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你有幾個十年

汽車沿著山路行駛,車窗外是山和樹林。

鍾恒開車穩,車速也不慢。許惟坐在副駕看外頭風景。昨晚下過暴雨,清晨的空氣清新,車窗開著,每呼吸一口都像在吸氧。

兩人全程沒有交流。鍾恒不提回豐州,許惟也不再問他。

大約四十分鍾就到了靈町山腳下的磨坊街。一條街全做生意,飯店、客棧排成排,沿路過去,賣特產和紀念品的鋪子最多,走三步就有一家,貨品重複得一塌糊塗,擺明告訴你都是同一家批發市場進的貨。

陽光客棧在磨坊街尾,一共兩層。順著石板路走過去,前麵是河,後頭是山,客棧旁還修了間閣樓自用。一個小院子,有花有草,藤蔓鋪滿花架,屋後有休閑區,好幾張木桌木椅,旁邊兩個秋千架。

十年前,鍾恒的姐姐鍾琳嫁到禺溪,一家人在縣城開超市。後來禺溪旅遊業發展得如火如荼,她趕上好時候到靈町山腳盤下店麵,開了這間客棧。

許惟以前見過鍾琳兩回。

一次是高二上學期,鍾恒鬧了事,老師讓叫家長,鍾琳來了,午休時站教室外敲窗戶,許惟當時坐窗邊,幫她喊了一聲。

另一次是高二下學期。因為談戀愛,許惟和鍾恒被叫到辦公室接受思想教育,班主任請來鍾琳,拐彎抹角表示希望她幫忙棒打鴛鴦,哪料鍾琳大大方方說:“不瞞您說,我弟弟自從談了戀愛,不打架不鬧事,天天回家看書學習,難得乖得跟小貓兒似的,我讓他分手這不是傻嘛,我巴不得他倆談到天荒地老咧。”

許惟聽得目瞪口呆,一旁的鍾恒笑得欠嗖嗖。

就那兩麵之緣,其實彼此印象不深。

但在客棧一打上照麵,雙方都認出來。

鍾琳一點不驚訝,昨晚鍾恒匆匆來,匆匆走,她問過顏昕,猜到七七八八,這會兒笑著迎許惟進門,打過招呼,寒暄幾句,把門卡遞給鍾恒,讓他把人送進屋。

客棧房間裝飾簡潔,床單被套都是小清新純色係。

許惟這間是大床房,窗戶大,有小陽台。景區附近寸土寸金,這樣的房間一天房費肯定不低。許惟想,走時得記得把錢還掉。

鍾恒把行李箱送到,人就下去了。

許惟歇了會,翻到顏昕的短信。那丫頭又出去拍照了。

許惟拎起背包準備下樓,門一開,外頭站著個漂亮姑娘,二十出頭的模樣,紮馬尾辮,穿一身白色連衣裙,笑起來有酒窩。

“你好,琳姐交代我來送熱水的。”她抬起手中的水壺給許惟看。

“謝謝。”

許惟接下放到屋裏。回過身,見那女孩沒走,還站在門口看她。

許惟不明所以,對方卻笑了,說:“琳姐說你是鍾恒哥的朋友,你有什麽需要都可以找我,我就在樓下。”

“好。”

樓道裏有人喊:“楊青。”

“哎。”女孩應聲,快步跑走。

許惟關上門下樓。鍾琳坐在前台,看她下來,笑著問:“要出去啊。”

“嗯。”許惟視線轉了轉。

“找鍾恒?”

“我出去逛逛,跟他說一聲。”

“哦。”鍾琳好整以暇地指指後門,“在後頭呢。”

“謝謝。”

許惟順著她指的方向走過去,推開門就到了小院子。

“鍾恒哥,你這趟會住多久?”清脆的女聲。

許惟轉頭,看見遮陽棚裏兩道身影。鍾恒在水泥台邊切西瓜,那個叫楊青的女孩在他身旁,她一塊塊往盤子裏撿。

鍾恒說:“沒定。”

“總要住幾天吧。”楊青皺眉,“你不在,平安又快飛上天了,昨天跟街頭老張家的孩子打架,人家家長都找上門了。”

“我姐慣的。”

“琳姐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沒用。”楊青說,“平安現在就怵你,你在這管管她,琳姐省心多了。”

鍾恒嗬笑:“你倒看得起我。”

楊青臉紅,低頭擺西瓜:“那本來就是啊,我說事實。”

“小魔王哪兒野去了?”

