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登贛州鬱孤台記
鬱孤台,建築於贛州城西北的賀蘭山上,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曆史。八百二十年前,南宋詞人辛棄疾到此登臨,寫下了那首膾炙人口的《菩薩蠻•鬱孤台下清江水》,從此,鬱孤台聲名鵲起,與初唐詩人陳子昂登過的幽州台一起,在中國文學史上,成為兩曲千古傳頌的絕唱。
1994年早春,瀟瀟寒雨之中,我到此造訪。贛州城中,貢江邊上,有一突出小山,這就是賀蘭山。山乃城中製高點。鬱孤台建在山頂,一座飛簷鬥拱的樓閣,秀出蔥籠綠樹,縹縹渺渺,宛若仙城。拾級而上,憑欄遠眺,耳畔不禁響起辛棄疾字字如火的吟誦。頓時間,一股蒼涼之情,如隱隱雷聲,叩動我的心扉:
懷著鬱鬱不振的心情,孤身一人,你在暮春的一個傍晚,來到鬱孤台上。陪伴你的,有比雨霧還稠的映階碧草,有比蛙聲還近的深山鷓鴣。昨夜有梅花入夢,醒來難消一醉;今晨有青鳥入室,更想悲歌一曲。白日放歌,須縱濃酒;青春作伴,好還故鄉。然而,你的故鄉在哪裏?金人入侵,中原淪陷,弱宋南渡,苟安東南。你的故鄉山東,哪裏還有村簫社鼓。戰雲**處,泰山日出;胡茄聲中,趵突泉哭。鄉情啊,成了一場被風摧殘的花事;故鄉啊,成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
萬方多難此登臨。杜甫的沉痛,傳到你的手中,更成了萬劫不複的憂患。眼看山下這一條發源於武夷山脈的貢江,你覺得是行人的眼淚在推動江上的風帆。行路行路,可是有誰能走過淮河?眼前千裏江山,盡是顛沛流離之客;胸中萬卷詩書,盡是去國毀家之痛。尊俎風流,卻隻能空度華年;慷慨悲歌,隻換來繞齒冰霜。
你生不逢時。論國,大宋江山已失去了盛產英雄俠士的中原;論人,庸君之下,把持朝政者不是巨奸大滑,就是一班趨炎附勢之徒。他們不顧國事糜爛,隻圖偏安一隅的享受。自臨安而建安,自蘇州而揚州,處處肥馬夾道,嬌娃盈衢。官場的黑暗,吏治的腐敗,都沉浸在醉生夢死的淺斟低唱中。北方的兵戈,南方的**,一起淹沒了社稷蒼生的綿綿哀慟。當此際,辛棄疾啊辛棄疾,除了憤怒,你還有什麽好說的?你縱有撥亂反正,收拾河山的《美芹十論》,在當政者眼中,竟不及一篇溜須拍馬的壽文;你縱有單騎突襲金兵大營的善戰之勇,在弄權者看來,純粹是好出風頭的個人表現。因此,你隻能飯蔬飲水,客死鉛山。“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然而,阻攔你重新去黃河岸邊行吟,南宋朝廷設置的障礙,卻比岩峰更陡,群山更亂。
本是出生入死的社稷一戎衣,現在卻隻能當一名與鷗鷺相狎的天地一閑人。一匹馬換成一甌茗,一根矛換成一管筆,一支軍隊換成了一甕老酒。在江南的山水之間,且徘徊、且躑躅、且飲且醉,且歌且哭。無數的牢騷,無數的憤懣,終於像決堤的黃河,在京口的北固亭,在建康的賞心亭,在博山道中,在鬱孤台上,在一切你覺得可以傾瀉的地方,作大氣磅薄的泛濫。
生於憂患,死於憂患。這是上蒼給中國知識分子安排的一條出路。幽州台、嶽陽樓、鬱孤台,都曾是這一條漫漫長路中的驛站。
登臨遠眺,觸景生情,覽今日之江山,發古人之幽憤。是為記。
1994.春記於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