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瓦裏沃的夜晚

在市立中學開完詩歌朗誦會,已是晚上十點了。莫馬•迪米克先生朝我做了一個手勢,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們一起上街走走吧。莫馬會講塞爾維亞語和瑞典語。我隻會講漢語。因此,我們倆溝通就隻能靠啞語了。

比起貝爾格萊德的夜晚,瓦裏沃顯得更為安靜。這座隻有六萬人的小城,在塞爾維亞的中部,距貝爾格萊德隻有九十公裏。當我們走上夜的街市,看到明亮而潔淨的街燈下,一家家露天小酒吧生意興隆,我的心中不免驚歎:塞爾維亞人真會享受悠閑啊!

我們是上午離開貝城來到瓦裏沃的,沿途崗巒起伏,塞爾維亞中部的丘陵,連綿不斷。由楓樹、白樺和檞樹等落葉喬木組成的叢林,染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黃或者赭紅,如彩霞堆砌,煞是壯觀。隔斷叢林的是一條條的玉米地,偶見二三農婦,正在揮刀砍伐已經幹枯的玉米秸。她們幹活的姿態,讓人一點也不感到匆忙,好像是悠閑生活的補充。點綴在叢林之間的,是那種白牆紅瓦,並有著尖尖屋頂的農舍小樓。每座小樓必用矮矮的木柵圈起。木柵之內,必有一片綠茸茸的草地。在中國,這是隻有那些新生的富豪們才買得起的別墅。不過在塞爾維亞,每一位普通的農民都住在這樣的房子裏。

由於波黑戰爭,南斯拉夫受到國際社會的製裁已經四年了。但是,在這片塞爾維亞人生活的土地上,我們首先體會到的並不是戰爭的創傷,而是暖融融的陽光下那份自得其樂的田園之趣。

觸景生情,在車上我哼出這麽幾句:

紅葉滿山花滿市,

瘦牆尖頂小鍾樓,

漫言國破愁如織,

村女彈琴韻自悠。

客觀地講,塞爾維亞現在的經濟狀況並不好,一些商店的貨架上商品寥寥,但這並不妨礙塞爾維亞人苦中作樂的生活。隻要有酒、有煙、有鮮花一樣的少女,構成幸福的元素就全有了。

莫馬領著我們在街上閑逛。家家啤酒,戶戶琴歌的異國情調著實讓我陶醉。在穿城而過的卡普拜羅河邊,我們站了一會兒。河上升起淡淡的夜霧,路燈的光芒已被教堂的鍾樓阻隔。而這時,恰好淺淺的雲層中露出大半個月亮,皎潔清麗的光輝披滿我們的雙肩,也給卡普拜羅河水敷上了一層銀霜。河兩岸的別墅小樓,投出參參差差的燈影,此起彼伏的歌聲蓋過了時斷時續的水聲。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這時在我的心中悄然而至。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我在江西的婺源旅行,當我扣動一座有著幾百年曆史的老房子的門環而無人應答時,也產生過這種情緒。一個人突然遭逢到使他感興趣又完全陌生的環境時,這種情緒就會產生:新鮮、親切,又夾雜些許的惆悵。昨天,在貝爾格萊德一家圖書館裏,一位研究曆史的塞爾維亞教授請我為她的小女兒抄一首中國詩,我在那小姑娘的童話書的扉頁上寫下了李白的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沒想到今夜,在瓦裏沃的卡普拜羅河邊,我又見到了故鄉的月亮。它雖然高懸在巴爾幹半島的上空,但依然那麽的溫柔,那麽恬靜,默默地撫慰每一位遠方的遊子。

也許我沉思得太久,直到莫馬拍拍我的肩膀我才驚醒。他用一種很神秘的眼光看著我,指指月亮,指指我,說了一句塞爾維亞語。見我茫然,他又吐出幾個生硬的中國字:“孔夫子!老子!”

從莫馬的神態,我猜想他的意思:“你們中國人都喜歡沉思,就像孔夫子和老子那樣”。兩天後回到貝爾格萊德,通過翻譯,證明我的猜測大致是對的。莫馬的原話是:“你這樣子,像你們的老祖宗孔夫子和老子。”在塞爾維亞,有三個中國人的知名度最高,他們是孔夫子、老子和毛澤東。

因為小街上的歌聲太誘人,我們走過卡魯拜羅河上的石橋,來到另一條小街上。從街頭走到街尾,卻不見一家露天酒吧。原來,它們都集中在河對岸的小街上去了。這裏行人稀少,燈影橫斜。我們慢悠悠的腳步聲像清風吹過竹林時留下的細微的沙沙聲,更是增添了一種“鳥鳴山更幽”的閑雅之境。

回到下榻的白色花朵旅館,已是晚上十二時。莫馬興猶未盡,他把我們同行的德國、意大利、保加利亞、馬其頓等國的作家都喊出房間,到旅館的酒吧裏喝酒。威士忌、白蘭地、啤酒和蘇打礦泉水應有盡有。酒杯剛剛舉起,歌聲就響起了。瓦裏沃當地的一位漂亮而又奔放的女詩人帶頭唱起了塞爾維亞民歌,在座的塞爾維亞人都跟著唱起來。那位來自德國法蘭克福的寫童話詩的銀發老太太,也是塞爾維亞移民,也許是故國重遊之故,唱得特別起勁,好幾次都和那位奔放的女詩人一起離席而舞。在朦朧的燈光下,她的滿頭白發像是一篷優雅的月光。而那位奔放的女詩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更是把塞爾維亞風情,展示得淋漓盡致。

歌舞之餘,奔放的女詩人看見我並沒有喝酒,便問我為什麽不喝酒,我說不會。她又問:“抽煙呢?”我搖搖頭,她又接著問:“女人,你喜歡嗎?”我笑了笑,又搖搖頭。她也跟著搖頭,嘟噥了一句:“很遺憾,你把詩人的三個專利都放棄了。”

已是淩晨兩點了,歌舞酒會還在繼續。我感到疲倦,抱歉地向朋友們告別,回到房間。而這時,月光下的瓦裏沃城,依然沉浸在歌的搖籃裏,酒的芬芳中。

1996年10月24日上午匆草於貝爾格萊德王宮旅館104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