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消失的少年

1

門軸輕響,厚重大門向兩邊開敞,鹿曉陽邁步走進法庭,穿著學生裝,臉上掛著的還是那副痞賴相。

等他在證人席坐定,審判長才道:“請問證人的姓名?”

“鹿曉陽。”

“與被告人的關係?”

“同學。”

“根據我國法律,證人有如實向法庭作證的義務,如有做偽證或者隱匿罪證,要承擔法律責任,你明白了嗎?”

“報告審判長,我看破案劇,最喜歡的就是庭審這塊,法槌一敲,不要太帥氣。今天有幸成為證人,您就放心好了,我保證遵守法律。”鹿曉陽一點也不怵。

庭審氣氛莊嚴肅穆,但畢竟人坐得久了,還是有些壓抑。這名少年的與眾不同,不由得讓人精神一振。審判長會心笑道:“聽明白就好,請公訴人開始發問。”

鍾燃起身問道:“證人鹿曉陽,請問你和冷夏兒的關係?”

鹿曉陽道:“同學,也是很好的朋友。”

“是什麽樣的好朋友,能讓你替她拍下跳崖自殺的視頻,自願成為冷案的推動者?”

“我沒有問過夏兒,我想,算得上生死之交吧。”鹿曉陽一副少年老成樣。

“生死之交?”

“對!她救過我的命。在高一上半學期,有一次遊海泳我腳抽筋了,眼看著沉入水底,是她拚命遊過來,讓我抓住她身上的救生衣……”回憶往事,鹿曉陽的眼神散發出光彩,“我倆就靠著一件救生衣漂浮在海麵上,相互鼓勵,直到救援船到來。為了她,我願意做所有事。”

鍾燃道:“我有些困惑,作為最好的朋友,你為什麽不阻止她自殺?”

“在學校天台,我就阻止過。可即便阻止了,還會有下次、下下次……一個人心意已決,誰又能阻止得了?”

“為什麽沒有選擇報警或者跟老師、父母說?”

“跟道貌岸然的大人們?算了吧,你們隻會站在所謂成年人角度考慮問題,張嘴閉嘴都是說教,並不真的在意我們心裏的感受。更可怕的是,還要把想法強加於我們身上,說真的,受夠了。”

“這是你的感受,還是冷夏兒的?”

“不僅是我倆,這種心態在孩子中間,應該說很普遍吧。”

“你們為了引起社會關注,就選擇這種極端方式?”

鹿曉陽自我解嘲道:“不然呢?這不,關注度挺高的嘛。”

“可一條鮮活生命,就這樣逝去了啊。”

“‘如果我的死能引起共鳴,也算值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冷夏兒說的。說實話,我挺佩服她的,那麽弱小的身軀,竟敢燃燒自己去警醒世人。對了,她還有句遺言:如果有一天能上庭,她要借助我的眼睛,去看看她想喚醒的大人們。”說著話,鹿曉陽竟真的眯起眼睛,環視法庭一圈。凡是被他掃視到的人,如坐針氈。

辯護律師起身抗議:“我方認為證人所言,與目前審理的案件並無關係。”

“鹿曉陽,不管冷夏兒遇到過什麽,以這樣的方式,我真的很惋惜。”鍾燃並不與辯護方糾纏,回頭示意杏子。

杏子早有準備,將冷夏兒日記投放在大屏幕上,鍾燃問道:“鹿曉陽,冷夏兒的日記,你基於什麽目的提供給檢方?”

鹿曉陽道:“遵照冷夏兒意願。”

鍾燃指著其中用紅筆畫線的文字,沉聲道:“冷夏兒的日記中曾經記載,她在7月10日劉鷹珞的生日宴上,受到了性侵。”

鹿曉陽緊緊地咬住嘴唇,神情有些痛苦。

“我問完了。”鍾燃出人意料地結束了提問,坐回到公訴人席。

審判長不禁有些詫異,為了新添的這名證人,開庭已經向後延續了近一個月,今天終於上庭,公訴人這麽草率就結束了?公訴席上的這兩位檢察官,還是太年輕了些……也隻是心裏所想,並沒有表現出來。麵向辯護席道:“這是檢方新增加的證人,如果辯護人有什麽問題,可以問了。”

曹律師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到鹿曉陽身前,朗聲道:“證人鹿曉陽,7月10日晚,你人在哪裏?”

鹿曉陽道:“7月10日?在幫奶奶出攤,沒有去劉鷹珞的生日宴會。”

曹律師示意團隊助理調出監控視頻的截圖:“請證人看清楚,截圖上的人,是不是你?”

鹿曉陽眯著眼睛端詳了下,笑道:“是我,不過照片裏看起來真醜。”

曹律師並沒有被他的話所幹擾,繼續問道:“根據調取夜色KTV街道外的監控視頻,7月11日淩晨一點零二分,你進入夜色KTV,直到一點二十八分出來,總共在裏麵逗留了二十六分鍾,你能告訴我,那段時間你在裏麵做了些什麽?”

“幫奶奶收完攤並送她回家後,我接到冷夏兒電話,電話裏她的狀態非常不好,明顯喝醉了,我就急忙趕了過來,可KTV裏麵到處是玻璃,跟迷宮一般,我差點沒轉出來。”

“你並沒有找到冷夏兒?”

鹿曉陽聳了聳肩,表示沒有。

“也就是說,你在夜色KTV,什麽也沒有看到。”曹律師頓了頓,繼續道,“關於你的說辭,誰能證明?”

“沒有人證明,但我確實沒找到夏兒。”

“換句話說,也沒有人能證明你究竟在裏麵做了什麽……”曹律師的話裏,含沙射影的味道十足。

鹿曉陽一怔,隨即怒道:“你的意思,是我性侵了冷夏兒?”

“我可沒有這麽說,隻能說不排除這種可能。畢竟,二十六分鍾,可以做很多的事。”曹律師有備而來,竟然把性侵話題暗戳戳地指向鹿曉陽。

“你怎麽會這麽想?”

“我隻是通過舉例來闡述觀點,僅憑一個視頻,說明不了什麽。”曹律師斜睨公訴席,繼續問道,“冷夏兒的日記,是你提供給檢方的?”

“是的。”

“你事先知道裏麵的內容?”

“我怎麽會知道?”

