽的岩壑間撞擊,發出震聾發聵的金石之聲。

我認為,像三峽這樣奇異的山水是站在時間之外的,作為人類生活的象征,它永遠屹立。而我們詩人中的每一個,都生活在時間的內部。時間可以擊敗他們,但時間沒有對三峽構成威脅。可是,現在,人類取代時間而給三峽帶來了大限。三峽存在於世的最後期限已經屈指可數了。對於現代化中國來講,它可能是一個福音;對於我們詩人,它隻能是一個悲劇。

由詩人們創造的三峽的史詩該在我們這一代詩人的手中結束了。告別三峽的挽歌,已在我們的心中彌漫。此刻,我們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台。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唐•陳子昂《度荊門望楚》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

唐•李白《渡荊門送別》

陳子昂和李白,都是以旋轉風濤的才情,留下他們告別三峽的瑰麗詩章。在攘攘人世,他們永遠是與三峽濤聲媲美的“狂歌客”。他們有悲哀,但他們更多的是沉雄;他們有柔情,但他們更多的是直衝雲天的豪氣。我們今天的詩人,告別三峽,應該有古詩人的這種雲水胸襟,即使要唱一曲挽歌,也應該攜雷帶電,像三峽一樣,成為人間的絕響。事實上,當代就有那麽一位“狂歌客”,寫下了一首告別三峽的詩章。

告別西江石壁,

截斷巫山雲雨,

高峽出平湖。

神女應無恙,

當今世界殊!

毛澤東《水調歌頭•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