“不曉得,一早就拿著暑假作業不見人影了。”

鍾恒切好最後一刀,楊青遞了一塊給他:“你嚐一個,今年西瓜可甜了。”

鍾恒接了,幾大口吃完,對著水龍頭洗了臉。楊青把哈密瓜搬到水池裏洗,“這個也要切幾盤。”

鍾恒看一眼,說:“這得先削皮。”

“哦,對,削皮刀。”楊青在盆裏找了找,遞過去,“喏。”

“鍾恒。”

棚下的兩人都轉過身。

鍾恒臉上掛著水珠,濃眉濕黑。

“我出去一趟。”許惟站在門邊。

鍾恒抹了把臉:“去哪?”

“隨便逛逛。”

“陪你去。”他朝她走。

“不用。”許惟笑笑,“你忙你的。”她沒停頓,拎著背包走了。

鍾恒站了會,眉毛上的水珠落下來。楊青走過來:“鍾恒哥,那是誰啊,琳姐說是你朋友。”

“嗯。”

“工作上的朋友?”

“不是。”

鍾恒往回走,拿起刀給哈密瓜削皮。楊青覺得他的神色有些不對,想問又不敢,走過去避重就輕地說:“她很漂亮呢,眼睛好看得很。”

“是麽。”鍾恒懶洋洋道。

楊青偷偷打量他,心跳得有些厲害,她嘴巴嚅了半天,話還是沒問出口,前頭小趙已經來喊:“楊青,西瓜呢。”

“來了。”

許惟沿著磨坊街走了一遭,逛了幾家店鋪。有個攤菜餅的,香得誘人。

“這個怎麽賣?”

“四塊一個。”

“我要一個。”

她邊走邊吃,轉到街頭,到涼亭裏坐著。旁邊有人擺攤算命,來了一對女孩,說算算姻緣。算命先生先問生辰,再請她們各寫一個字,接著念了一串詞,分別告訴她們某某年將遇到真命天子,某某年宜結婚,哪些屬相的人不能找。

許惟聽完,餅也吃完了,拍拍屁股要走,卻被喊住。

“姑娘,來算個姻緣吧。”老先生眯著眼,額頭皺褶擠作一堆。

許惟停了下,走過去:“不算姻緣,算點別的。”

“算什麽?”

“您看著算。”許惟把生辰報給他。

老先生開始撚胡須,撚了半天,睜眼說一串詞,許惟半個字都沒懂,“麻煩您翻譯下。”

“親人緣薄,莫強求。”

“沒別的?”

老先生搖搖頭,不說了。

許惟笑了笑,放二十塊錢到他麵前。

她出了街,到進山的路口,好幾輛車堵在那兒,路邊圍了一圈賣土特產的,那些瓜果很多沒見過。

許惟往前走,左邊車裏冒出個光頭:“美女,上山不,六十塊錢,送到木雲山莊。”

右邊車裏的婦女喊,“五十塊,木雲山莊,走不走!”

許惟走向右邊:“姐,跟您打聽個事。”

“啥事?”

“這木雲山莊能進嗎?”

“那個啊……那個不對外開放的,是私人的度假療養園。”

“那有辦法嗎?”

“難啊,都是有路子的人,普通人別想了。”女人打量著她,“你要是想去,我送你上去,你繞著園外瞅一圈得了。”

許惟擺擺手:“那不用了,沒意思。”她轉頭往回走,經過小超市,兩個孩子打鬧著出來,波波頭的小姑娘一頭撞她身上。

許惟扶住人:“疼吧。”

“這點疼算啥,”小姑娘豪放地站直,仰頭看她,圓眼睛倏地發亮,“我見過你誒。”

“哪兒見過我?”