“那就有些奇怪了。既然被性侵,為何冷夏兒不在自己的日記裏直接寫上劉鷹珞的名字?反而含糊其詞,這種做法不禁讓人懷疑,醉酒下的她,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存在於她腦海中的幻想。”這番話說到裉節上,得到旁聽席不少人的認同。

“該記載清楚的卻偏偏沒有,抑或……”曹律師饒有興味地審視著坐在證人席的鹿曉陽,就像看籠子裏的動物。

曹律師的言語動作,讓鹿曉陽十分不爽,幹脆把腰板挺直,迎著曹律師的目光,毫不退縮:“您的意思,我是在偽造證據了?”

“在最直接的證據出現前,一切皆有可能。”已經把疑惑種子撒進庭內每個人的內心,曹律師臉上掛著勝利者的微笑,最後一擊道,“我唯一能肯定,你和她的關係,並沒有你說的那麽親密。”

說罷,曹律師邁起四方步,想要回到自己座位,卻被鹿曉陽叫住。

“辯護人,這個問題,我倒是可以解答。”

“哦?”

自己的問詢已經畫句號了,怎麽……曹律師扭回身,有些詫異地望著鹿曉陽,一時間不知道少年要做什麽。

“我和冷夏兒關係之親密,超出您的想象。在她生前,把一切經過都告訴了我。審判長,請允許我,用第一人稱複述她的故事。”鹿曉陽目光如炬,如利劍直刺曹律師,瞳孔中散發出耀眼光芒,不等任何人反應,已經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

曹律師的心髒似乎漏跳一拍,他猛然間發覺,自己才是籠中野獸,對麵的少年,正高擎巨矛,朝著自己撲來……

2

我叫冷夏兒,在選擇跳下懸崖的那一刻,剛年滿十七歲。

要不是這次跳崖,我的人生可謂平淡無奇,從沒想過用這種方式,去冷漠的社會裏激起一絲波瀾,可偏偏,這變成了最終選擇。回頭想想,我的人生,用米蘭?昆德拉的書名來詮釋,就是一個玩笑。

我是個小透明,不僅在學校,在家裏也是。我有一個無可挑剔的“幸福”家庭,媽媽是三甲醫院計劃生育科的護士,性格潑辣強勢;爸爸是小公司的科長,一輩子唯唯諾諾,沒有主見。醫院工作常年都是超負荷的,下班後媽媽疲憊不堪,還要麵對年邁的姥姥和悶葫蘆爸爸,脾氣自然不會好。遇到任何分歧,她不會聽你在辯解什麽,都一句話過去。有時候我想反駁幾句,都會被爸爸在桌子下麵用手阻止,久而久之,我已經忘記了和媽媽溝通的方式,我隻記得,與她交流越來越短,常常是三五句話解決,而且隻要扮演聆聽者的角色就好。

媽媽有生理潔癖和道德潔癖,做了半輩子的流產手術,見識太多的少女悲劇,對我,尤其是在性教育上激進過度。我和媽媽最長的一次談話,起因就是性的事。

上初中二年級,學校遊泳課,我穿著新泳衣,被同年級的幾名男生誇我皮膚白皙。正是少女懵懂期,我聽著很受用。不知道為何,這樣的言語竟傳到母親耳朵裏,她非常生氣,專門跑到學校要求教務處開除那幾名男生,鬧得滿校風雨。那種刻骨的羞恥,讓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可回到家,母親竟然讓我跪下,逼著我承認早戀,並嚴厲禁止這種事情再次發生。那件泳衣也沒保留全屍,被母親用剪刀剪得粉碎,我靜靜地站在旁邊,每一剪刀就好像剪在我的胸口。

這件事後我轉學了,經曆了這些我愈加不敢表達自己,並萌發出一種錯覺:讓自己變得透明,才是正確的事。

學校就像社會的預科班,除了教書受教育,還有霸淩和隱忍。

尚雯雯很強勢,紅房子變成她施展**威的場所,稍有不順從她心意的女生,都會被她欺負,梁璐、雨桐、曉霞……數不勝數。我為了不讓她把矛頭指向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我們之間的“友情”。

透明人也是需要宣泄自己情緒的。我經常偷偷去海邊遊泳,說來也巧,有一次竟然遇到同班同學鹿曉陽溺水,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抓起岸邊的救生衣,穿上就往海裏跳,等我遊到他身邊時,早已經精疲力竭,我倆就這樣抓著救生衣漂浮,直到被海岸救援隊營救。

這件事我倆守口如瓶,絕對不會跟任何人說,尤其是媽媽。通過這件事,我對鹿曉陽有了更深的了解,他陽光開朗,還很知心,我當時為了救他來不及換衣服,渾身濕透,都貼在了身上。他怕我尷尬,跑到附近商店買了件外衣給我披上,還謊稱自己是近視眼,什麽也看不清,其實他視力非常好。就這樣,我倆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某種程度上講,我很依賴他。

說了這麽多,我一直在進行心理建設,因為不想,但又不得不麵對那個撕裂我、將我推入地獄的夜晚。

7月11日對於我而言刻骨銘心。前一天是劉鷹珞的生日,他邀請很多同學去參加生日宴,我根本不想去,尚雯雯卻非常積極,張羅著讓舞蹈團的幾位女生去捧場,還點名讓我參加,我哪裏敢違抗她的意願?

為什麽有我?可能因為我是透明人,對她沒有任何威脅吧。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邁入KTV,滿眼光怪陸離,到處都裝飾著玻璃和鏡子,震耳欲聾的音樂刺激著耳膜,讓我的神經無比緊張,緊緊跟隨在人群後麵,生怕會迷失在裏麵,找不到出口。

包廂大得出奇,同學也來了很多,我盡量縮在角落裏。作為同班同學,我和劉鷹珞幾乎沒說過幾句話,我知道分寸,本打算待一會兒就找個理由回學校。可不知道為何,劉鷹珞坐在我的旁邊,跟我說了好多話,我有些尷尬,但也要禮貌地回複他。

服務生走馬燈似的在房間穿梭,很快,啤酒就被端到了我的嘴邊,開始我很抗拒,但尚雯雯過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喝酒才能助興,舞蹈團的同學們要換上cosplay的衣服。我真的不知道,她還準備了這些。

我告訴雯雯,我未成年不能飲酒。她聽了哈哈大笑,指著房間裏的同學,用戲謔的口吻說道:“裝什麽裝,你看看,哪一個是成年人?”

