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侖和田保長吃了這次虧,又是惱恨,又是膽寒。惱恨的是共產黨、八路軍接二連三地把沉重的拳頭捶在他們的腦袋上,他們在日本人跟前不但請不了功,還要擔過。膽寒的是,他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刀尖上,說不定什麽時候遇上八路軍、武工隊,他們的性命就要完蛋。

不過他們畢竟是日本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仍然要和人民為敵。他們把燒糧、炸炮樓的事向城裏的鬼子頭兒一一做了報告。鬼子頭兒一琢磨:第一,群眾抗糧,一定有人領頭;第二,糧食剛要運走,忽然被燒掉了,還砍死了一個偽軍班長,分明是共產黨地下組織幹的;第三,群眾對修炮樓一致消極對抗,也一定有人指使;第四,炮樓修起來的當天晚上,就被共產黨的武工隊炸掉,行動如此迅速,證明武工隊一定得到了劉集的地下組織的密切配合。於是鬼子派了兩個特務到劉集來,限期破獲八路軍的地下組織。

這兩個特務一個叫胡安,一個叫呂品三。他們來到劉集,跟田侖、田保長計議了一番,由胡安在前街口擺一個煙卷攤子,呂品三在後街口開一個小飯館。

兩個特務像兩條狗一樣,天天把著前後兩道關口,注意來來往往的人。

敵人雖然狡猾,但是這個詭計,很快就被老練的老靳識破了。他通知了所有的往來關係,隨時提高警惕,不給敵人一點兒空子鑽。這兩條等食的惡狗在劉集待了兩個月,連一點兒味兒也沒嗅到。

一天上午,木匠鋪裏走進來一個人,手裏提著一個方凳,向老靳說: “這個凳子有一條腿壞了,你能修理嗎?”老靳抬頭一看,認得是區裏的交通員範秉成,會意地說:“行啊,你放在這裏吧!”

範秉成補了一句說:“腿壞了,你給換一條。”“好吧。”老靳望著範秉成,點點頭。

範秉成剛走,老靳叫孫大興在前麵看著,他拿著那個破凳子到屋裏去了。孫大興不認識範秉成,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不大一會兒,老靳出來了。靳大嬸正在院子裏洗衣裳。老靳過去和她小聲地說了幾句話,又回過頭來囑咐孫大興說:“吃過中午飯,你叫上小武,到西門外邊等我去。”說罷,他背起木匠的工具箱,就出去了。

孫大興已經猜到了,那個破凳子一定帶來了什麽密信,可是靳大叔急急忙忙地跑到哪兒去了呢?靳大嬸晾好了衣服,看見孫大興身上的小褂,袖肘上爛了個洞,便說:“大興,把褂子脫下來,我給你補補。”

孫大興瞧了瞧袖口,說:“不礙事,冷不著,不用補了!”

靳大嬸卻什麽也不說,進屋去拿了件老靳的褂子出來,硬要孫大興把褂子換下來。大興不好再推辭,他穿起又長又大的褂子,自己不由得笑了出來。

靳大嬸一邊接過大興的破褂子來縫補,一邊對大興說:“咱們現在的日子過得苦,將來就好了。常聽你大叔說,將來咱們要過社會主義哩!”

孫大興向門外看了看,見街上沒有人,興奮地接上去說:“社會主義可好啦!把地主資本家全打倒,咱們窮人來當家,自己勞動,自己享受,多快活!”

“哎,要到那時候就太好了。”靳大嬸說,“大興,你說我能趕上過那日子不?”

“能!”孫大興肯定地說,“一定能!政委常跟我們講形勢,他說別瞧日本鬼子挺凶,咱們八路軍有全國的老百姓擁護,越戰越強,最後勝利一定是咱們的。勝利了以後,咱們就可以建設社會主義,人人都過上好日子了。”

“唔,那就好了!”靳大嬸又逗笑地問,“大興,那時候你還當木匠不?”