小姑娘眉毛皺起,抓耳撓腮:“……我忘了。”

“你好好走路吧。”許惟鬆開她,往前走,小姑娘不信邪,一路跟著,一路撓頭苦想,不知不覺跟回客棧。

鍾琳瞥見她身後小不點兒,吼一聲:“沈平安!”

許惟轉頭,可不就是那波波頭小姑娘嘛。

沈平安先發製人:“媽,你先別罵,我今天沒打架沒罵人,沒搶人玩具,也沒把人推溝裏,我還寫了作業。”

鍾琳皮笑肉不笑:“這麽乖,那剛好,你舅舅來了,作業給他看看。”

“誰、誰來了?”沈平安腿有點兒抖,小步往外挪,剛挪過門檻就撒丫子跑進旁邊閣樓。

許惟驚歎地看著那小身影,這速度趕上百米衝刺了。

鍾琳換了副笑臉,招呼許惟:“那我家閨女,皮得很。”

“她好像很怕鍾恒?”

“對,就怕她舅。”鍾琳說,“鍾恒一黑臉,她要嚇得尿褲子。”

正說著,鍾恒從樓上下來了。許惟聽見腳步聲,抬頭就見到他拎著個紅色桶,後頭還跟著個人。她視線沒往後挪,繞回來,跟鍾琳講話:“她叫平安?”

“嗯,我爸給取的。”鍾琳說,“沒吃午飯吧,一道吃?”

“我吃過了,在外麵吃的。”許惟笑笑,“我先上去。”

“行。”

鍾恒走過來,楊青跟在他後頭。

許惟衝他們笑了下,走上樓梯。

鍾琳對楊青說:“去叫下平安,她剛剛回來了,跑閣樓裏去了。”

“好,我叫她去。”楊青快步走了。

鍾琳瞥一眼樓梯,對鍾恒說:“傻站著幹什麽,不上去看看?”

“看什麽?”鍾恒放下桶,接了杯水喝。

鍾琳嗤笑一聲,淡淡道:“你腸子裏幾條蛔蟲,你姐我一清二楚。”

鍾恒懶得理她,杯子一放,拎著桶往後頭走。

“你女神不高興了,看不出來?”

鍾恒頓足。

鍾琳樂了:“裝什麽裝?當年追到人家蒙著被子傻笑也不知道是誰。”

鍾恒扭過頭:“你差不多得了。”

“我說的不對?你矜持個什麽勁兒,多大年紀了,再不加把勁兒,人又跑了,你就蒙著被子哭吧。”

鍾恒一張臉頓時黑如鍋底。

鍾琳走過來,拎起桶,走之前丟一句:“你還有幾個十年等?”

那桶髒水被鍾琳拎去後院。

鍾恒站了會,左右無事可做,索性上樓。

許惟打開空調,橫躺在小沙發上,半眯著眼要睡不睡。她腦子裏零零星星的片段勾雜著,沒多少能用的線索。

有人敲門,篤篤兩聲,穩重緩慢。許惟睜開眼,賴了幾秒,起身開門。鍾恒在門外,見她第一眼,視線被她頭頂一撮翹起的雜毛吸引。

許惟:“有事?”

“頭發。”他指指。

許惟拿手掌抹了一把,還翹著。鍾恒手伸過去,將那縷頭發捉出來,大掌朝後撫一把,給她弄順溜了。

許惟走回屋裏,坐到床尾,鍾恒在牆邊靠著,許惟指指沙發,說:“坐啊。”

“懶得坐。”

兩人之間隔幾尺距離。

鍾恒問:“去哪逛了?”

許惟:“街上。”

“吃飯了?”

“嗯。”

“吃的什麽?”

“菜餅。”

鍾恒:“夠艱苦樸素的啊。”

“沒鍾少爺您富貴。”

鍾恒看她一眼,笑了聲,“就裝吧。”

許惟沒接他話,起身倒了兩杯水,遞一杯給他。

“找我有事?”她捧著杯子問。

“沒事不能找你?”