人生第一口酒,就這樣被尚雯雯恐嚇著喝了下去。

有了第一口,就會有第二口……很快,我覺得胃裏麵有一團火在燃燒,記不起什麽時候與舞蹈團同學們一起換的衣服,伴隨著勁爆音樂,自己就像悶罐裏的沙丁魚,隻有不停地舞動,才能將體內湧動的熱浪宣泄出去。很快,在熱烈氣氛下,大家都跳起來,房間上空全是舞動的手。我頭疼欲裂,胃液卷著食物直向上翻滾,咽了好幾口唾液才強行壓下去。我耳邊似乎飄浮著聲音在提醒我——尚雯雯想看我出醜。殘存的理智告訴我,絕對不能當著同學麵吐出來,這會讓我抬不起頭。而且,我內心的小倔強,不允許她得逞,我要堅持走到衛生間。

我拉開門拚命逃了出去。外麵走廊,不停有人從我身邊經過,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掃視我身體。強烈的眩暈感,讓我意識不到此時自己衣服暴露,隻想扶著牆,趕緊衝進衛生間。終於,我掀開衛生間的坐便蓋子,把胃裏那點湯湯水水全吐了出來。

也不知道抱著馬桶坐了多久,就聽見敲擊門板的“咚咚”聲,一個醉醺醺的女聲在我頭頂響起:“好了沒有?吐幹淨了就該輪到我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嘔吐也是需要排隊的,搖晃著站起身,擦拭下嘴角殘留的渣滓,轉身開門,一個女孩急速與我錯身而過,撲向馬桶,恍惚中她穿的衣服似乎與我一樣。

“怎麽沒見過你?你叫什麽?我叫紫霞。”身後馬桶傳來女孩醉醺醺的酒話。

我並沒有意識到是在叫我,胡亂洗了把臉,掏出手機給鹿曉陽撥打了電話,口齒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說清楚沒有就掛斷了電話。走出衛生間的門,轉瞬就被外麵震耳欲聾的音樂包圍。玻璃走廊就像八爪魚的觸手,向四麵八方無限延展,我已分不清來時的路,隻能憑借直覺,晃晃悠悠地向前走。

甬道悠長,如迷宮般永遠走不到盡頭。近乎絕望時,眼前出現一扇半掩的門,如同看到終點一般高興。可我想不到,那扇門會改變我的命運,進去就是走進了地獄。

房間大小跟生日宴那間相仿,但裝修極盡奢華。

同學們怎麽都不見了?

我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腳下發軟,隻想好好倚靠在沙發上休息會兒,沒等走到沙發,就聽見門閉合的聲音。

我下意識回頭看……

鹿曉陽一直在用平和的語氣敘述,說到這,有意識停頓了下。秘密就要揭曉,庭上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鹿曉陽朝著劉鷹珞的方向看去,目光冷峻,緩緩說了下去。

才發現,在我身後站著一位精壯的男人。嘴裏還念叨了一句:“怎麽喝成這樣……”然後上來就解我的衣服。直到胸前的紐扣全被解開,我才反應過來。竟嚇得忘記逃跑,隻會用手臂死命地抵在他的前胸,阻止他親吻我。我想喊,卻被他的手捂住了口鼻,幾乎窒息。徒勞的反抗,更激起了這個男人的獸性,他把我狠狠地扔在沙發上,剝去衣物,粗暴地進入我的身體,劇烈的疼痛,讓我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朧中似乎聽見有人輕喚我的名字,由遠及近,既熟悉又陌生,我想動,但四肢早已經不屬於我,無力移動半分,眼皮如灌鉛般沉重,努力半天才微張開條細縫,一個清瘦男生映入我的眼簾,滿臉焦急,讓我記起來他是劉鷹珞。他本想拉我起來,可隔壁傳來一聲粗重的咳嗽聲,他就像被嚇丟了魂,奪門而逃。

我再度失去了知覺……等再次醒來時,衣服已經被穿好,正躺在一間賓館裏。除了下體傳來的隱痛,似乎什麽也沒發生。

不,還有桌麵上擺著的一遝鈔票。

我頭疼欲裂,昨晚就像一場噩夢,施暴人的麵孔若隱若現,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知道該跟誰說,瘋了似的逃出酒店,直到驚魂稍定,才發現自己跑到了市中心的迎賓廣場。廣場上落滿了白色鴿子,很多喂鴿子的孩童,還有拍照的市民,我就這樣坐在長椅上,望著鴿子出神。

一隻鴿子飛落在我肩頭,喉嚨裏發出“咕咕咕咕”的聲音,似乎在提醒我。它展翅騰空而起,目光跟隨著它的身姿移動,最終定格在遠處商場的大屏幕上,在那裏,我看到了昨晚性侵我的人,衣冠楚楚正在接受采訪,我認出他來了,沒錯,就是他!

鹿曉陽緩緩地從兜裏掏出一張照片,翻轉過來給法庭上所有的人看。目光越過劉鷹珞,落在斜側方旁聽席正襟危坐的劉複舟身上:“性侵冷夏兒的人,是劉鷹珞的父親,藍海集團董事長劉複舟。”

在他手中的,赫然是劉複舟的照片。

法庭大嘩。

矛頭突然指向自己,劉複舟猝不及防,臉色頓時鐵青。相對於父親,劉鷹珞的神色,反而平靜許多。

律師團頓時炸了營,曹律師憤然站起,用手戟指鹿曉陽道:“證人,請不要信口雌黃,這是法庭,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要負責任的。審判長,證人無端詆毀他人,試圖混淆本案訴訟焦點,請不予采納證人證言,並把證人驅逐法庭。”

鹿曉陽早已預料到辯護人的反應,異常平靜:“我宣過誓,證人有如實向法庭作證的義務,我說的都是事實,沒有一句假話。”

發現審判長正審視著自己,鹿曉陽粲然一笑:“審判長,我還有一個證據想提供。”

沒等他把話說完,曹律師又激烈抗議:“提供新證據,需要事先告知辯護人,給我們質證時間,請審判長駁回證人的請求。”

鹿曉陽目不斜視:“這個證據,數月前就已經公開,想必辯護人看了也不下數遍。”

“喲?”審判長道,“你確定要提供已公開過的證據?”

