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開 庭

1

葉安穩一瘸一拐,在管教帶領下進入審訊室。桌子對麵,端坐著兩名檢察官,其中一人,讓他很意外。

“鍾檢,什麽風把您吹來了?幾日不見,你連成年人案子也負責了?”葉安穩話語中帶著濃鬱的調侃味道。

“老同學,我今天來,隻是想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爛命一條。”葉安穩輕蔑地瞥了眼鍾燃,冷笑道,“如果想撬開我的嘴,問我幕後主使是誰,我還是那句話,沒人,就是心血**自己做的。”

這種說辭讓同行檢察官聽得耳朵起繭子,不禁朝鍾燃微微搖頭。

鍾燃並不生氣:“隻要你不說,我不會問,今天就是來敘敘舊的。”

“喲嗬——”葉安穩擺出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對鍾燃身邊的檢察官努努嘴,意思再明顯不過:這還端坐著一位,怎麽敘舊?

“張檢,要不您回避下?”鍾燃來之前,就特意向老煙要求過,此時要想撬開葉安穩的嘴巴,就要走一些不尋常的路徑,為此,老煙特意向上級打報告,特批鍾燃在此次審訊中,可以審時度勢,自由掌握。

張檢正巴不得出門透透氣,欣然應允,還順水推舟道:“你們老同學聊兩句天,我這個外人聽也聽不懂,幹脆就耳根清淨清淨。”說著就走出審訊室。

葉安穩律師出身,如何能不懂辦案流程,禁不住笑了起來,揶揄道:“為了我可是煞費苦心。我倒想聽聽,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到底要敘哪門子舊。”

“我今天來,是為了鍾意。”

“咦?”葉安穩眉毛一挑。

“每當弟弟忌日時,他的墓碑前總有個人獻上一束鮮花,老媽從來都不知道是誰。直到有一次,她看見了獻花人的背影,很像你。”

葉安穩齜了齜牙,露出黑紫的牙床,鼻孔裏哼了一聲,並沒有否認。

鍾燃繼續道:“我曾聽弟弟說過,他替你教訓過幾名壞孩子。”

城市和山村的天壤之別,讓葉安穩產生強烈的自卑感。在藍海中學,他謹小慎微地維係與同學們之間的關係,可身上自帶的那股洗不掉的土腥氣,仍不可避免地被嘲笑。

葉安穩高度近視,鼻梁上架著厚厚鏡片,走路總哈著腰,一次在走廊裏不慎和迎麵的男生撞個滿懷,盡管不停地道歉,依舊沒有逃脫被羞辱。男生一把揪下他的眼鏡扔在地上跺上幾腳,還奪過他懷中抱著的課本,朝不同方向扔出去。男生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表情:“讓你走路不看道,自己摸回來,以後才會長記性。”

世界在葉安穩的眼中,變得渾濁不清,幾乎什麽也看不見,跪在地上,像狗一樣匍匐向前,撿拾著自己的課本。環伺在周圍的,是胖瘦不一的小腿,無數刺耳的譏笑聲回**在頭頂上方。眼看就要抓住一本書時,人卻騰空而起,懵懂中自己雙腳已經站在地上,書回到了自己懷中,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安穩哥,站直了,咱不用跪著。”

猶如天籟之音,葉安穩鼻子一酸,禁不住熱淚盈眶。

很快,這個人就驅散了圍觀學生,教訓了惹事的粗壯男生。

晶瑩剔透的淚珠產生奇妙的折射效果,讓葉安穩再次看清楚這個世界,也看清楚了這名扶起自己的人,是“壞孩子”鍾意。

“是啊,鍾意把踩碎的眼鏡給我找回來,他很細心,斷掉的鏡腿還用膠布粘好。”念及往事,葉安穩竟唏噓不已,顫聲道,“這副眼鏡,一直放在抽屜裏,我從來都舍不得帶。每當心裏有過不去的坎,看到它,我都會有一種重生的感動。”

鍾燃深受觸動,站起身朝著葉安穩輕輕鞠了一躬:“謝謝你一直想著他,讓他在天堂裏並不孤單。”

稍微平靜了下,鍾燃繼續道:“跟你說個好消息,鍾意的案子,有轉機了。”

“什麽?”

