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普陀山極樂亭記
1996年初夏,我第二次禮佛普陀山,從梵音古洞之側,登山而上極樂亭。亭為新築,枕山麵海,形勢極佳。亭柱刻有一聯:貪得宇宙隘,知足天地寬。站在庭中,看山色擁翠,滄海橫波,極樂二字,不禁浮上心頭:
極樂,極度之快樂也。然人世間,究竟有哪些極度快樂的事情?
平步青雲,一年中連升三級;板倒對手,霧散處鵬程萬裏,是官場之極樂;所產商品之暢銷,好比家中開銀行;所購股票之暴漲,如同天上掉餡餅,是商人之極樂。天上人間,傍紙醉金迷之客;花前月下,得沉魚落雁之人,是情人之極樂。戴頂博士帽,十年寒窗終於熬過;獲得諾貝爾獎,一夜之間名滿全球,是學者之極樂。然孔繁森之極樂,是於暴風雪中救出落難之人;是以一身之寒,換取春色無邊。諾貝爾之極樂,是散盡家財,獎掖科技與文學;洗清銅臭,一身清白去見上帝。秋瑾之極樂,是雕裘換酒,紅顏更添俠氣;以身許國,巾幗不讓須眉。愛因斯坦之極樂,是超越世俗的毀譽,而對真理的探求;是拒絕物欲的**,而對道德的渴望。
大千世界,各階層利益不同,極樂便不同。芸芸眾生,各種人境界不同,極樂亦不同。毛澤東之極樂,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李太白之極樂,是“將進酒,杯莫停,會須一飲三百杯”;老子之極樂,是坐在牛背上悠悠晃晃,任蹄子下踏出一片紫氣;孔子之極樂,是諸侯息戰,化幹戈為玉帛;夢見周公,毀瓦釜而奏響黃鍾。
極樂一詞,古典而浪漫。有時,它熱鬧如帝子筵前的簫鼓;有時,又冷清如宣德爐中的灰燼。槳聲燈影的秦淮河,數百年的極樂,都寫在調笑的朱唇與調情的酥胸上;鋪金瀉銀的華爾街,本世紀的極樂,都寫在敲響的鍾棰和敲碎的哀哭中。
紅顏易老,韶光不再,人生百年,究竟有多少個極樂的日子?春秋更迭,世事紛紜,極樂二字,究竟含多少重實在的意義?智者樂山,仁者樂水,誌士樂在天下,鄙夫樂於一身。凡人樂在今世,佛家樂在西天。
佛家既然樂在西天,便以人世為苦厄。蓬頭垢麵是苦,天生麗質是苦。富甲天下是苦,名滿人間是苦。妻離子散是苦,兒女成群是苦。盧旺達難民營是苦,愛麗舍宮的戴安娜是苦,經濟封鎖的伊拉克是苦,富翁如蟻的美利堅何嚐又不是苦?痛苦是苦,極樂也是苦。樂極而生悲,這樣的例子,在五千年文明史中,有誰不能信手拈來。
二千四百多年前的釋迦牟尼,看到人間種種悲苦,終於悟道成佛,人為為偽,人弗為佛。偽者生苦,佛者得樂。但這樂,在芸芸眾生看來,是天際飛鴻,杳不可及。我既生在今世,當以今世為樂。西天隻是夢幻,而人類早已不是做夢的少年。人類的理性已達成這樣的共識:讓生活更豐富,讓生命更歡樂。但科技進步顯然還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為每一個誕生的嬰兒,植進一粒釋迦牟尼思維的芯片,讓每一個新生命的靈魂中,都生長一株嫩翠欲滴的菩提。
1994.10寫於普陀山息來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