“不僅公開,還對整個案件有幫助。”

看得出來,審判長對鹿曉陽的提議很感興趣,對曹律師道:“辯護人,若如證人所言,為提高庭審效率,本庭有義務聆聽,也會留給你們一定的質證時間。”

曹律師無奈,悻悻然坐回座位。

“謝謝審判長。”鹿曉陽向杏子示意。

早就躍躍欲試的杏子打開視頻,在大屏幕上,是冷夏兒的死亡告白,她一襲白裙,形單影隻地站在懸崖邊,顯得弱小無助。

“當你們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我已經在天上看著你們。相信大多數人不認識我,我是高二(3)班的冷夏兒,藍海中學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生,我的夢想是考上一所中意的大學,開心地生活,僅此而已。我與世無爭,卻要飽受你們三番五次的侮辱,我寧願做小透明,為什麽還不放過我……”

冷夏兒的聲音在法庭上空回**,一下子把人們拽回到那段心碎的回憶。

“……我想愛這個世界、愛你們,可回饋我的,卻都是傷害,我不再有任何留戀了,現實世界讓我恐懼,我想我找到了解脫的方法,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才真正能擁有屬於我自己的潔白無瑕的世界……我其實特別想知道,我從這裏跳下去,會有人想阻止我嗎……”

法庭裏,有位母親禁不住站起身,雙目含淚道:“親愛的孩子,請不要跳,阿姨想抱抱你。”

潘素素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泣不成聲道:“乖女兒,快回家吧,你在外麵受那麽多委屈,做媽媽的卻什麽都不知道,一切都是媽媽的錯。乖女兒啊,你不要跳,要跳也讓媽媽替你跳……”

冷勇敢緊緊摟住妻子,哽咽道:“乖女兒,爸爸好想你……”

氣氛感染下,陸續有人站起來,寄托自己的哀思。

屏幕裏的冷夏兒似乎聽到了呼喊,露出一絲甜甜微笑:“會有人想我嗎?會有人在未來的今天,給我送上一朵小花嗎?可我什麽……”不知道為何,回**在法庭上空的聲音突然斷了,屏幕裏的冷夏兒空張著嘴,再也發不出聲音。

在此起彼伏的抽泣聲中,一個細若蚊蚋的聲音從旁聽席最後麵的角落裏響起,如微風拂過,親吻著人們的耳膜,漸漸地,聲音清晰且真實起來:“謝謝你,試圖阻止我的人,謝謝你,在意我的人,也謝謝你們,我的爸媽。”

這個聲音,正是穿著灰色帽衫、戴著棒球帽的女孩發出的。

說著話,瘦小身影從角落裏慢慢走出來,走在甬道中間,腳步堅定有力。女孩目不斜視,徑直從左右兩排的旁聽者中穿過,向著前麵走去。

鍾燃、杏子、鹿曉陽都先後站起身,目光含情,跟隨著她的腳步移動。

女孩走到旁聽席最前排才站定,把帽衫的兜帽掀到腦後,棒球帽摘下的瞬間,烏黑的頭發如瀑布般飛瀉而下,女孩用手向後捋了一下頭發,把頭緩緩轉向同排的劉複舟。

與此同時,法庭裏響起潘素素撕心裂肺的一聲號叫:“夏兒——”

沒錯,這位女孩,就是已經“死”去的冷夏兒。

3

這一切,還得從鹿曉陽跑上天台,阻止冷夏兒自殺那天說起。

月亮似乎藏在了烏雲後麵,天台完全陷入黑暗,城市萬家,亮起星點燈火。鹿曉陽和冷夏兒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坐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還是鹿曉陽率先打破了寧靜:“夏兒,你能告訴我,究竟什麽原因,讓你執意要自殺嗎?”

冷夏兒道:“你可以保守這個秘密嗎?”

鹿曉陽點點頭,真誠道:“當然。”

冷夏兒反複揪扯著自己的衣角,許久才幽幽道:“如果我告訴你,你會不會瞧不起我?”

“怎麽可能?”

冷夏兒凝視著鹿曉陽,選擇相信他。

“我被性侵了。”

鹿曉陽打了個激靈,剛想驚呼,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誇張反應,可能會嚇到冷夏兒,即便內心驚詫無比,也極力不表現出來,淡淡道:“被誰?”

數天的委屈,冷夏兒終於在這一刻發泄出來。鹿曉陽懊悔不已,狠狠地捶打著腦袋,恨自己道:“對不起夏兒,那天晚上,我為什麽就不能再多找找,直到確認你安全。”

冷夏兒淒然道:“怎麽能怪你,這是我的命。”

鹿曉陽深吸一口氣,怒道:“不能就這麽算了,我們要複仇,捉住那個道貌岸然的老畜生。”

“拿什麽和他對抗?他太強大了,我們沒有十足的證據。”冷夏兒並不看好這個建議。

“有的時候,證據會自己跑出來的。蔣釗與你本毫無瓜葛,為何照片會出現在他的手機裏?是誰趁你昏迷時拍的照片,又是誰指使蔣釗去校園張貼的?還有,這件事發生後,劉鷹珞到底是什麽態度……隻要我們順藤摸瓜,這些碎片一定會組合起來,成為一錘定音的證據。”鹿曉陽猶如福爾摩斯附體,分析得頭頭是道。

冷夏兒被他說得心動了。

鹿曉陽又搖了搖頭:“不行,單憑我倆的力量根本不夠,還需要更大的力量幫我們。”

“你的意思,我去報警?”

“那晚過後,你有沒有留下老畜生的……”體液兩個字,鹿曉陽忍住沒說。

“我太蠢了,酒醒後意識到被侵犯,隻想著回家把自己洗幹淨,忘了留存證據。”黑暗中看不清冷夏兒的表情,倒也有效回避了尷尬。

鹿曉陽急忙安慰:“不要自責,在那種情況下,換成別人也不敢說做得比你好。”

冷夏兒垂下頭,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我倒是去檢查了身體,證明受到過侵犯。”

“警察是講證據的,僅憑我倆的說辭和這點證據,恐怕還不夠。再說,劉複舟是何許人也,貿然去告他,咱倆會被拋屍荒野的。”

冷夏兒被說得有些泄氣:“說到底,我們與他之間,差得太懸殊了。”

“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鹿曉陽似乎想到了什麽,眼神突然亮了,“現在就有個機會。早些時候我在韓主任辦公室挨訓時,無意中聽到他打電話,下周市檢察院未檢科將要來本校宣教,屆時會有很多的媒體報道,我們不如利用這個機會,把輿論和檢察院捆綁在我們的戰車上。”

“捆綁?”