“我沒這意思。”許惟笑了笑,“怕你忙,耽誤你時間。”她又坐下來,低頭吹著杯裏熱水。

鍾恒腦子裏轉著鍾琳那句話,瞥了許惟幾眼,似乎在判斷她是不是真有不高興的情緒。

許惟喝了口水,聽見鍾恒說:“林優給我打了電話,問你行程。”

她抬頭:“問我?”

“嗯。”鍾恒說,“想不想去她那兒?”

許惟:“想啊。”

“帶你去?”

“明天吧,今天不想出門了。”

“累了?”

“有點。”停了下,他又問:“肚子還疼?”

“好多了,沒感覺。”許惟說,“你去吃飯吧,我睡個午覺。”

鍾恒點了頭,提醒:“空調打高點。”

“嗯。”

這個午覺一不小心睡過頭,醒來已經到傍晚,許惟拉開窗簾,外頭那棵柿子樹被風吹得胡亂晃**。

許惟洗過臉,往樓下走。

晌午之後,沒新客人入住,客棧很安靜,楊青坐在前台看書。許惟下樓的腳步聲驚動她,她合上書,站起來。

許惟走過去,“就你一個人?”

“是啊。”楊青笑了笑,“他們都出去了,琳姐去買菜,鍾恒哥帶平安去玩了。”

“他帶平安玩?”

“嗯。”

“平安有這個膽子?”

“你知道啊,其實平安是被拎出去的,肯定又要挨訓了。”

許惟低頭笑了聲,覺得挺神奇,想象不到他訓孩子是什麽樣。

楊青盯著她看。許惟注意到了,一抬頭,逮個正著,楊青頓時有些尷尬,找話題掩飾:“你吃不吃西瓜?那冰箱裏有。”

許惟說:“不吃。”

話茬沒了,楊青也不知講什麽好,摩挲著手裏的書。許惟瞥過去,一本《大學英語六級詞匯》,紅色封皮。

原來不是專職在這做事的。

“讀大學了?”許惟問。

楊青嗯了一聲。

“大幾了?”

“下學期大三。”

“你沒到二十吧。”

楊青有點不好意思:“我讀書晚,二十一了。”

許惟說:“還很年輕啊。”

楊青看了看她,“姐姐,你看著也很年輕。”

“是麽,那你看我多大?”

楊青說:“最多二十四、五吧,肯定得比鍾恒哥小。”

許惟一笑:“鍾恒幾歲你知道?”

“知道啊,”提到鍾恒,楊青的眼神都柔了幾分,“鍾恒哥比我大六歲半。”

算得可真清楚。

許惟說:“我大他七個月。”

楊青驚訝:“真看不出來,你跟鍾恒哥是同學嗎?”

“對。”

“是大學同學?”

“高中。”

談起鍾恒,楊青好奇心旺盛,眼裏露著興奮:“他以前什麽樣子啊。”

“很帥。”

楊青笑:“我猜也是,很多女生追吧。”

“對,很多。”

楊青又說:“他肯定很招人喜歡。”

許惟沒接這話,心道:可不是麽,浪起來痞帥,一認真能迷死人的。

楊青還想問,許惟懶得聊了,擺擺手,“我去外頭走走。”她轉身,剛走兩步,門口跑來個短發女孩,一邊喘氣一邊喊:“楊青,你還不快去看看,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

那女孩拍大腿,急得快結巴:“哎呀,你鍾恒哥掉河裏了!”

“啊?”楊青有點驚訝,倒不擔心,“在哪呢?”

“就前頭那個剪水河!有個騎摩托的栽下去了,鍾恒去拉他,結果也掉下去了,昨天剛下過暴雨,那河可深了。”

她還在說,許惟已經變了臉色:“他怕水!”

楊青一愣,剛回頭,就見許惟跑了出去。

天色擦黑,剪水橋上擠滿人,岸邊還圍了一圈,熱鬧得很。

有人吼:“拿繩子呀。”

有人指著:在那邊兒,就在那,看見頭了,再遊過去點兒!“

還有個女孩兒興奮的聲音:“舅舅加油哇!”