鍾燃簡要描述一遍,最後道:“他不再是一名畏罪自殺的犯罪嫌疑人,他就是我親愛的弟弟,不會有別的稱謂。”

“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葉安穩心潮澎湃,哈哈笑著,眼淚卻順著眼眶流了出來。鍾意,讓勢同水火的老同學,彼此的心拉近了許多。

鍾燃從包裏取出一麵錦旗,遞了過去。

“這是?”葉安穩展開,頓時愣住了。錦旗上麵寫著:法律衛士,社會良心,贈葉安穩律師。下麵落款是富陽大廈討薪民工敬贈。正是自己搬家時遺留在魚嘴峴的。

在出租屋,鍾燃把被遺棄在角落裏的錦旗帶回家,這次帶了過來:“法律衛士,社會良心,這是群眾對你發自肺腑的讚譽,我給你找回來了。”

葉安穩眼神發光,胸口劇烈起伏。少頃,炙熱眼神才黯淡下去,搖頭苦笑道:“找?失去了哪能找得回來。如今的我,已經配不上這八個字了。法律工作者還知法犯法,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嘿嘿,律師執照都被終身吊銷了,它對我來講,沒有任何意義。”

“真正的意義,不在於這麵錦旗和上麵的字,而在於你本身。認識這麽多年,我知道你本性是善良的,這次犯的錯誤,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

“你心氣高,在同桌時我就深有感觸。可這麽多年一直懷才不遇,你過得必定很辛苦。好不容易碰到個機會,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鍾燃話鋒一轉,繼續道,“理解並不代表罪惡可以被原諒。隻要端正心態,接受法律的判決,出來後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多少人,能有勇氣重新活一次?”葉安穩神情失落,站起身道,“老同學,我感覺不太舒服,如果沒有什麽可說的,我先回去了。”

在征得鍾燃同意後,葉安穩敲了敲門,示意管教帶自己回牢房。望著他的背影,鍾燃忽道:“大頭,為了減輕你的罪責,周如葉已經把十萬元的贓款退回來了。”

剛要邁出門的葉安穩身軀一震,扭回頭道:“如葉現在怎麽樣?把錢退回來,她哥哥的病該怎麽辦?”

“周如葉是未成年人,且認罪態度良好,主動交代罪行、退還贓款。經檢察院研究決定,免於對她刑事起訴,判罰她在社區服務二百小時。她的哥哥,李杏子檢察官托關係,在市醫院給他找到專科主任醫治,鑒於他們家實際情況,也對醫療費用進行相應的減免。”

葉安穩深深望了鍾燃一眼,點了點頭:“好,你很好。”

“周如葉還讓我捎話給你,主動承認錯誤,爭取寬大處理。等你出去,還是她的好叔叔。”

葉安穩聞言,良久不語。最終才長長歎了口氣,腳步沉重地走了出去。望著黃馬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鍾燃深知,接下來,就交給他自己來抉擇了。

2

眨眼間,兩個月過去了。

劉鷹珞被檢察院未檢科以謀殺未遂提起公訴。這件事,在海邊小城石嶼市引起軒然大波:藍海集團未來的掌舵人,是否犯下滔天罪行?法院將會怎麽判?吸引著全城的關注。每家媒體都在爭相報道此事,為博眼球,各種小道消息甚囂塵上,分辨不清真偽。連續數日,隻要關於此事的新聞,都牢牢占據話題榜前幾名,藍海集團的股價亦受到波及。

麵對危機,劉家聘請最好的律師團應訴。李觀山的隆德律所,出於杏子是公訴人的考慮,為了避嫌,主動退出這次辯護團隊。為此劉複舟闖進病房,當麵質問李觀山,養了你十年,才讓隆德律所發展到如此規模,怎麽,翅膀硬了,就任由你女兒來公訴我兒子?

李觀山風輕雲淡,真誠感謝藍海集團對律所的一路扶持,但也篤定地告訴劉複舟,女兒如何選擇是她的自由,自己無法改變。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遠離這個案子。

劉複舟怒不可遏,威脅與隆德律所解除一切合作。

李觀山早已看透一切,泰然接受。

劉複舟憤然離去,母親私底下將這件事告訴了女兒,杏子特意趕過來,又心疼又賭氣地道:“爸,你走到這一步不容易,就輕易放棄了嗎?我們可以找到折中的辦法的。”

“世間沒有任何事可以兩全,早晚都要做出決定。”李觀山指了指女兒的胸口,微笑道,“為了維護你心中的正義,我隻是做了爸爸應該做的選擇。”

杏子感動莫名,嚶嚀一聲撲進父親溫暖的懷抱。

明天就是劉鷹珞案開庭的日子。

鍾燃和杏子在辦公室做最後梳理工作。杏子初次作為助理檢察官上庭,緊張與喜悅共存,老煙不停地言語調侃,實則是緩解她的壓力。門房來電,說是門口有位少年要見鍾檢和李檢。問及少年名字,門房說叫鹿曉陽。

望著滿桌文件,鍾燃有些猶豫。

電話開著免提,裏麵傳來鹿曉陽清晰的聲音:“大叔,您就原話傳達,說不見我,到時候鍾檢可別後悔。”

鍾燃啞然失笑,這個小鬼頭,真是不好對付。很快,小鬼頭身影就出現在未檢科門口,雙手插著兜,一臉痞賴相。

杏子嗔道:“真會找時間,說,找我們做什麽?要是沒正經事,小心我告你妨礙檢察機關辦案。”

鹿曉陽輕車熟路,大大咧咧地來到會議桌前,自己拉把椅子坐下,笑眯眯道:“杏子姐姐,你就是這麽跟證人講話的嗎?”