“我呀?”孫大興認真地想了想,“我得先打仗。聽團長說,咱們趕走了日本鬼子,還要打倒反動派。把所有的壞蛋全打倒了,到那時候,我還是當木匠。”

靳大嬸問:“幹嗎還要當木匠呢?”

“將來一定要蓋很多房子給咱們窮人住,要做很多好家具給咱們窮人用。我這個木匠呀,就給大夥兒幹活,讓窮人也享享福。”

孫大興說得很高興,靳大嬸聽得很有趣,忽聽得大門口一聲喊:“享什麽福呀?有我一份嗎?”兩人嚇了一跳,一看是小武,才放下心來笑了。

武建華是劉大爺通知他來的。孫大興也不多說,到鍋台盛了碗飯吃了,換上補好的褂子,向靳大嬸說:“我們得走了。”

大嬸點了點頭:“去吧,小心點兒。”

孫大興和武建華手拉著手走到西門外。這裏有一條小河,河西岸有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已經成熟了,田地裏有些人在收割。孫大興站在小橋上向遠處望了望,沒有老靳的影子,便向小武說:“走,咱們到南邊樹底下去。”

兩個孩子在一棵大柳樹下坐了下來。太陽偏西了,風吹過小河,水麵泛起粼粼的金光。周圍靜悄悄的,隻有幾隻蟬在樹上鳴叫。天已經不是很熱了。孫大興抬頭聽著蟬鳴,沉思了一會兒,問小武道:“你想部隊嗎?”

“想啊!”武建華說,“我夜裏常常夢見咱們的團長和政委哩!”

“團長說過,過幾個月就來接咱們。可現在都快半年了,怎麽還不來叫咱們回去?”

“準是情況起了變化。部隊絕不會忘記咱們的。”

“我也這樣想。”孫大興站起來,又向路上望了望,還是沒有老靳的影子。他又坐下來,對小武說:“你教我識幾個字吧!”

“好吧!”武建華拾起一根樹枝,用手抹平了地上的土,寫了幾個字教孫大興認。

啪!啪!河對岸忽然響起了槍聲。兩個孩子連忙站起來,隻見對岸地裏的高粱秧直晃**。孫大興望了小武一眼,說:“是不是靳大叔出事了?”

又是啪啪兩響,槍聲越來越近了,還有人在吆喝。武建華說:“壞了,一定是靳大叔……”

他們倆正想從小橋上過河去,忽見高粱地裏鑽出一個人來,一縱身跳進了河裏。孫大興忙喊:“靳大叔……”

老靳在河裏也看見他們倆了。他招了招手,從腰裏解下一個小包裹,使勁兒扔上岸來,氣喘籲籲地說:“拿起這包裹,快跑!”

武建華拾起扔過來的小包裹,還想問個明白,老靳卻連連揮手說:“快,快跑!”

孫大興推了小武一把:“你先跑吧!”

武建華抱著小包裹,轉身就往圩裏跑,後麵的吆喝聲越來越近了。老靳渾身水淋淋地爬上河岸,對孫大興說:“你還站著幹什麽?快跑回家去!告訴你大嬸,叫她快躲起來,你也快躲起來!”孫大興答應著,忽聽得撲通撲通兩聲,對岸的兩個偽軍也跳下了河。孫大興回過身來,撒腿向北飛跑。

偽軍在河裏攪得水嘩嘩響,一麵衝著老靳喊:“快來人啊,截住他!”老靳跑到了圩牆根,騰身翻上了圩牆。兩個偽軍像兩隻落湯雞似的爬上河岸,朝老靳放了一槍。老靳回手還了一槍,一縱身跳到圩牆裏麵去了。

兩個偽軍跑到圩牆前,這個催那個上,那個催這個上;這個罵那個“膽小鬼”,那個罵這個“怕死鬼”,兩個人卻都不敢上去,隻怕挨槍子兒。後來他們拾了塊石頭扔進圩牆裏去,聽聽裏邊沒有動靜,才一起爬上了圩牆,一看圩牆裏全是雜草亂石,連個人影也沒有,老靳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正在田地裏幹活兒的人一聽見槍響,都亂跑亂躲,亂成了一片。圩子裏大人叫,孩子哭,人人都往家裏跑,弄得雞飛狗跳。這麽一亂,兩個偽軍更抓不住頭緒了。後麵的一小隊偽軍追到圩牆前,卻不見了人影,都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候,田侖帶著十幾個偽軍,也從小橋上跑過來了,一麵擦汗,一麵問:“人呢?跑哪兒去了?”