但從遠處聽,隻有一團嘈雜人聲,亂糟糟。

人群突然被撥開,一個身影擠到前頭:“鍾恒!”

這一聲喊得鍾恒一個激靈。他從水裏鑽出頭,一抹眼睛,沒看清人,就聽“撲通”一聲。

圍觀群眾目瞪口呆。橋上的鍾琳沒料到這一出,倒是沈平安眼睛發亮:“媽,是那漂亮姐姐!”

也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吹了聲口哨,咋呼一聲:“小鍾,姑娘來救你咧!”

岸上人哄笑,議論紛紛,看戲一樣。

許惟嗆了口水,往鍾恒的方向遊。鍾恒很快遊過來,在水裏抱住她的腰,劃拉幾下到了岸邊,旁邊人把他們拉上去。

兩人坐在石階上。

鍾琳下了橋跑過來:“哎呀,沒事吧?”

楊青也趕來,擠過去喊:“鍾恒哥!”

周遭群眾瞅著落湯雞似的兩人,七嘴八舌,他們認得鍾恒,卻不認得許惟,好奇地問:“這女娃誰呀。”

許惟臉龐滴水,喘著氣,有點愣神。她身上的裙子是棉的,泡過水後皺縮著,幾乎短了一截,露出來的長腿白得晃眼。鍾恒抱起她,從人堆裏擠出去:“麻煩讓個路。”

旁邊有個濕淋淋的小夥子跟上來:“哎,大哥大哥,我摩托車呀,不是幫我弄上來嘛。”

鍾恒頭也不回:“你找別人去。”

楊青愣愣地看著:“琳姐,怎麽回事呀?”

鍾琳笑了一聲:“誰知道呢。”轉頭喊,“平安,回家了!”

沈平安撓了半天腦袋,一瞬間靈光乍現,猛拍自己的小短腿:“就說嘛,我肯定見過她。”

許惟在鍾恒懷裏回過神,拍拍他胸脯,“我自己走吧。”

鍾恒不理,一路把人抱回客棧,催促:“你趕緊洗澡換衣服。”

許惟正在經期,到水裏泡一趟確實難受。她很快回房間衝好澡,收拾完出來,鍾恒正好端著紅糖水上來了,許惟接過來,坐在沙發上慢慢喝。

鍾恒沒走,站在床邊看她。他還是那身濕衣濕褲,短發也濕淋淋。

許惟抬頭,說:“你去換衣服啊。”

“等會。”

許惟停頓了下,很隨意地問道:“你學會遊泳了?”

“嗯。”

“不是怕水麽?”

鍾恒沉默了一會,說:“早就不怕了。”

“哦,那挺好。”許惟笑了笑,“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學遊泳呢。”

她低頭喝糖水,那身影卻走近了。他靠著沙發,聲音低下來:“所以跑去救我?”

許惟手一頓,沒吭聲,鍾恒站著不動,褲子上的水滴個不停,在地上洇出一條濕印。

這種安靜令人不自在。過了很久,在許惟喝完糖水時,他又幽幽地來了句:“怕我淹死,是不是?”

看來這事是跳不過去了。

許惟隻好應了一聲:“嗯。”

按鍾恒的尿性,肯定還要接著問。他喜歡占上風,不愛給人留餘地。許惟等著,可過了幾秒,隻聽見一聲笑。

鍾恒低著頭,目光在她臉上繞了繞,難得一見地收了話,拿過她手裏的碗,“等會給你送晚飯。”

客棧提供訂飯服務,做飯的是在附近請的廚子,鍾琳買好菜,廚子做完飯就走。景區食宿都不便宜,客棧的簡餐相對實惠,有些房客樂意訂。

六點多,鍾恒送飯菜上來,臨走前說:“我等下送平安回家,要去城裏,有什麽要帶的?”