鹿曉陽的眼神中流露出狡黠:“對,捆綁。剛才你想自殺的請求,我現在可以答應你。”

冷夏兒怔怔地望著他,猜不透他話中的意思。

“如果你下定決心去死,即便我今天救了你也無濟於事,與其這樣,不如利用這個機會,幫助你自殺。”鹿曉陽挪動早已坐麻木的屁股,讓自己的身體盡量放平,雙手枕著頭說道,“你意下如何?”

“你想讓我仿效戰國的樊於期?”冷夏兒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狠心的家夥,好,就這麽愉快地說定了。”

望著冷夏兒一副認真的樣子,鹿曉陽“嘿嘿嘿”笑了起來,黑暗中竟有些刺耳。

冷夏兒嗔怒道:“我很好笑嗎?”

“你理解錯了。”鹿曉陽猛地坐起來,雙眼放光,“我幫助你自殺,但你不必真死。”

“不必真死?”冷夏兒幾乎叫出聲來。

“就是假自殺。你想想看,在檢察院的宣教大會上自殺,這種公開行為能掀起多大的轟動效應?公檢部門必然會下大力度偵查。我再時不時地推波助瀾……就像下棋一般,將是多麽愜意的事,嘿嘿,光想著就讓我激動。”

畢竟,死亡並不是件令人愉悅的事情,而假自殺就截然不同了……冷夏兒也被挑動起來。

“可、可我假自殺後,就不能出現在大眾視野,如何才能配合你揪出老畜生?難道要靠你一個人?”冷夏兒瞬間想到了問題。

“老畜生”三個字從冷夏兒嘴裏冒出來,竟毫無違和感,逗得鹿曉陽樂不可支。

“休想‘不勞而獲’,你隻是暫時隱藏在我身後。我是你的眼睛和喉舌,根據情況審時度勢,我們一起出擊。”

在他們不遠處,出現了一隻黑貓,腳步輕盈地在房簷邊行走。距離兩人不到兩米的距離,突然蹲坐下來,凝視著兩名少年。

黑貓眼眸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冷夏兒首先看到了它:“好帥氣的貓咪。”

“夏兒,我聽奶奶講過一個傳說,黑貓是城市的精靈,它會在黑夜降臨時守護著第一個看到它的人。”

“直到曙光來臨?”

“直到曙光來臨。”

冷夏兒端詳著黑貓,又深情地看著身邊的鹿曉陽。

“曉陽,你知道嗎……”

“我知道什麽?”

“你看起來,就像那隻黑貓。”

鹿曉陽先是愣住,進而開心地大笑起來。

月亮突然從雲朵裏跳出來,藍色的月光灑在鹿曉陽身體上,泛起一層意想不到的金黃色。

這一切到來得太突然,短暫靜默後,法庭上空爆發出恐怖的噪聲。

審判長敲擊著法槌,休庭,並要求大家安靜。

可人們似乎陷入瘋狂,爭先恐後向前擁,都想目睹死而複生的冷夏兒。尤其是冷母潘素素,任憑兩名身強體壯的法警也拉扯不住。迫不得已下,法庭臨時抽調其他庭的法警增援,近十名警力,才勉強穩定住局勢。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辯護席陷入混亂,饒是足智多謀的曹律師也亂了分寸。

冷夏兒道:“劉複舟,你還認得我嗎?你還記得那晚任憑我哭喊,你做出來的禽獸之事嗎?”

劉複舟再也坐不住了,憤然站起,臉色絳如豬肝:“哪來的瘋妮子,裝神弄鬼也就算了,滿嘴胡言。說,是誰指使你這麽做的?”

冷夏兒緩步向前,弱小身軀竟散發出一股巨大壓力,壓迫得劉複舟不由自主向後退卻。曹律師帶著律師們趕過來,橫身擋在劉複舟身前。曹律師急得滿頭大汗,勸慰道:“冷夏兒同學,你沒死大家都很欣慰。可這裏是法庭,千萬不要鬧,有什麽事我們下去解決……”

借此時機,秘書指引著劉複舟就要離開,卻被斜刺裏衝出來的冷勇敢伸臂攔住。秘書色厲內荏道:“冷科長,女兒失心瘋了你也不管管,攔劉總做什麽?趕緊給我閃開。”

不知道是氣得還是嚇得,冷勇敢全身抖若篩糠,即便這樣,他腳步也不移動,擋住劉複舟退路。

秘書急道:“老冷——”

“別——叫——我!”這一聲嘶吼,氣息從丹田深處直衝喉嚨,破空而出,直刺蒼穹,法庭天花板都被震得簌簌抖動。這一聲嘶吼,冷勇敢把這一輩子的屈辱都發泄出來。瞪著血紅眼睛,眼球似乎都要從眼眶中擠爆出來,戟指劉複舟嘶聲道:“姓劉的,轉過身去、你TM給我轉過身去,聽我女兒把話說完,不然老子廢了你。”

冷勇敢勢如瘋虎的狀態,竟嚇得劉複舟乖乖聽話。在轉回身的一刹那,冷勇敢的勇氣似乎被抽走了,戰抖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軀,癱坐在地。

畢竟經過大風大浪,劉複舟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剛才暴露了內心的怯懦,在大庭廣眾之下急於挽回顏麵,揮手讓擋在身前的律師團閃出條路,放冷夏兒進來,故作鎮定道:“冷同學,你能站在這裏,我欣慰之餘,也感到萬分抱歉,是我育子無方,給你身心帶來巨大傷害,我一定會加倍補償,直至你滿意。但不管出於什麽目的,請不要誣陷我,我並不想與你對簿公堂。當然,若你執迷不悟的話,還請拿出直接證據。”

劉複舟這幾句話說得可進可退,曹律師再次勸道:“冷夏兒同學,劉總很誠懇,鷹珞的問題我們絕不護短,會抱著最大誠意與你溝通。我看,這場鬧劇先收了吧。”