“證人,什麽證人?”

鹿曉陽朝著桌麵上劉鷹珞的卷宗努努嘴。杏子一臉茫然:“這個案子,我們並沒有傳喚你做檢方證人啊?”

“是沒有,我毛遂自薦來了。”

“曉陽,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不過,據公訴人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已構成完整證據鏈條,並不需要你出庭。你放心,鍾檢和我一定會處理好的,真發現有什麽不足,我們再請你。”杏子似乎懂了,盡可能把話說得委婉。

鹿曉陽嘿嘿嘿直樂,也不說話。

這段時間接觸下來,鍾燃對眼前少年還是很了解的,他不會無緣無故而來,於是道:“說說看,你提供的證據若確實對檢方有幫助,未嚐不可。”

杏子急忙阻止:“師父,增加新的證人,還需要告知辯護方,法院開庭時間會延期。”

鍾燃並沒有回答。鹿曉陽如何不懂他的意思,從兜裏掏出手機,打開一個視頻,推到麵前。

鍾燃端起手機,不看則已,看則大驚失色!

3

天氣突然轉冷,濕滑的空氣中時不時夾雜著雨絲。

一大早,市中級人民法院前就聚集了大量媒體,幾乎把主樓前的幾十級台階都填滿了。

今天是劉鷹珞殺人未遂案的庭審日子,涉及未成年人,要進入庭內旁聽,法院有嚴格的管控,除了極個別的幾家主流媒體,都被拒於門外,即便如此,也絲毫不能減弱大家對此事的關注度。

從門外開進來幾輛黑色商務車,停到了台階前。也不知道是誰喊了句“藍海集團的人來了——”,或蹲或坐的人如同打了雞血,蜂擁而至,把車隊團團圍住。

車門打開,劉複舟從車上下來,罔顧伸到胸前的話筒,在數名黑衣壯漢的保護下,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快步走進法院。身後跟著的整個律師團隊,大都神色肅然,沿著雨傘織起的甬道,匆匆而入。

不大的法庭早已經座無虛席。劉複舟座位被安排在被告席右邊偏後一點的位置,這讓他有很好的視野,可以看著兒子。律師團低聲跟他打完招呼後,坐進辯護人席。對麵公訴人席,鍾燃和杏子早已坐在那裏,準備妥當。

書記員查明雙方訴訟參與人已到庭,宣讀完法庭規則後,審判人員穿著法袍,魚貫而入,坐在法官椅上。居中而坐的審判長敲了下法槌,說道:“下麵開庭,傳被告人上庭。”

接到指令,兩名法警一左一右,押解著劉鷹珞走上被告席。數日不見,劉鷹珞明顯清瘦了許多,黃色號服穿在身上,顯得很肥大。他注意到旁聽席上的父親,父親目視前方,似乎根本不屑於看自己,但心裏宛如明鏡:自己一舉一動,甚至細微到每一個毛孔的呼吸,都逃不過父親的眼睛。劉鷹珞苦笑著搖了搖頭,按照法警要求,站進被告席,法警把手銬給他取下,揉了揉麻木的手腕,強忍住想回頭的衝動,坐在椅子上。

審判長核查被告人基本信息,告知相關的訴訟權利後,示意進入調查階段,由公訴人宣讀起訴書。鍾燃站起身,先向審判長點頭示意,接著道:“尊敬的審判長、審判員,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四條規定,公訴人鍾燃、李杏子,受石嶼市人民檢察院的指派,代表本院,以公訴人的身份,出席本法庭支持公訴,並依法對刑事訴訟實行法律監督。下麵公訴人就本案發表公訴意見:被告人劉鷹珞,2002年4月2日出生,未滿十八周歲,未成年人,是藍海中學高中二年級的學生……”

鴉雀無聲,隻有鍾燃的聲音在庭內回**。

“被告人心思縝密,作案時機選擇恰到好處,特意在受害人拍攝水下廣告時,在體能飲料中摻入大量安眠藥,試圖偽造水下溺亡的假象。所做這一切,很難令人相信是名少年所為。本是同窗好友,為何會下此毒手?”說到這裏,鍾燃禁不住瞥了劉鷹珞一眼。