一個偽軍班長耷拉著腦袋回答:“他……他翻過圩牆就不見了。”

“真是飯桶!”田侖狠狠地罵道,接著又問,“從哪裏翻進去的?”

偽軍指著圩牆說:“就從這裏!”

田侖爬上圩牆,向裏麵看了看,又從牆上跳下來,命令偽軍說:“趕快把圩子包圍上,不要放一個人出去!我諒他也飛不上天!”他又轉身向一個親信的班長說:“快帶人到木匠鋪,把靳木匠的老婆抓起來。”偽軍班長答應一聲,帶著兩個偽軍,就向街上跑去。

偽軍人大腿長,又抄了近路,結果先到一步,等孫大興跑到街上,就看見木匠鋪外麵圍著一堆人。孫大興吃了一驚,也來不及考慮該怎麽辦,加快腳步往前跑去,剛跑到人群跟前,忽然被一個人一把拉住,抬頭一看,原來是劉大爺。劉大爺擺擺手,示意他別開口。劉大爺用自己的身子擋著大興,把大興擠到牆角裏。

孫大興躲在劉大爺背後,心怦怦地亂跳。前麵圍著幾層人,又看不清到底出了什麽事。忽聽得一個聲音惡狠狠地問道:“說,你男人回來了沒有?”

大興伸長脖子從人們的肩頭上向屋裏望去,隻見那胡安和幾個偽軍正在逼問靳大嬸。靳大嬸頭微微昂著,眼睛看著前麵,緊閉著嘴,一聲也不吭。

“別裝聾作啞!”胡安聲色俱厲地問,“你家的學徒跑哪兒去了?”

靳大嬸仍然不回答。

“什麽?你還不說!”偽軍班長從地上拾起一根木條,照著靳大嬸的脊背就抽。

靳大嬸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嘴閉得更緊了。

孫大興的心像被撕裂一樣。他猛地推了下劉大爺,想鑽出去“自首”,免得敵人折磨靳大嬸。劉大爺卻更有勁兒地擠住他,不讓他動一下。他想喊出來,一抬頭,看見劉大爺用眼神示意他不許胡來,他隻得咬咬牙,屏住氣不作聲。

偽軍班長一連抽了幾下,靳大嬸連氣都不吭一聲。偽軍班長氣得咬牙跺腳,向手下的偽軍一揮手:“把她帶走!”

“上哪兒去?”靳大嬸憤怒地抗議。

“你男人是黑八路,你也脫不了幹係。走吧,我們中隊長有請。”偽軍班長拿槍向外指了指。

靳大嬸沒有移動腳步,堅定地站著。她目光迅速地向人群中搜索著,嘴裏故意大聲說:“鄉親們,你們都親眼看見了,我一不犯罪,二不犯法,他們就憑空來作踐人。”

“你是八路婆子,還沒有罪?走!”偽軍班長推了靳大嬸一把。

靳大嬸和劉大爺的目光對上了。劉大爺微微點了一下頭,又把頭向自己背後偏了偏。靳大嬸放了心,慢慢走出大門。

胡安向偽軍班長擠擠眼,走到靳大嬸跟前,帶著奸笑向她說:“你不想走也行,隻要告訴我們那個學徒到哪裏去了,我擔保不抓你走!說吧!”

靳大嬸輕蔑地瞥了胡安一眼,從容地說:“走吧!”

胡安的臉氣得像個紫茄子。他磨著牙罵:“不知好歹的婆娘,有你受的!”

