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生活的無能為力
“快！救人！老薑！堅持住！”坑外的一眾工友驚叫出聲。
張誌遠見狀，抓住身邊工人手裏握著的繩子，縱身一躍，順著繩子滑落而下，很是訓練有素的樣子。
“張誌遠！”韓延宇大喊一聲。
張誌遠一邊用雙腳在牆麵上蹬著，快速下落，一邊對韓延宇喊道：“拉好繩索！我可能動作幅度大一些，受力就會重一些，別讓我也折進去！”
張誌遠盡量用輕鬆的口吻說道。
韓延宇衝上前去，一起抓住繩子，用力道：“大家盡量把繩子放低一些，老薑的身體已經比剛才更低，時間緊迫，大家加油！”
工人們反應過來，紛紛上前幫忙。
此刻，張誌遠已經落到繩子的最底端，他伸出手去，單手在粗糙的繩子上留下了血痕。
“來，伸手！抓緊我！”張誌遠咬著牙，盡可能得靠近水泥的方向。
老薑幾乎已經失去了力氣，他最後的精神意誌也在逐漸消散著。
“別睡！抓住我！”張誌遠怒吼著。
老薑的眼睛卻已經開始慢慢地閉上，他想要伸手抓住張誌遠的手也跟著越來越遠，慢慢地，朝著水泥裏沉落下去。
“老薑！別睡！不能睡！想想你的孩子，你正在上高中的孩子，在家等你回家吃飯的妻子！老薑！”張誌遠吼叫著，聲音沙啞。
老薑的意誌似乎緩解了一些，他的身體用力一挺，整個人翻身向上，以一種躺著的姿勢將口鼻漏了出來，同時，向張誌遠伸出手來。
張誌遠笑了：“好樣的，老薑，我來救你了！放輕鬆，不要亂動。”
水泥已經處於半幹的狀態，人在裏麵，越來越難活動。
張誌遠的身體還在向下滑落，但是手還是無法觸碰到老薑的手。
老薑躺在水泥中，他累了，筋疲力竭，但是看著張誌遠笑了。
他的嘴裏似乎在說什麽，一張一合，聽不見。
張誌遠憤怒地喊道：“別他媽跟我說話，我什麽話都不想幫你帶，給我老老實實地活著！”
張誌遠的手已經幾乎抓到了繩子最邊緣的位置，他的腳下一勾，伸手，終於抓住了老薑的手。
兩雙滿是幾乎已經幹掉水泥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上層的工人們大叫著，歡呼著。
“好樣的！老薑，來，慢慢用力，往我的方向，來.......”張誌遠輕聲鼓勵著。
老薑的身體隨著兩雙緊緊握在一起的手，慢慢地朝著深坑的邊緣遊走過來。
“很好，放輕鬆，老薑，我們很快就能回家見老婆兒子了。”張誌遠輕輕笑著。
就在老薑靠近張誌遠方向，幾乎要貼近牆麵的瞬間，上遊的繩子終於受力不住，砰的一聲，斷裂開來，現在隻剩下半根繩子懸掛著張誌遠和張誌遠手中的老薑。
“不行，這繩子根本就沒法承受兩個人的重力，這樣下去的話，你們兩個都會死的！”
高牆之上，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
老薑聽到，淚水攪渾了他臉上的水泥，他聲音很小，嘶嘶地說著：“謝謝你，小夥子，我......可能......”
“別給我廢話！住口！”張誌遠不讓老薑說下去，他臉上青筋暴起，卻不肯鬆開老薑的手。
老薑自己卻在用力想要掙脫張誌遠的手。
“你別放棄！老薑！”張誌遠低吼。
老薑的手最後用力，徹底從張誌遠的手裏脫落開來。
“老薑！”所有人都異口同聲的喊道。
就在老薑的身體重新淹沒在水泥中的瞬間，一隻有力的手重新握住了老薑蒼老的手。
“韓延宇？”張誌遠瞪大眼睛。
韓延宇的腰上綁著一根繩子，他的雙手都可以控製著方向和力道。
他隻是憤怒得看了一眼旁邊的張誌遠，便直立起身，靠近老薑的身體。
“拉這個警察上去！”韓延宇的聲音明顯在生氣。
張誌遠看得出韓延宇的憤怒，他不再多嘴，任由上麵的人將自己向上拉去。
韓延宇的身上也布滿了水泥，他用著巧勁，慢慢地匍匐在水泥上，逐漸靠近老薑。
老薑的頭仰著，半張著嘴，想要得到更多的呼吸，似乎對生有了新的希望。
“老薑，放鬆，抓緊我的手，來，慢一點.....”韓延宇一邊說著話，人已經走到了老薑的身邊，他的手臂一下便插進了水泥裏，向上一撈，老薑的身體順勢被抬起來。
老薑用力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人卻早就已經傻了，無法恢複精神意誌。
韓延宇輕聲說道：“可以嗎？”
老薑懵懵得點點頭，他也跟韓延宇一樣，匍匐在水泥之上，就像是遊泳的姿勢。
韓延宇解開自己身上的繩子，小心翼翼地係在老薑的身上。
“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老薑望著韓延宇的一舉一動，他癡癡地點頭。
“很好，慢一點，我會拽著繩子，不會有危險，你盡量放鬆，不要用力，因為你越是用力，就會下沉得越快。”
老薑連點頭的動作都變得慢了下來。
“拉！”韓延宇一聲令下，上麵所有的工友反應過來，大家齊心協力，一起拉著繩子，用力。
老薑的身體慢慢地被向上提起，慢慢地，腳尖也脫離了水泥。
全身上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重新燃起生命的雕像。
韓延宇看著被拉上去的老薑，慢慢地笑了。
他的身上，臉上，滿是水泥，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他原本是有心理性潔癖的，但是此刻，什麽都不重要了。
“韓延宇，你愣著幹什麽？抓緊啊！”牆麵上方的張誌遠似乎看到了韓延宇有些不太對勁。
韓延宇皺了皺眉頭：“我.......好像腳抽筋了......”