“薄……”

“除了薄荷糖。”鍾恒說,“這我知道。”

許惟說:“沒別的了。”

“那我走了。”

沈平安磨蹭到七點,碗裏還剩半碗飯。鍾琳過來收拾桌子:“平安,吃快點兒。”

“喔。”沈平安扒拉著菜,就是不放進嘴。

鍾琳看穿她的小心思:“不想回家是吧。”

沈平安猛點頭。

鍾琳冷笑一聲:“別耗時間了,今天你舅舅在,橫豎是要送你回去的,明天英語課必須得上。”

正說著,鍾恒來了,一個眼神丟過去,沈平安一秒變乖巧:“上上上,課我肯定上。”幾大口吃完飯,背上小書包跟著鍾恒走了。

晚上磨坊街熱鬧,小公園搭了戲台,晚上唱大戲。不到八點,客棧裏的住客都出去了。平常晚上休閑區最熱鬧,年輕住客喜歡在那裏聊天,今天前後院空****,難得落個清靜。

許惟下樓時,鍾琳正和楊青喝茶嘮家常。

許惟和她打了聲招呼,到後院藤架下挑一張木椅坐著乘涼。昨天臨走時,趙則把林優號碼給了她,許惟想著要不要打個電話。

這時鍾琳來了,端了杯可可奶放木桌上:“熱的,喝喝看。”

許惟有些受寵若驚:“謝謝,麻煩你了。”

“你用不著跟我客氣。”鍾琳坐到她身旁,“咱們不是差點成了一家人麽。”

“……”

許惟早見識過她的直爽。

鍾琳問:“河裏泡了一遭,還好吧。”

許惟說:“沒事。”

“我看鍾恒煮了紅糖水,你身上帶著親戚呢?”

“嗯。”

鍾琳笑:“他遊泳厲害得很,你不知道?”

許惟搖頭:“他以前怕水。”

“以前是怕。”鍾琳停了下,問,“他跟你說過?”

“什麽?”

“我媽的事。”

許惟搖頭。

鍾琳歎了口氣:“我媽是在河裏沒的,那時候鍾恒七歲,在那之後他就很怕水。”

許惟怔了怔。她隻知道鍾恒是單親,不知道具體情況。

“我們那時住在鄉下,他總不讓我去河邊,我要去洗衣,他就跟著,還老把髒衣服藏起來,我罵他,他就生氣。”鍾琳語氣平淡,嘮家常似的,講到這笑了笑,“他生氣也就是不跟我講話,也不愛哭,我罵他狠了,他憋一泡淚在眼睛裏轉,到最後還愣是給轉回去了。”

許惟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鍾琳問:“你認識他那會兒,他很渾是吧。”

許惟:“是有點。”

“你也夠委婉的,”鍾琳笑,“我都覺得他走不上正路了。”

許惟覺得鍾琳誇張了。那時鍾恒的確不是什麽三好少年,但沒有那麽壞。

“這也怪我。”

鍾琳告訴許惟,那幾年她在外地,顧不上鍾恒,鍾恒跟著父親到城裏生活。鍾恒的父親做小生意,很忙,又在跟人處對象,分不出心思管他。父子倆關係一直不好,那陣子更糟糕。

“他覺得我爸沒護好我媽,還把她忘了,找別的女人,他就不能理解這個。你也知道吧,他心裏有氣,就要找事。”鍾琳搖搖頭,有點無奈,“等我回來,一條街的男孩都已經是他手下,上了高中之後更是一混球。”

許惟沒接話。

鍾琳自個把話題順了下去,“所以你們談戀愛,我可高興了。好多年沒見他那麽乖過,他能考上大學,我爸以為祖墳冒煙了。”

許惟說:“他很聰明。”

鍾琳哼笑:“給他聽見要樂死。”隔一會,說,“好像跟你聊了不少,累了麽?”

“沒有。”許惟說,“你還想聊麽?”

“你還想聽我講鍾恒?”

“……”許惟發現給自己挖了個坑,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鍾琳看著她,終於憋不住笑了。許惟被她笑得莫名尷尬。

“我得去前頭看看了。”鍾琳站起來,臨走前拍了拍許惟的肩,“再跟你講一件吧——那家夥還是特別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