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米立奇的晚宴

應貝爾格萊德國際筆會中心主席莫馬•迪米克的邀請,下午六時出發,去參加塞爾維亞著名畫家米立奇•馬其偉的六十二歲生日晚宴。

紅星牌轎車穿過市區,沿著多瑙河緩緩行駛。司機有意放慢車速,為的是讓我們欣賞夕陽下的貝爾格萊德。一群群潔白的和平鴿,繞著東正教堂金色的塔樓上下翻飛。被兩岸濃綠托起的多瑙河胭脂色的水波,仿佛正在往外溢散一股莫名的芳香。縱然籠罩著戰爭的陰影,貝爾格萊德依然是巴爾幹半島上最美麗的城市。

車子駛上了山道,隻見綠色蔥蘢的緩坡上,一大片別墅群錯落有致。莫馬告訴我,這裏是富人區,一些政要、富商、社會名流聚居於此。我們的車停在一棟地勢較高的別墅門前,即使是在這半山的富人區裏,這棟別墅也是比較顯眼的。一是因為它比周圍的別墅大,二是它的位置很好。站在門前,整個貝爾格萊德盡收眼底。

兩位老人站在門口歡迎我們。一個胖胖的,滿臉慈善;一個很精神,有著一把鋼刷似的絡腮胡子。莫馬介紹,胖老頭是塞爾維亞共和國的文化部長,大胡子就是米立奇。

米立奇給我的第一印象,讓我想到了阿根廷的足球明星馬拉多拉。他們都一樣的矮,一樣的結實,好像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向外噴發著力量。米立奇和我擁抱的時候,那架式,仿佛不是擁抱,而是和我摔跤。“中國,歡迎!”他快樂而又生硬地說。也許,為了歡迎我們,他臨時學了這句中國話。

米立奇既是畫家,又是詩人。他的畫曾多次在國際上獲得大獎,聽說他的作品能在巴黎的畫廊裏賣出好價錢,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棟大別墅並不是他自己掏錢買的,而是在南聯盟沒有解體之前,由國家獎給他的。這足以證明他在南斯拉夫藝術界的地位。

今晚受到邀請的客人很多,有俄羅斯的、保加利亞的、德國的、法國的、英國和意大利的。別墅寬敞的大廳,也顯得擁擠了。米立奇似乎對我們中國的客人特別熱情。稍事寒暄,他便帶我們參觀他的別墅。

別墅有三層。一樓是生活區,二樓是寢居地,三樓是書房和畫室。無論是客廳,餐廳,還是書房,畫室,甚至樓梯口,儲藏間,到處都擺滿了他的畫和各種藝術品。這些藝術品並不昂貴,但反映了米立奇的追求:一張木犁、一柄帆船的柁、一隻中世紀的盛酒的木桶、一柄劍、一根禪杖。大廳顯眼處,掛著的竟是一大串風幹的大蒜瓣。米立奇是一個鍾愛自然且又非常懷舊的人,這不足為奇,幾乎所有的藝術家都有這一特點。

讓我驚奇的是,他的畫室裏掛著的一幅大照片。照片上的他,穿著一身軍裝,和另一個穿著軍裝的高個子男人,並肩站在台上,為從台下走過的士兵授槍。

那個高個子軍人讓我覺得眼熟,我禁不住湊攏細看。“你認出了嗎?”莫馬問我,見我一臉惶惑,莫馬神秘地說:“這是卡拉基奇。”

卡拉基奇?這是那個波黑總統?那個被聯合國維和部隊定為戰爭罪犯正在到處追捕的人?對的,沒錯兒,是他,這正是我經常從電視上看到的卡拉基奇。

米立奇毫不隱諱,甚至充滿自豪地告訴我,他和卡拉基奇是最好的朋友。“我們正在進行的戰爭,不是要消滅別人,而是為我們塞爾維亞人生存的權利而戰。任何一位了解巴爾幹半島曆史的人,了解我們塞爾維亞曆史的人,都會同情我們。”米立奇的情緒激動起來。

沒想到,這位藝術家也是性情中人,沉入政治之深而又沒有一點城府,讓我初初領略他的人格的魅力。

我承認,我對塞爾維亞的曆史了解甚少,可以說一無所知。來到貝爾格萊德後,才有一些感性的認識。在塞爾維亞人中間,卡拉基奇可不是什麽戰爭罪犯,而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波黑戰爭之前,南聯盟還沒有解體的時候,卡拉基奇還是一名心理醫生,同時也是一名出版過兩本詩集的詩人。那時候,米立奇就和他是朋友。這兩個塞爾維亞人,一個成了波黑的總統,而另一個,就是眼前米立奇,成了塞爾維亞的精神領袖。這一點,是另一位塞爾維亞詩人告訴我的。

直到參加這次晚宴之前,我還不知道米立奇在塞爾維亞人中間的崇高地位。現在,我既然知道他不僅僅是一位藝術家,反而更有興趣來欣賞他的畫作了。

他的畫,有著很濃的宗教氣氛,人物都活動在一種神秘莫測的環境中。他喜歡用那種反差很大的色彩,來強調一種無法躲避的壓抑。在這種環境下的人,自然而然地產生強烈的反抗意識。可以說,米立奇用色彩描繪出塞爾維亞的曆史,但米立奇本人可不這樣看。在生日晚宴的致詞中,他朗誦了自己的詩:“我是一名畫家,我不用色彩,而是用思想來繪畫。”

晚宴的重要活動並不在於吃,而是即興的歌舞晚會。這對於害怕西餐的我,無疑是一種解放。我一邊嚼著黑麵包,一邊品嚐著米立奇自釀的葡萄酒,聽賓客們的詩朗誦和歌舞表演。

一位醫生出身的塞爾維亞詩人稱讚米立奇:“你是我們的一盞燈。”

一位修女用她陰鬱的嗓子吟唱了一首懷念媽媽的詩。朗誦完,米立奇走去吻了她滿是淚痕的臉。

一位移居俄羅斯的塞爾維亞作家說:“我們塞爾維亞的男人就是力量的象征,米立奇就是力量。”

激動的米立奇開始唱歌了,我不知道他唱的什麽,但從他火一般的眼神中,大致可以知道他既不是在歌唱愛情也不是吟唱自然。

塞爾維亞是一個善飲的民族。酒之於勇士就像鮮花之於美人。嗜酒的塞爾維亞的藝術家們現在都有了幾分醉意,他們終於像勇士那樣狂歡了起來。從樓下跳到樓上,又從畫室跳回餐廳,整座別墅都被鬧翻了。就這樣,米立奇還嫌氣氛不夠熱烈,這位大胡子老頭,竟然從樂師手中搶過手風琴,一邊拉,一邊唱,一邊跳,所有的人都跟著他,再次沉入到手舞足蹈的瘋狂之中。我不由得由衷地讚歎:無論是在戰場還是舞場,塞爾維亞人都是那樣地投入。

看來,這場歌舞晚會要無休無止地進行下去了。由於是生日晚宴,我不便主動提出告辭。看到我局促地坐在沙發上,米立奇走過來對我說:“如果累了,你可以先走。”我起身稱謝。向在場的所有客人告別,走出別墅。但是,歌舞並沒有停止。這回,是塞爾維亞的文化部長拉起了小提琴,米立奇依舊拉他的手風琴,在他倆的帶領下,且歌且舞的塞爾維亞人一直把我送進轎車。他們用歌聲向我道別。

1996年10月21日於貝爾格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