偽軍擁著靳大嬸走了。

鄉鄰們也憤怒地散開了。幾個人故意和劉大爺走在一起,掩護著孫大興走進了小巷子。

孫大興一個人逃到圩子外麵的一個葦塘裏,在淺灘上的一叢葦子後麵坐了下來。西斜的太陽曬得孫大興身上火燎燎的,他心裏煩得像團亂麻。靳大叔怎麽會讓敵人追趕的呢?他現在跑到哪裏去了呢?敵人會怎樣折磨靳大嬸呢?小武拿的那個包裏是什麽東西呢?這一切都應該讓組織知道,可是怎麽跟上級聯係呢?……他越想越心焦。老靳、大嬸、小武、劉大爺的臉,一個又一個地出現在他的眼前。要是在部隊裏,那有多好啊!這幾十個偽軍,一下子就可以全部消滅光!唉!可是現在……他看看西方,太陽還掛在高高的天空上。劉大爺再三囑咐他,不到天黑不能回圩子裏去,這天為什麽還不黑呢!

太陽好容易落山了,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星星一顆又一顆地出現在淡藍色的天幕上。孫大興站起來聽聽周圍沒有什麽動靜,就躡手躡腳地走出了葦塘。

圩子裏又黑又寂靜。孫大興看見圩門口有一個偽軍在站崗,他繞了過去,從圩牆的一個缺口爬了進去,順著牆根摸到了劉大爺家門口。劉大娘正坐在門口的一塊石台上,她看見閃過一個人影,小聲問道:“誰?”

孫大興答應一聲:“是我!”悄悄地走到劉大娘跟前。劉大娘連忙把他拉進屋裏,對他說:“哎呀,孩子,我一直擔心你在路上出了事呢!”

“小武回來了嗎?”孫大興不放心地問。

“在後麵院子裏呢!”劉大娘悄聲說。

孫大興隱約聽到後院有挖地的聲音,趕緊跑過去,看見挖地的正是小武,就高興地輕輕喊了聲:“小武。”

“誰呀?”武建華問。

“是我。”孫大興來到跟前一看,小武正在挖一個坑。

“挖坑幹什麽?”

“把包裹埋起來。”

“包裹裏是什麽?”

“一封信,還有一百塊銀圓。”

“告訴大爺了嗎?”

“告訴了,他找人去了。”

坑已經挖得很深了,武建華把身邊的包裹提過來,要往坑裏放。孫大興接過來掂了掂,分量重得厲害。他問小武說:“這銀圓是幹什麽用的呢?”

“不知道。”武建華說,“我沒敢拆信,也不知道裏邊寫的什麽。先埋起來再說。”

兩個孩子把包裹放到坑裏埋好,又搬來了一塊石頭壓在上麵。武建華拍了拍手上的土,對大興說:“聽大爺說,二鬼子沒有抓到靳大叔。”

“知道。可是大嬸給抓去了。”孫大興很難過地說,“我得馬上到王莊去報告。”

武建華說:“天黑了,你一個人不能去,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我一個人去,你在家等著大爺。”孫大興說罷便向門口走去。門忽然開了,走進來的正是劉大爺。

“是大興嗎?”劉大爺問。

“是我。大爺。”孫大興這時候見到劉大爺,心裏格外熱乎。

“你想上哪兒去?”劉大爺回手把門閂上,“走!咱們說個事。”他把大興和小武拉到一處,然後說,“放心吧,孩子。靳大叔找到了。”

“他在哪兒?”兩個孩子迫不及待地問。

“瞧你們這個性急勁兒。他上了龍頭山啦。”劉大爺接過劉大娘端來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大嬸呢?”孫大興問。

“二鬼子把她押起來了,組織上正在想辦法救她。”

“那包裹怎麽辦呢?”武建華問。

劉大爺鄭重地說:“我這就說呀!就在今夜裏你和大興一起把這個包裹帶出圩子,帶到龍頭山後麵去,靳大叔就在那裏等著你們。”接著劉大爺又吩咐了許多話。

兩個孩子又問:“這包裹裏的銀圓是幹什麽用的?”

“我也不知道。”劉大爺說,“你們倆先去睡一會兒,夜裏我喊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