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往事何堪回首

1

今晚,大家齊聚在奶奶家小院。

燒烤爐支在小院中央,架子上穿著肉串、大蝦等各種食材,在炭火的炙烤下,油脂滴在紅彤彤的木炭上,發出“滋滋”的聲音。鹿曉陽坐在爐前,高挽袖麵,手持蒲扇在燒烤架上來回扇,還不時添加把調料。青煙裹著肉香,飄進每個人鼻腔,勾起肚子裏的饞蟲。為慶祝自己被無罪釋放,特意攢局在奶奶家開燒烤趴。除了鍾燃和杏子,他還邀請了班主任沈冰,以及要好的幾位同學,蔣釗父子也赫然在列。不打不相識,自從那件事後,兩人竟成了好友。

兒子的事懸而未決,蔣大年內心忐忑不安,聽說鹿曉陽做東,未檢科兩位檢察官也出席,急忙帶著禮物,打探口風來了。

鍾燃自然是婉拒,同時也讓蔣父寬心,目前案件還在偵查階段,並沒有一個準確的定論,依照蔣釗目前所犯的錯誤,未檢科會以教育為主、懲戒為輔的方針來執行,讓蔣釗心無雜念,好好學習就行。蔣大年連連點頭,千恩萬謝。

鹿曉陽捅了下身邊的蔣釗,朝著角落裏的兩人努努嘴,調侃道:“你爸這是腐化公務員呢?”

“一邊待著去,這叫誠摯感謝。”蔣釗懟了回來。

鹿曉陽嘿嘿嘿樂了,換個話題問道:“你的事,你爸咋想的?”他指的,是蔣釗玩網遊的事,蔣釗瞞著父親網吧刷夜,幾乎全校都知道了。

“老爺子的意思,從藍海中學畢業,我隻要考上所大學,往後他就不再插手了。我上大學這事他盼了一輩子,就是對我寄予太高希望了,怎麽也得有個思想轉變的過程。”

“上大學的想法並沒有錯啊,你爸算開明的了。”鹿曉陽倒是替蔣父說了句話,“不過,你在網遊圈是絕對的大神,千萬不要放棄,聽說國際電子競聯盟,已經申請奧運會的比賽資格,興許未來某一天,你有可能代表國家隊出戰。我也有機會成為奧運冠軍的鐵哥們。”

“是挺鐵,鼻骨被你鐵斷了兩次。嘿嘿嘿,能那樣敢情好,我爸會覺得沒白養活我。”

“豈止沒白養活,你爸得在石嶼市橫著走。”

蔣釗當胸給了鹿曉陽一拳:“怎麽說話呢?”兩個人嘻哈打鬧起來。

鹿曉陽後腦勺挨了一個爆栗,奶奶笑罵:“不好好烤肉串,一會兒烤糊的都你倆吃。”奶奶為了今晚的聚會,特意沒出攤,給孫子打下手、穿肉串。

“哎。”鹿曉陽揉了揉後腦勺,朝著奶奶傻樂。大家其樂融融,在鹿曉陽一句“烤好了”的吆喝聲中,無數隻手伸向燒烤架,上麵的肉串很快就被“洗劫”一空。

酒足飯飽,奶奶先回屋睡覺,明天還有課的同學們也都散去,最後,隻剩下鍾燃、杏子、沈冰和鹿曉陽,四人圍坐在烤爐前,邊吃邊聊。

“曉陽,這次多懸啊,你能清白地出來,多虧了鍾檢和李檢。以後可要收收心,好好學習,落下的功課我給你補。”

“謝謝沈老師。”鹿曉陽回報以微笑。

沈冰看了下腕表:“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備課,先走一步,你們再聊會兒。”

拿起包就要起身,鹿曉陽急忙揮手:“沈老師不要走,你天天為我們勞神,難得今晚能放鬆,我給你烤最拿手的秘製大蝦,順便玩個遊戲。”

一聽遊戲,杏子眼睛都亮了:“什麽遊戲?”