冷夏兒:“我想要的回報,就是親眼看著他下地獄。”

曹律師叱道:“哎,你怎麽罵人啊。”

冷夏兒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擎在手中:“這是事後,我第二天的身體檢查結果,一看便知。”

說著話,冷夏兒突然撕開領口,露出半截潔白的胸膛,用嘲笑的口吻道:“你敢不敢如我一樣撕開你的領口,讓所有人看看你右胸下的那道傷疤,你應該不會不記得吧。”

劉複舟如墜冰窖。

鍾燃和杏子站在冷夏兒身後保護她。鍾燃望著早已不體麵的劉複舟,用戲謔口吻道:“劉總,檢察機關本著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的原則,鑒於冷夏兒同學的證詞,公安機關將會介入,如果檢驗結果如夏兒同學所說一樣,就請你解釋下為何身體敏感部位,會被一名從未謀麵的女孩看到。我向你鄭重承諾,如果你涉嫌性侵未成年人,我會第一時間批捕你,並提起公訴,我要讓你嚐嚐法律的滋味,知道什麽才是正義。”

雷動的掌聲中,夾雜著劉鷹珞放肆的笑聲。

?

尾 聲

1

冷夏兒死而複生,擊潰了所有人的防線。

看守所裏,在鍾燃開導下,劉鷹珞不再替父親隱瞞,把7月10日那晚的真實經過講述出來。

不善飲酒的劉鷹珞喝醉了,胃裏翻江倒海讓他很不舒服,他在意形象,強忍著醉意,出門在服務生的帶領下,直奔父親的包廂而去。在夜色KTV,父親的包廂是專屬的,沒人敢用。

推開門,劉鷹珞就撲進衛生間,直到把胃裏雜物全吐出來後,才感到清醒許多。擦拭下嘴唇,手剛搭上衛生間的門把手,就聽見外麵有響動。透過門縫,發現父親不知何時站在房間裏。

劉鷹珞嚇了一跳,自己喝酒這事,要是被父親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想著都不寒而栗,急忙縮回手,祈禱父親很快就會離開。

父親似乎在等什麽人,並不著急走。劉鷹珞猶豫是否出去“自首”時,一個女孩踉踉蹌蹌地闖進來,穿著cosplay的學生裝,正是冷夏兒。

還沒等劉鷹珞反應過來,父親就從冷夏兒身後把門關上,並不顧冷夏兒的反抗,把她按在沙發上強奸了她。父親發泄完獸欲,才起身站起,推開包廂酒櫃後麵的暗門,裏麵是一個偌大的臥室。罔顧赤身**的冷夏兒躺在沙發上,自己獨自進入了臥室。

原來這間包廂,是專門供父親發泄**欲的場所。劉鷹珞對父親產生了強烈的厭惡。他無法接受,以榜樣自居、從不苟言笑的父親,竟還有這樣令人不齒的一麵。

劉鷹珞連續做了好幾天噩夢,可包廂裏發生的一切,他不敢跟任何人提及,尤其是母親。接下來的日子,心情就像過山車,時而被拋上高空,時而又狠狠地落下,蔣釗貼出裸照、冷夏兒羞憤自殺、檢察院未檢科提前介入……每一下都在衝擊著劉鷹珞脆弱的神經。

劉鷹珞咬緊牙關,不敢透露半分。直至母親嫁禍鹿曉陽失敗。在餐桌上,他從父親遞過來的眼神,讀出了許多內容,內心竟然產生一絲竊喜,強若父親,原來也需要保護。

父親為了達到目的,是不計一切代價的。尚雯雯意外溺水,劉鷹珞非常清楚是父親指使的,可他沒有勇氣去揭發,或者說他更想的,是替父親頂罪。曹律師在會見自己時,明確告知辯護策略是無罪辯護,全集團會集中力量打贏這場官司。萬一有疏漏……曹律師也委婉地表達了父親的意思,讓自己像男人一樣承擔下來。

父親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自己就是父親的棋子,在關鍵時刻丟車保帥,是可以被舍棄的。劉鷹珞開始還有些心酸,但他很快就想通了父親話裏的意思,像個“男人一樣”,權當對自己的考驗,隻要扛過這關,父親必然會另眼相看,讓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他眼中那個弱不禁風的少年,而是可以肩扛天下,藍海集團真正的繼承人。在此之前,一定不能讓父親倒下。

正當他準備曲線救國,所有這一切卻隨著冷夏兒出現,灰飛煙滅。

劉鷹珞沒有殺害尚雯雯的動機,公安機關重新啟動偵查,抓住了真正的投毒者熊衛國。

在李觀山幫助下,周如山被送到省城三甲醫院,並得到最好的護理。雖然最終離開人世,但周家對杏子充滿感激。周如葉為了報答杏子,不惜代價終於找到自己的前室友紫霞,也就是那晚本應該進入劉複舟包廂的女孩,說服她做證人,揭開了藍海集團高管背後隱秘的情色鏈。

警方經過再次勘查夜色KTV,發現地下停車場有專屬電梯直通劉複舟專屬包廂,相當隱秘。這也間接驗證了,為何當晚KTV裏麵的工作人員並不知道劉複舟蒞臨的消息。經過對周邊監控的調取,確認7月10日當晚至11日淩晨劉複舟專車的行車軌跡,在夜色KTV消失了接近三個小時。

經醫學鑒定,劉複舟胸口的傷疤,與冷夏兒證詞描述基本吻合。鐵證如山,劉複舟被公安機關緝拿歸案,對自己性侵冷夏兒、指使手下熊衛國毒殺尚雯雯的罪行供認不諱。最終——

熊衛國以故意殺人罪被提起公訴。

劉鷹珞犯包庇罪,念其常年在父親的高壓下生活,缺乏自我意誌,對社會危害性小,且能在勸導下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本著教育為主、懲戒為輔的原則,經未檢科研究決定,不予起訴,罰其在社區做社工二百小時。

葉安穩最終也沒有把蘇雪妮供出來,自己默默承受這一切,最終以教唆罪、誣陷罪被提起公訴。對此鍾燃唏噓不已,一個甘願自己走進死胡同的人,也許,這就是他的命吧。

2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

劉複舟等案都涉及未成年人,公訴方自然歸未檢科。主抓此案的鍾燃,這段時間忙得馬不停蹄,把案件梳理完整都遞交給了法院,才算鬆下一口氣。

今天鍾燃來得稍微晚點,邁進未檢科,餘光就瞥到杏子桌前坐著一名陌生檢察官,見他進來急忙站起身,伸出手道:“鍾檢好,我是新調來的助理檢察官張宏,以後請多多指教。”

鍾燃伸手與之相握。

等坐下,鍾燃發現杏子桌麵幹淨如初,上麵的女性小擺件也都消失不見。鍾燃內心疑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兩天沒有見到杏子了。

老煙邁步剛走進辦公室,又被鍾燃推出門外。他這副火急火燎的模樣,倒是把老煙嚇了一跳,急忙問:“怎麽了?公訴上出問題了?”