劉鷹珞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身體微向前傾,目光怔怔地望著前方,嘴角上揚,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這和數月前,發生在本市的冷夏兒跳崖自殺案有關。冷夏兒同學就讀於藍海中學,與本案受害人、被告人同屬一個班級。經執法機關縝密調查,在夜色KTV被告人劉鷹珞的生日宴上,冷夏兒同學被性侵。”

頓時,旁聽席上一陣**,冷夏兒的母親禁不住雙手捧住臉,無聲抽泣起來,冷勇敢雙目含淚,輕輕攬過妻子的肩膀以示安慰。

劉複舟臉色有些鐵青,冷冷地注視著兒子背影。

“依據大量事實,作為公訴方,我們有理由相信,被告人為了掩蓋自己性侵冷夏兒的罪行,鋌而走險,致使受害人在潛水過程中發生溺水,幸搶救及時,才沒有致受害人死亡。此案中,被告人主觀意圖明顯,且付諸實施,性質惡劣,其行為已經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規定,犯罪事實清楚,應當以殺人未遂罪,對被告人劉鷹珞追究刑事責任。同時,被告人劉鷹珞違背婦女意誌,利用冷夏兒醉酒、意識不清,強行與之發生關係,其行為已經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規定,應當以強奸罪,對被告人劉鷹珞追究刑事責任。綜上所述,公訴人認為,本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充分,請法庭判決被告人有罪,並依法懲處。請合議庭對公訴人發表的公訴意見予以充分考慮,依照有關的法律法規,做出公正判決。”

宣讀完畢,鍾燃坐回到公訴人席。

審判長問道:“被告人,公訴人宣讀的起訴書,你聽清楚了?你對指控的事實,有什麽異議嗎?”

劉鷹珞像是沒有聽見,對問話置之不理。審判長連問了三遍,最後在書記員的提醒下,劉鷹珞才慢慢把視線挪到審判長的身上,道:“所見即為真實,這句話挺可笑的。”

“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劉鷹珞並沒有直接回答審判長的問話,詭異一笑:“您說的我都聽清楚了,沒有異議。”

“你真的沒有嗎?”杏子忍不住發聲。

杏子的反應,讓審判長感到莫名其妙,被告人對於公訴人提出的起訴書沒有異議,幾乎就代表著認罪。按照常理,公訴人不會對自己的起訴書質疑且問出這樣的問題。

審判長輕咳一聲:“公訴人,你可以明確告知法庭你的擔憂嗎?”

杏子正為自己的冒失後悔不已,見審判長問自己,急忙調整好情緒,答道:“審判長,被告人是名未成年人,法律予他申辯的機會,我希望他能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而不是目前這種狀態……”

杏子望著劉鷹珞,後麵的話沒有說下去。

公訴人站在未成年人的角度,審判長表示理解,溫言道:“被告人,我可以再重申一遍,你有委托律師、自我辯護的權利,也有向本庭出示證據,證明你輕罪或者無罪的權利,你還有在法庭辯論終結以後,最後陳述的權利。這些是法律賦予你的,希望你能充分利用。當然,如果你感到身體有什麽不適,可以告知法庭。”

劉鷹珞道:“謝謝審判長,我沒有感到不舒服。”

審判長道:“好,辯護人提交給本法庭的申辯材料,是無罪辯護。我再問你一遍,公訴人宣讀的起訴書,你對指控事實有什麽異議嗎?”

法庭再次安靜下來,大家目光都注視著劉鷹珞,靜默得讓人耳邊發出蟬鳴般輕響。

許久,劉鷹珞才望向辯護席,朝律師團隊點了點頭:“有。”

首席辯護人曹律師如釋重負,急忙站起身道:“尊敬的審判長,鑒於被告是未成年人,從未出過庭,此案又關乎自身的前途命運,言語間難免會有些矛盾,請審判長諒解。”

審判長表示體諒。

曹律師繼續道:“我方堅持無罪辯護,請審判長允許我首先向被告發問。”

見公訴人沒有表示異議,審判長自然同意辯護人的請求。

曹律師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當事人,7月11日是你的生日,10日晚你邀請了很多同學,去夜色KTV開生日趴,其中有尚雯雯和冷夏兒同學,對嗎?”

劉鷹珞點點頭。

“您母親特意叮囑過服務生,你們是未成年人不能飲酒,可隨著氣氛的逐漸熱絡,服務生給你們端上來了酒水,請問,是你指使服務生端上來的酒水嗎?”