張誌遠咬著牙：“你能不能別鬧了！腳抽筋了，手總是好著的吧！抓緊啊！”
韓延宇重新抬手，想要抓住繩索，但是，手卻抬不起來。
他的身體重重得向後跌落下去，重新跌回水泥裏。
他的眼前一黑，腦海中閃現出二十年前全家人出車禍的時候，他聽到年幼的自己聲嘶力竭得叫著自己的母親和父親。
眼前的父母躺倒在地上，躺在血泊裏，一動不動。
韓延宇的眼前，能看到一輛黑色的商務車，逐漸遠離，逐漸消失在這鄉野村落的小路上。
韓延宇聲嘶力竭，眼前發黑，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姐姐的微笑，對他伸出手：“延宇，來，姐姐給你買了糖果，有閃閃亮亮糖紙的那種.....”
韓延宇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他想要掙紮，但是身體卻動彈不了。
姐姐依然在笑著，突然，她的臉變了，變成了一個之前跳樓的老人，老人臉上的皮肉腐爛，就像那天晚上夢裏的樣子一樣。
“我會幫你.....請再等一下......”韓延宇用盡最後的力氣。
皮肉腐爛的老人漸漸靠近韓延宇，他對韓延宇伸出一隻手。
韓延宇下意識地將手放入老人的手中。
突然，韓延宇整個身體瞬間被提起來，眼前出現了光亮的色彩，即使他依然閉著眼睛，但是剛才的寒冷和恐懼已經消失不見。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想要睜開眼睛，但就是無法睜開。
他好像聽到耳邊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他的名字，但是他的耳邊，隻聽到姐姐歡快的笑聲。
他太想念姐姐了，他想要跟姐姐一起走。
“姐姐.....等我.....”韓延宇喃喃地說道。
突然，韓延宇覺得有大量的空氣被動地衝進他的口腔，不得不令他大口呼吸。
同時，他的胸腔有被按壓的痛感。
他皺起眉頭，心裏滿是厭棄，到底是誰打攪了他和姐姐見麵，姐姐都願意帶他走了，這還是第一次，以前，每次夢見姐姐，姐姐都是要趕他走的。
這還是第一次，姐姐願意帶他一起離開。
正想著，身體再次出現按壓的痛感，他覺得自己胸腔的骨頭都快要被壓斷了，他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重物，卻被一隻手緊緊抓住。
傳入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韓延宇！韓延宇！醒醒！能聽見我說話嗎？”
韓延宇慢慢地睜開眼睛，陽光刺眼，他睜不開，眯著眼睛，他想要伸手擋住眼前的陽光，卻發現自己的手根本就抬不起來。
他疼得咧著嘴，現在，他全身上下都在疼。
“韓延宇.....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了......你他媽的嚇死我了！”
韓延宇的聽覺慢慢在恢複，終於分辨出，現在正在說話的人是張誌遠。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嘴裏滿是水泥，發不出聲音來。
張誌遠再次開口：“別說話，你別說話，救護車馬上就來了，挺住，韓延宇，沒事了，你別害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韓延宇覺得臉上生疼，水泥幹在臉上，撕扯著皮膚。
這一刻，他腦海裏閃現出的，竟然是老薑他們這些工人，他們每天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滿身水泥，恐怕已經成了他們的常態。
他們已經忘記了內髒需要休息，忘記了身體幹淨的感覺是什麽。
老薑從那麽高的地方掉落下去，跌入水泥裏的時候，那種恐慌感，應該跟剛剛自己的感受是差不多的吧。
他們每天都生活在這樣的粗糙環境裏。
他們是又是誰的父親，誰的兒子？
他們也有關心的人，也有被他們關心的人。
可是，生活總是無能為力，讓他們沒有其他選擇的機會。
他們不夠努力嗎？夠了，甚至在賣命了，可是，生活卻在一下又一次得刺痛著他們的心。
為什麽總是這樣，越是倒黴的人，黴運就會不斷出現在他們的身上。
明明，他們已經足夠努力，卻還是要經受別人的冷嘲熱諷？
“老薑呢？他還好嗎？”韓延宇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一旁的張誌遠好像哭出聲來：“韓延宇！你真的.....你這個蠢貨，為什麽要這樣！你知道如果再晚一分鍾，你就永遠都.......”
韓延宇唇角上揚，聽著張誌遠的話，他心想，老薑應該是沒事了。
耳邊傳來救護車的聲音，很快，他覺得自己的手從張誌遠的手中脫離開來。
人在半昏迷的狀態下，似乎觸覺和嗅覺會異常靈敏。
這天，他聞到張誌遠身上木質香水的味道，淡淡的，但是讓人覺得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