“跟案子沒關係,我問你,杏子怎麽回事?”

老煙把眼睛瞪著溜圓:“你是她師父,你倒問起我來了?”

“別賣關子了我的領導。”

“辭職了啊。”

“辭職?什麽時候的事?”

“上周的事。杏子看你忙得暈頭轉向,就沒跟你說。”老煙狡黠一笑,又立馬換上副惋惜的神情道,“可惜啊,杏子姑娘為了你,前途都不要了。”

鍾燃急了:“什麽叫為了我?你把話說清楚。”

“劉鷹珞案子,咱們操作上打了法律的擦邊球,雖不違法,在人情上還是有虧欠的。冷夏兒鬧那麽一出,法院的同誌內心能沒有想法?這不,找到王檢察長那裏。杏子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她實習期還沒滿,手續辦起來倒也簡便。”

整整一天,鍾燃都渾渾噩噩,給杏子打了無數個電話,無人接聽。

下班後鍾燃駕車漫無目的地瞎逛,河對麵老地方大酒樓霓虹燈閃爍,他才意識到,很久沒有見到鹿曉陽了。肚子正好咕嚕咕嚕地抗議,幹脆停下車,信步走過橋頭,奔大樟樹下的奶奶海鮮炒飯而來。

湊巧,鹿曉陽正幫奶奶打下手,遠遠就看見鍾燃過來,忙朝著他揮手。等坐穩,鹿曉陽問道:“大叔,還是老樣子?”

很快,海鮮炒飯就端了上來,兩隻很小的海蝦擺在正中央。鍾燃開玩笑道:“怎麽,蝦被放洗衣機裏甩幹了?”

鍾燃哭笑不得,剛要動筷子,奶奶從後麵給鹿曉陽腦袋一個爆栗,笑罵:“別聽這崽子胡說,你來奶奶這,永遠管夠。”說著端上來一大盆白灼海蝦。

鹿曉陽拉把椅子坐下:“這就是我的晚飯,正好你來了,算你有口福。”說著,就把盆頂最大的一隻海蝦夾到鍾燃碗裏。

兩人邊吃邊聊。

“你剛從看守所放回去,就嚇唬尚雯雯了?”

“豈止是嚇唬,我要讓她嚇破膽,效果還不錯吧?”

鍾燃笑了:“之前我還很納悶你是怎麽實現的,直到我見到冷夏兒,疑團才迎刃而解。”

“比起之前她對夏兒做的齷齪事,隻能說是小小懲戒。要不是尚雯雯膽子小,我還有更厲害的後手呢。”

“夏兒同學接下來的規劃是什麽?”

鹿曉陽笑了笑,把學校的變化都講給了鍾燃聽——

冷夏兒執意要離開這個令她傷心難過的城市,潘素素就像變了一個人,完全支持女兒想法,與丈夫辭去工作,舉家遷往外地,要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鹿曉陽去車站送這一家人。分別之時,冷夏兒上前,輕輕吻了下鹿曉陽,並告訴他:如果自己還會回來,一定隻是為了他。

“真是個傻丫頭,她怎麽就不敢假設下,我會去找她呢?”說到這,鹿曉陽不經意地挑了挑眉毛,臉還有點緋紅。

尚雯雯給每一名欺負過的女生都送了親手製作的禮物,誠懇道歉,最終得到同學們的諒解。現在她的心思,整天都放在黏爸爸上麵了。

“你能想象嗎?爸爸送她上學,都是手牽手到校門口才依依不舍分開。哈哈哈,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找了個老男人做男朋友。”鍾燃聽著忍俊不禁,內心卻欣慰無比。

最有出息的當數蔣釗,他的“石嶼HERO”戰隊,竟然拿到了全國電競聯賽的亞軍,聽說某網站要把他整個戰隊簽下來,未來的蔣釗,會成為專業玩家,沒準會代表國家參加奧運會呢。蔣爸爸終於體會到什麽叫風光,走到哪裏,副駕駛前都貼著兒子戰隊的照片,誰上車都會跟人家普及什麽叫電競,最後還不忘加上句:“知道‘永遠的巴雷特’嗎?那是我崽崽!”

鍾燃被逗得笑出了豬叫。

“那你呢?”鍾燃問鹿曉陽。

“我?”鹿曉陽用慵懶的聲音說道,“幫奶奶看攤,回學校上課,打打籃球,拍拍視頻、下下棋……終於回到曾經的平靜生活了,真好。”

“對未來有什麽想法嗎?”

“我發覺自己適合做偵探。”鹿曉陽望著鍾燃,“等我大學畢業了,如果你還沒被未檢開除,我倆再聯手?”

鹿曉陽笑容燦爛,有一瞬間,鍾燃想上前狠狠地擁抱他。

“我要是杏子姐,也會這麽選的。”鹿曉陽露出和老煙同樣狡黠的笑容。

自己為杏子辭職的事苦惱一天,在他們看來,竟然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鍾燃覺得自己是天下最蠢的人。

“為什麽?”鍾燃幹脆讓自己愚蠢到底,不去思考了,直接索取結果。

鹿曉陽卻不配合,直接岔開話題,指著盆裏的大海蝦道:“大叔,別去費腦細胞了。就剩最後一隻了,要不要battle下,看誰能夾到?”

“夾什麽?”

“蝦。”

記憶的閥門突然被打開,這種遊戲,還是弟弟教自己玩的。童年時,為了能多吃一隻蝦,兄弟兩人你爭我奪,好不熱鬧。

鍾燃望著對麵的鹿曉陽,就像是看到了鍾意。

“怎麽樣,比不比?”