劉鷹珞搖搖頭:“不是我。”

“你還記得,生日趴開始時,冷夏兒穿的是什麽款式的服裝嗎?”

“如果我沒有記錯,她穿的是白色連衣裙。”

“尚雯雯同學呢?”

劉鷹珞聳了聳肩,表示自己記不起來了。

曹律師笑了笑,繼續問道:“氣氛熱絡起來後,尚雯雯和冷夏兒都換上cosplay的服裝,這點,你有印象嗎?”

“好像是,我之前從來沒有喝過酒,那天飲酒後頭有點暈,似乎……很多人都換了裝。”

“根據我們的調查,並沒有很多,隻有尚雯雯舞蹈社團的幾位女生而已。”

杏子起身表示反對:“請辯護人向被告提問與本案相關的問題。”

曹律師狡黠一笑道:“我們辯護團隊,對此案確實有些獨特理解。”

杏子碰了個軟釘子,隻好坐下。

“當事人,調取你的檔案發現,你從小到大所獲得省市級榮譽超過二十個,學習成績從來沒有在優-以下,可以說,你就是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這次與斯坦福大學的聯誼,你也是唯一有可能代表藍海中學被保送去斯坦福上學的學生。”

劉鷹珞眼神終於閃現出神采:“我是靠自己的努力爭取到的,並沒有依靠父親。”父親兩個字,劉鷹珞似乎說得特別用力。

“對於這點,我絲毫不懷疑。”曹律師說道。

聽到兒子提及自己,劉複舟鼻孔輕輕地哼了一聲。

“所以我特別好奇,你拋棄所有一切,去殺人的動機,到底是什麽?”

劉鷹珞道:“我沒有動機,因為我沒有殺人。”

曹律師點點頭,拋出最後一個問題:“作為藍海集團的少公子,你和尚雯雯遠遠超出了一般同學的關係,你怎麽看待,和尚雯雯的情感關係?”

劉鷹珞沉默了許久,終於從嘴裏蹦出了一個詞:“雞肋。”

話音剛落,庭內就響起嗡嗡的議論聲。

輪到公訴人提問。

鍾燃道:“‘所見即為真實,這句話挺可笑的’。劉鷹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句話,我在看守所提審時你就說過,可以解釋一下嗎?”

“不代表什麽,隻是我內心感受而已。”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尚雯雯拍攝的視頻,在你看來並沒有完全反映出事實真相?”鍾燃緊盯住劉鷹珞,進一步逼問。

劉鷹珞緊閉雙唇,不再回答。

曹律師立馬起身表示不滿:“我反對,公訴人涉嫌對當事人誘導供詞。”

審判長道:“請公訴人調整提問的方式。”

鍾燃點點頭:“審判長,我的問題問完了。”

審判長覺得今天這兩名公訴人,言語間隱隱有為被告人開脫的意思,禁不住多看了公訴席一眼,杏子急忙報以微笑。

很快,庭審進入第二個環節。

審判長道:“下麵進行法庭舉證質證,先由公訴人就起訴書指控的事實,向法庭提供證據。”

鍾燃道:“為證實公訴方指控被告人劉鷹珞犯有故意殺人未遂罪、強奸罪的事實,公訴方將根據證據目錄一一向法庭出示相關證據。”

杏子把醫院出具的化驗報告及醫生診斷證明投放在大屏幕上。

“這是當時醫院搶救受害人尚雯雯的臨床檢查報告,根據未到庭的急救醫生證言,當時受害人腱反射已經消失,呼吸淺而慢,用強刺激方可喚醒,但不能答問。進一步通過驗血和胃液毒物分析檢查、毒理學檢測顯示,體內艾司唑侖,也就是我們俗稱的安眠藥含量超標,達到中度中毒的標準。這種劑量,對拍攝廣告片、在大海中深潛的受害者來講,足以構成致命傷害。”

“辯護人有什麽異議嗎?”審判長問道。

曹律師道:“沒有異議,我們單純對尚雯雯同學的遭遇深表同情。”

杏子撇撇嘴,切換下一組證據。

鍾燃指著大屏幕投放出來的體能飲料、指紋照片等證據,繼續道:“這瓶飲料,是被告人劉鷹珞親手遞給受害人的,並由受害人母親尚華倩保管,法檢部門在瓶身提取到被告人清晰的指紋。在瓶內剩餘的**中,化驗出艾司唑侖的成分,濃度之烈,足以致命。”

審判長問道:“辯護人有什麽異議嗎?”

