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在龍船調的故鄉

車到魚木寨時,臨近正午。

山色絢麗極了,在這深秋。蒼翠的鬆林裏,偶爾擠出的樟、楓、櫸、栗等雜木,向我們展示了色彩的盛宴。十月,是大自然狂歡的季節,沉雄的綠、瘋狂的紅、醒目的藍、逍遙的紫……一起加入到瑰偉的合唱,隻有麵對它們,你才能確切地理解“秋”的壯麗的意義。忽然,在令人心**神馳的秋色圖中,我發現了幾縷嫋向晴空的乳白的炊煙。頓時間,所有的色彩都成了陪襯,雋永在唐人絕句宋人小令元人尺幅明人小品裏的鄉村,這麽真切地讓我欣賞,讓我觸摸,讓我仰望幾乎已成孑遺的農業文明的讚歌。

魚木寨在鄂西利川縣境內。這荊楚與巴蜀的交會部,重巒疊嶂之中,雜居著土家、侗、苗、漢各族人民。因此自元至清,一直施行土司製度。曆史上,凡不設流官處,便是土司自治地,莫不交通閉塞,開風氣之先的事,幾乎絕跡。也隻有在這種地方,才能欣賞到睽違已久的傳統文化。據我理解,產生於農業文明的傳統文化,自然的秩序即是道德的秩序,二者融為一體,不會產生悖離的現象。現代的智能,往往是道德的殺手。以我的人生經驗,與一個滿臉皺紋吸著劣質香煙的老農打交道,遠比與一身名牌西裝出沒於十裏洋場的大亨要安全得多。

眼下,正是這樣一群老農,站在魚木寨的寨門前,吹著鎖呐,敲著鑼鼓歡迎我們的到來。

利川多山,峰頭各異。即便在這山族的博物館裏,魚木寨也是一處極為特別的地方。這片大約有三平方公裏的山林。東、西兩麵皆萬丈峭壁,刀劈斧削一般,無路可通。北麵原也是嶙絢懸崖,山人於此開鑿道路,凡千餘級石階貼壁曲折而下,稍一失足便粉身碎骨。即便如此,途中還築有多處關隘,縱然是輕捷的猿猴也難以飛度。惟其南麵有路可通。那是一條怎樣的道路啊!從對麵一座山坡到這廂寨門,隻有一條長約十丈寬僅數尺的山脊可通。山坡臨寨的一麵是懸崖,山脊兩側,亦是深不可測的峭壁。天造地設的魚木寨,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世外化境。

雖經數百年風雨滄桑,這座寨門依然如天門一般矗立在萬仞岩磯之上。往常,這樣的寨門隻存活在我聽過的故事裏。現在,我走進它,觀察著巨石壘起的牆洞和用作瞭望與投射箭矢的小窗時,我忽然感到了它的陌生,換句話說,我產生了隔世之感。

穿過古堡般的寨門,眼前的田野與山丘,間或的炊煙人家,看不出有什麽奇異的地方。但若認真觀察,便立即會發現它實乃是世外桃源。因為四周的孤絕,此處無公路可通,沒有刺耳的汽車喇叭聲,沒有蛛網一般緾繞在我們頭頂的電線。在大城市裏,科技文明正在取代工業文明成為生活的主流,可是在這裏,工業社會的生活形態卻如同九尾龜一樣讓人感到古怪。牛脖子上的銅鈴,屋簷下掛滿了的金黃的玉米棒,小花狗震顫的吠聲,空氣中彌漫的柴煙的氣息,讓你一次次產生錯覺,唐呀?晉呀?它是實實在在的牧歌呢,還是萌發於我們記憶深處的意象?

我忽然感覺到,這裏就是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柴桑故居; 這裏同樣是孟浩然的“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的隱逸之地。從此往前一百公裏,是被霓虹燈的瀑布洗得璀燦異常的夜重慶;往後一百公裏,是三峽。人們異想天開地在那裏創造了智能風景的大史詩。真難以想象,最現代的與最原始的,竟然相隔如此之近。

數千年的農業文明,培植了我們向往田園的精神需求。但感官的享樂,又讓我們竭盡才智,去創造魅力無窮的科技,追求現世的福祉。這兩者極難統一,物質的向往讓我們走向城市,精神的追求讓我們回歸田園。

對於幸福的評判,人與人之間千差萬別。比之常人, 我輩讀書人似乎有著更深的懷舊情緒。我的童年與少年,是在山區的小縣城裏度過。因此,對於與鳥為鄰與樹為伴的山鄉,我有著特殊的好感。

在魚木寨半日的遊覽之中,很少見到年輕人。他們都離鄉背井,到重慶、武漢、上海這些大城市打工去了。城裏人尋夢到了鄉村,鄉裏人尋夢到了城市。你找到了溫馨的舊夢,他找到了豔羨的新愁。各取所需,這並沒有什麽值得奇怪的。

但我仍感到奇怪,寨子裏的老人,對物質的**表現得如此遲鈍。素昧平生,你吃他一頓豐盛的酒席,卻不肯要錢,執意要給,他隻好表示隨意。他們不知道,豈止酒肉,就是這裏的風景,這裏的民俗,都是可以變成商品,帖上標簽,大把大把地賣錢的。

夕陽西下,踏上歸程之前,一位老農又領我去看了他家祖上的墳墓。這是一處建於清同治五年的窀穸。一座高約丈餘的石牌坊,一正兩廂四柱三層,四周及頂部皆有豐富的雕飾。所雕之人物、動物、花鳥,各肖其形,和諧成趣。石牌坊後是立柱形正碑:正麵雕飾盤腿笑麵羅漢,左右雕飾草書的“福”“壽”二字。碑帽上刻蓮花寶頂。我繞著草木青青的墳堆走了一圈,最後又站到石牌坊前,仔細欣賞這精美的石雕,禁不住連聲讚歎。老農告訴我,寨子裏各戶人家的先人,死後都得到這樣的厚葬。如今寨子裏留下的墓雕還有百十處。想不到,這孤峭的魚木寨,還是一座美輪美奐的石雕博物館。人之既死,有青山為伴,與藝術相擁,福莫大焉。撫摸著這些石雕,我更感到魚木寨不僅僅是農業文明的一曲挽歌,它更像是我們這日新月異的科技時代的一篇寓言。

我終於戀戀不舍走出了寨門。歡送的嗩呐又響起了,是我熟悉的龍船調。忘了告訴我親愛的讀者,這首幾乎人人都會哼唱的民歌,它的故鄉就在利川,就在魚木寨這些憨厚的老農的笑容裏。

2002.10.12匆記於利川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