“比。”

鍾燃罔顧周圍的目光,與鹿曉陽並排站在距離桌麵兩米的地方,每人手中高舉著筷子。隨著鹿曉陽一聲令下,兩人瞬間啟動,兩雙筷子朝著白瓷盆裏麵的大海蝦夾去。在筷子就要碰觸到蝦身時,鍾燃故意慢了半拍,可大海蝦還是被自己夾住,鹿曉陽假裝抱怨一聲,戲演得不能再假了。

奶奶在一旁嗔怒道:“蝦有的是,至於搶一隻嗎?”

“奶奶你不懂,這叫兄弟情誼。”鹿曉陽咧嘴哈哈笑著。

“兄弟情誼”四個字直戳靈魂深處,望著鹿曉陽開心雀躍的樣子,鍾燃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每次與弟弟玩搶蝦遊戲,都是自己贏,不是自己動作更快,是弟弟偷偷地讓著自己……

他想讓哥哥開心。

淚水瞬間模糊了鍾燃雙眼。

3

清晨,鍾燃按時起床,換好了跑步服。

出了臥室,卻發現母親已經起來了,正在餐廳準備著食材,看情形將是一大桌豐盛的飯菜。

“媽,今天哪位貴客登門啊?”

“去去去,跑你的步去,別煩媽。”媽媽戴著花鏡,邊看手寫的菜譜,邊對照食材,無暇顧及他。

好家夥,多年都沒見老媽這麽認真了。鍾燃一吐舌頭,轉身出門。剛跑出樓道門洞,迎麵就看到了杏子,正靠在車邊,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啊,你怎麽在這?”

“監督你是不是按時跑步。”

“一直就沒斷過……”鍾燃見到她,滿心的擔心全轉化為責備,“你說說你,幹嗎要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

“那有什麽的,我鍍金完畢,正好回家子承父業。”

“辭職也不提前說一聲,打電話還不接……”

“著急啦?”

“呃,也不是著急,就是你怎麽也得讓我知道行蹤吧,突然消失……還拿我當師父嗎?”

鍾燃被她戧得無語,這鬼丫頭,火力全開啊,不再像從前乖巧的小跟班。用新的目光審視杏子,今天的她好像更加漂亮了,女人味十足。不由得心跳加速,說話也不太利索了:“那你今天……怎麽來了?”

杏子白了他一眼,朝著三樓窗戶努努嘴:“是伯母請我來吃飯的。”

“我媽?”鍾燃差點沒叫出聲來,原來母親一大早起來折騰食材,都是為了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與李觀山勢若水火的母親,什麽時候和杏子走得這麽親密了?女人心、海底針……鍾燃頭大如鬥。

“作為主賓,我今天來得是早了點,既然你還沒丟下晨跑,我就陪你跑一圈吧。”說著話,杏子邁動大長腿,跑了出去。

鍾燃傻乎乎還沒有動,杏子回頭嬌笑,一語雙關:“你可以追我了。”

兩個矯健的身影,並行跑在沿海公路上。一路沒有說話,徑直跑進海崖公園。

跑到小廣場,杏子本能地減緩腳步,可鍾燃卻沒有減速,越過小廣場,朝著遠處的懸崖跑去。杏子稍有詫異,在後麵緊緊追趕。

前麵就是禁止攀岩的警告牌,鍾燃絲毫不停頓,翻過圍欄猿猴般攀上巨石,站在巨石邊緣,腳下就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巨大浪花拍打著山體,發出雷鳴般的聲音。

鍾燃的異常舉動,讓隨後趕來的杏子嚇得不輕,叫道:“鍾燃,危險……”

聲音被淹沒在浪濤聲中,鍾燃似乎沒有聽見。靜靜望著腳下泛起的千層浪花。

身邊一聲輕笑,是弟弟的聲音。

鍾燃扭頭,鍾意沐浴在陽光下,渾身散發著金色光芒。與自己並排而站,陽光帥氣的臉龐上掛著微笑。

“弟——”

“哥,身後的女孩是誰啊,看樣子,她很關心你。”

鍾燃回身,用手製止了正在攀越欄杆的杏子:“不要擔心,我想和弟弟說說話。”

杏子身形頓住,望著獨自站在巨石邊緣的鍾燃,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哥,有人關心你真好,這樣我也就放心了。”鍾意聲音再次響起。

鍾燃心潮澎湃:“弟,哥哥想跟你說對不起……”

“我們是兄弟,搞得這麽客套,你幫我平反,我已經很開心了。”

“哥哥愚蠢至極,昨晚鹿曉陽才讓我明白,這麽多年,其實是你一直在保護我,我卻什麽也不知道。”

“哈哈,那個鹿曉陽真是個鬼機靈,竟然會我的把戲。”

“如果你在,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我倆臭味相投。”

說到動情處,鍾燃熱淚盈眶:“弟,哥哥想你了。我多想讓時光倒流,我會放棄所有一切來保護你……”

“可能是哥哥太想你了。”

鍾意給了鍾燃胸口一拳,笑道:“都是大叔的年紀了還這麽肉麻,哥,你上庭的樣子真帥。”

“喜歡看,哥就天天去上庭。”

“我倒是希望你賦閑在家,那樣至少說明,沒有少年被欺淩了。”

鍾燃被弟弟的話逗笑了。

“哥,你現在頭還疼嗎?”

鍾燃意識到,自己有一段時間不疼了。

“不疼了。”

“這就對了。還有,告訴沈冰,不要活在陰影裏,我為她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她沒有對不起我。”

鍾燃用力地點點頭:“我一定帶到。”

鍾意舒展下四肢:“天氣真好,我想遊泳了。”

“你要走了嗎?”

“哥,人與人終有一別,我在那邊挺好的,忘記我吧……從今以後,你要和愛你的人一起好好生活。照顧好爸媽,我走了。”鍾意朝著身後的杏子做了個鬼臉,縱身一躍,身體輕盈地紮進海水裏,像條自由的魚,遊向大海的深處。

鍾燃捂著胸口,感覺心髒在劇烈跳動,過了許久,才釋然地笑了。

“我一定會的。”

海天一線間,無數條海豚躍出海麵,發出悅耳的歌聲。

六稿於京

2022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