曹律師道:“我們對法檢部門的檢測結果沒有異議,但對於公訴人由此結果推斷出的結論有異議。”

“在辯護階段,我會充分聽取你的辯護意見,此時,法庭隻想明確辯護人對此物證存不存疑。”

“沒有異議。”

審判長點點頭,示意鍾燃繼續。

鍾燃道:“下麵,我將要傳喚第一名證人,她的身份很特殊,既是證人同時也是本案的受害者,我們曾經私下溝通過,明確告知她可能麵對的是什麽。她充分表達了想出庭作證的願望,非常勇敢。審判長,請傳喚尚雯雯到庭。”

審判長:“傳喚證人尚雯雯到庭。”

眾人矚目,尚雯雯在父母的陪同下,緩步走上法庭,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氣色已經恢複了大半。在法警示意下,尚華倩和康亞軍留在旁聽席,尚雯雯獨自走向證人席。

經過劉鷹珞身邊時,尚雯雯突然駐足,冷冷地問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一根雞肋嗎?”

劉鷹珞的話,深深刺痛了一直在等候出庭的尚雯雯,此刻可以麵對麵,尚雯雯極力控製著情緒,讓自己顯得平和,但發顫的語調,還是暴露出內心的痛苦。

劉鷹珞第一次表現出愧疚神情,把頭垂下,不做回答。

“你就是個人渣。”尚雯雯說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坐進證人席。

審判長溫言道:“尚雯雯同學,很欽佩你能勇敢地坐到這個位置,你此時不僅是本案的受害者,更是一名替法庭撥開迷霧的證人,根據我國法律,證人有義務如實向法庭作證,如果做偽證或者隱匿罪證,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你聽清楚了沒?”

“聽清楚了。”

“好,首先請公訴人向證人提問。”

鍾燃向尚雯雯報以鼓勵一笑,然後麵對庭內的媒體道:“在提問前,我先要播放一段視頻,為了保護未成年人的隱私,我請求在場的媒體朋友放下手中鏡頭,不要錄製。”

在媒體把攝影器材收起來後,杏子開始播放尚雯雯交給檢察院的視頻。

整個法庭鴉雀無聲,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大屏幕上,目睹醉酒的冷夏兒搖搖晃晃走進包廂,門被從裏麵關上……過了好一會兒,劉鷹珞在鏡頭裏出現,他從門裏探出頭來,神色有些慌張地四下張望,繼而快速離去……鏡頭閃進包廂,映入大眾眼簾的,是橫臥在沙發上衣冠不整的冷夏兒……

法庭後麵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瘦小身影閃身而入,穿著灰色帽衫,頭上棒球帽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

除了杏子,沒有人注意到他。看到此人出現,杏子眼睛陡然亮了。

視頻播放完,作為關聯證據,杏子展示了尚雯雯拍攝的裸照,冷夏兒關鍵的部位被打上馬賽克。

鍾燃開啟提問:“尚雯雯同學,屏幕上的照片,是你拍攝的嗎?”

尚雯雯滿臉羞愧,小聲道:“是我拍的,很抱歉傷害了冷夏兒,我願意承擔相應的法律後果。”

“認識到錯誤就是好的,你會受到相應處罰,但今天,我們不討論這個話題。”鍾燃讚許地看著她,繼續問道,“你確定,當時冷夏兒已經失去意識了嗎?”

“我確定。”

“你當時有沒有想到,這可能涉及一起性侵案件,或者說,嚐試去幫助她。”

尚雯雯搖搖頭:“我什麽都沒想,隻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

“為什麽?”

“因為,我覺得她搶走了我喜歡的人。”

“你喜歡的人指的是?”

“劉鷹珞!”尚雯雯恨恨說道。

“你手裏一直握有視頻,但這麽長時間,你並沒有選擇交給警方,也是基於這個原因?”

“是的。”尚雯雯目光越過鍾燃的肩膀,落在了劉鷹珞的身上,“隻是我萬萬沒想到,他會為此而要殺我。”

劉鷹珞猛地抬起頭,與尚雯雯目光交匯,張著嘴似乎想解釋什麽……最終還是把頭深深埋進雙腿之間。

公訴人提問完畢,辯護人曹律師走上前,先是噓寒問暖,然後話鋒一轉開始發問:“7月10日為了給劉鷹珞過生日,烘托氣氛,你特意叫來了舞蹈社團的幾位女生,其中有冷夏兒,可否屬實?”

“屬實。”尚雯雯答道。

“是你讓KTV的服務人員,給生日宴現場送酒水,當事人母親曾特意交代過,你們是未成年人,不可以飲酒,可你卻假借她的名號,讓服務人員不敢違背你的意圖,有這回事嗎?”

尚雯雯道:“沒錯,是我點的酒水。”

“根據我的當事人及同學們回憶,冷夏兒剛來時穿的是白色連衣裙,可事發後,根據你的視頻和照片顯示,她身上穿的卻是cosplay風格的學生裝,這件服裝應該是你帶去的吧?”

尚雯雯臉上閃過一絲痛苦:“是我帶過去的,我本意是烘托生日氣氛……”

“烘托氣氛?”曹律師特意把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咄咄逼人地問道,“這種服裝,就是成年人看到,都不敢保證坐懷不亂,更何況是初次飲酒的未成年人?我不禁懷疑你的動機。”

鍾燃起身道:“我反對,辯護人的言辭中,有強烈的暗示。”

審判長道:“請辯護人在接下來的提問中,注意言辭。”

“是。”曹律師朝著審判長微微鞠躬,再次麵對尚雯雯,“那我換個說法,從冷夏兒同學進入包廂到我的當事人從裏麵出來,長達二十多分鍾,視頻拍攝得很完整。你明顯意識到裏麵可能會發生什麽,但不去製止而是冷靜地錄下來……我很詫異,為何你能如此從容?如果讓我來推斷,你就是要抓住證據,以便日後要挾劉鷹珞。”

鍾燃再次起身道:“我強烈反對辯護人對證人的無端揣測。”

審判長道:“反對無效,本庭也想聽聽,證人的合理解釋。”

短暫的靜默,尚雯雯擦拭了下眼角湧出的淚水,穩定下心緒,才道:“鍾檢,謝謝你保護我,不過沒關係,上庭前我就已經意識到,做證人就會把內心尚未愈合的傷疤再次撕開,赤條條地拋在大眾麵前。但我選擇坐在這裏,不為別的,就為了讓壞人服法。”

尚雯雯直麵曹律師道:“沒錯,我是想過要挾劉鷹珞……可我並不從容。那是一種痛徹心扉的煎熬,讓我幾乎崩潰。我對自己過於自信,精心準備生日宴就為了做他身邊女主角,冷夏兒卻破壞了這一切……那種境遇讓我抓狂,內心怒火無處發泄,失去理智地拍下了夏兒照片。我嫉妒她奪走我喜歡的人,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都想變本加厲地報複她。今天看來,這種想法是多麽的愚蠢。

夏兒自殺後,不知道為何我總會夢見她。我有過無數次衝動,想把視頻交給警方,內心的懦弱和尚存的僥幸,讓我遲遲邁不出這一步。理智告訴我,我隻有藏好這段視頻,誰也找不到,才能維係我和劉鷹珞的脆弱關係。我強迫自己去相信,時間能改變一切,早晚有一天,他會意識到我的美麗、我的溫柔,真心待我。

從記事起,我腦海中就沒有依偎在爸爸懷抱裏的記憶,哪怕一分鍾也沒有,這讓我現在都極度缺乏安全感。媽媽獨自帶我長大,為了生存,媽媽扮演著強者甚至潑婦的角色,可我知道,她是太害怕了。多少個夜晚,她會因為崩潰而躲在被窩裏哭泣……天亮了,她還要頂著紅腫的眼袋,笑著麵對一切,她真可憐啊。曾經舞蹈團的台柱子,卻被人排擠丟掉工作,她帶著我漂泊在外,漫無目的……直到有一天,她把未竟的明星夢轉嫁在我身上,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長大了,不能再躲在她身後。為了不讓這個可憐女人失望,我要扮演比她還強硬的角色。我把弱小的自己緊緊包裹在軀殼裏,罵人、打架,霸淩同學……我恨把我和媽媽拋棄的男人,我無數次幻想著我與爸爸見麵的情形,我該如何狠狠地羞辱他。可是,我與爸爸的見麵卻是這種方式。原來他一直都陪伴在我身邊,真是個傻瓜,傻到讓我更加無法原諒他。我要讓他用後半生加倍對媽媽好來償還債務,用寬闊的肩膀來讓我依偎,我真的是太累了,我唯一沒有做噩夢的覺,竟然是被他救上岸、暈倒在他懷裏……梁璐、雨桐、夏兒,還有很多被我欺負過的同學,借此機會我向你們真摯道歉,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能有什麽可以挽回的,我願意付出我的一切。”

女兒的話,讓旁聽席上的尚華倩淚如雨下,狠狠捶打著康亞軍。康亞軍一把把妻子攬在懷中,任憑拳頭擊打自己前胸,再也不鬆手。尚華倩宣泄著自己的情緒,奮力掙紮了幾下,癱軟在他的懷中。

尚雯雯望著旁聽席的父母,努力把心緒平靜下來,拭幹淚水繼續道:“說要挾劉鷹珞,倒不如說他是我不敢撒手的救命稻草。他太強大而我又太弱小,這種鴻溝不可逾越。可為了自己的人設,為了媽媽的明星夢,我閉上眼睛,義無反顧地紮進自己編織的美夢中去……

如今夢醒了,隻是沒想到是用這種殘酷的方式結束。”

少女的心聲讓庭內所有人動容,沒有人忍心打斷她,即便她回答的早已不是律師提的問題。

許久,曹律師才輕咳一聲,望著這名被傷得體無完膚的女生,狠下心道:“證人的證詞雖然令人唏噓,但也親口承認了她保存視頻,目的是要挾我的當事人。”

曹律師繼續問道:“請問證人,你是否親眼看見我的當事人,性侵冷夏兒的過程?”

尚雯雯搖搖頭:“我沒有,但我進去時,冷夏兒的衣服,已經被解開了……”

“本著疑罪從無的原則,你沒有看到,就不能證明我的當事人性侵了冷夏兒,當然,除非你能證明這一點。”

半晌,尚雯雯終於澀聲道:“我不能證明。”

“當然我不排除在酒精麻痹下,我的當事人做出一些不雅舉動,解開了冷夏兒衣服。但他懸崖勒馬,並沒有進行後續的動作,愴然離開。倒是證人,看到自己同學衣不遮體,不積極救助,反而拍攝了不雅照片,指使蔣釗惡意散播,引起社會極壞影響……”曹律師乘勝追擊,逼視尚雯雯道,“證人,我想問,在這件事發生後,你是否有繼續霸淩冷夏兒的行為?”

尚雯雯點了點頭。

“據舞蹈社團同學及梁璐同學的描述,某一次舞蹈團排練,你在冷夏兒的舞蹈鞋內偷偷嵌入魚骨,冷夏兒疼痛不支倒地時,你還將她的衣服撕扯開,讓她再次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我說的這一切,屬實嗎?”曹律師咄咄逼人。

尚雯雯痛苦地閉上眼睛,兩行熱淚順著眼眶流下,木頭人般一動不動。許久,頭才再次微微點了點。

隨著她頭的波動,旁聽席上潘素素心如刀絞,“哇”地哭出聲來。冷勇敢急忙低聲道:“素素,輕點聲,法庭上不讓喧嘩……”

潘素素朝膽小的丈夫怒目而視:“我恨我自己,怕什麽!”話是這麽說,還是用手緊緊捂住嘴巴,雙肩**不已。冷勇敢歎了口氣,雙目含淚,手輕輕摩挲著妻子的後背。

書記員起身,給尚雯雯遞上一遝紙巾。

審判長探身問道:“證人,需要休息一下嗎?”

尚雯雯把眼淚擦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道:“謝謝審判長,不用,讓他把想問的問題都問完吧,這些是我應該承受的。”

“就像冷夏兒案不能歸咎於你一樣,沒有證據證明,你的霸淩導致她自殺,同樣,也沒有證據證明我的當事人性侵了冷夏兒。”曹律師瞥了公訴席一眼,繼續道,“證人,溺水事發當天,我的當事人遞給你一瓶體能飲料,你是否檢查過瓶蓋有扭過的痕跡?”

尚雯雯搖搖頭:“並沒有。”

曹律師問:“根據警方的調查結果,劉鷹珞給你的體能飲料,被你母親尚華倩女士裝在了她的手提包裏,我想問的是,在拍攝過程中,她有沒有和手提包分離過?”

“我當時在緊張拍攝,並沒有關注到。”

“當然。”曹律師示意助手把資料上傳,大屏幕上出現了尚華倩手提包單獨照片,問道,“這是尚女士的手提包?”

在得到準確答複後,大屏幕上顯示出尚華倩陪同尚雯雯在拍攝現場的照片,尚華倩手中沒有拿包。曹律師道:“根據我們的取證,在沙灘上拍攝時,尚女士並沒有拿著手提包,而且陪伴在你身邊超過三十分鍾。這麽長時間,足夠做很多事情。”

審判長說道:“辯護人,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辭,你所說的,並不是詢問證人的範疇。”

“謝謝審判長的提醒,我的問題問完了。”曹律師思維縝密、注重細節,還很善於控場,借助詢問證人,已經把自己的辯護觀點表達出來。一番話下來,讓旁聽席上很多人的想法,潛移默化地傾向於他。

審判長請證人離席。

尚雯雯頭也不回地走向庭外,尚華倩和康亞軍急忙迎上,護著女兒走出法庭,鍾燃和杏子目送著她出門,神情中充滿鼓勵。

鍾燃再次站起身,道:“請審判長傳喚證人鹿曉陽到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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