“真心話,大冒險。”

“好啊!”“不要!”兩種聲音幾乎同時發出來,說話的杏子和沈冰對望一眼,目光最終落在微笑看戲的鍾燃身上。

“你怎麽想的?”杏子快人快語。

“我棄權。”

“那就是兩票讚同,一票反對,一票棄權了,曉陽,我們開始吧。”杏子玩心大起。

“好嘞。”鹿曉陽拿起一個空的可樂瓶放在地上,“我轉動瓶子,等瓶子停下時,瓶口對著誰,你就有機會問出你想問的問題,被提問者要誠實回答。不提問的或者不回答的,接受大冒險懲罰,沈老師,這遊戲必須四個人參與。”說話時眼睛注視著沈冰。

“沒感覺必須啊。”但瞅著杏子的興致,沈冰不好再說離開,回身坐下。

“遊戲開始。”

鹿曉陽手指轉動瓶身,可樂瓶如陀螺般轉動起來。世界瞬間安靜,大家目光都匯聚在逐漸慢下來的可樂瓶,最終,瓶口指向鹿曉陽。

鹿曉陽拍手笑道:“看來瓶子都想讓我這嘴欠之人先吐為快。”

杏子啐之:“別廢話,想問誰趕緊問。”

鹿曉陽第一個問題,拋給了鍾燃:“大叔,在看守所你說話跟打啞謎似的,如何篤定我能猜到你的意思?”

鍾燃微笑道:“因為你是鹿曉陽。”

這句話評價頗高,一時間竟讓臉皮厚的鹿曉陽有些臉紅,訕笑道:“大叔的話,我竟然無力反駁。”

杏子嗔道:“少跟我們凡爾賽,麻利地,接著轉。”

“哎——”

瓶子如陀螺般再次旋轉起來。這次瓶口指向了沈冰。

“沈老師,請開啟你的提問。”

沈冰並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在鹿曉陽五、四、三、二、一的催促下,脫口而出:“鍾檢,這麽多年,叔叔阿姨……身體還好嗎?”

“謝謝沈老師惦記,他們身體還不錯。前陣子老媽還聊起你,怪你也不去看她。”

一句話就讓沈冰破防,眼眶有些濕潤,輕輕道:“是我不好。”

“事情過去了那麽久,你早就該放下了。”

沈冰搖搖頭,沒有說話。

“好啦,這輪的Q and A已經完成,曉陽繼續。”杏子適時打圓場。

瓶口指向了杏子。

杏子問題早就已經準備好了,卻表現得漫不經心道:“師父,你都老大不小的了,如果讓你選擇女朋友的話,你是喜歡活潑可愛的,還是端莊賢惠的?”說完還不忘瞥沈冰一眼,端起桌前的檸檬水,放在唇邊輕飲。

“怎麽,你們事先串通好了嗎?怎麽所有的真心話,都是問我的?”

杏子道:“有嗎?”

鹿曉陽故意不應景:“杏子姐,你的手怎麽有點抖啊?”

杏子氣得俏臉含粉:“你個小鬼頭,一邊待著去。”鹿曉陽吐吐舌頭,朝杏子扮個鬼臉,又看了眼鍾燃,嘿嘿嘿笑起來。

杏子有些後悔問出這個問題,正為自己的愚蠢懊惱時,鍾燃開口道:“如果換作之前,我沒有辦法回答你。現在可以很篤定地說,我隻喜歡與我心靈相通的女孩。”

這句話再明白不過,鍾燃充滿柔情的目光望著自己,杏子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得到,心情瞬間大好。沈冰望著眼前這位可愛的女生,嘴角不禁掛出笑意。

鹿曉陽道:“杏子姐姐,你對大叔的回答是否滿意?沒有問題的話,我接著轉瓶子了。”

杏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叔叫得真是難聽死了,趕緊轉。”

第四次的瓶口,指向了鍾燃。

看著陷入沉吟的鍾燃,無人知道他會問出什麽問題,杏子內心竟然還有一絲小緊張。

“曉陽同學,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如果你沒有想好,也可以選擇不回答。”是問鹿曉陽的。顧不上失落,杏子就被鍾燃肅然語氣所唬住,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鹿曉陽點頭道:“大叔,您盡管問,我有問必答。”

鍾燃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當年我弟弟鍾意‘殺害’熊強時,你在現場嗎?”

鹿曉陽似乎早有準備,收起嬉笑之意:“我在,還目睹了整個過程。”

“啊——”旁邊傳來一聲尖叫,沈冰吃驚地捂住自己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鹿曉陽轉頭望著沈冰:“沈老師,我也看見了你,那年我七歲,你不會記得我的。”

沈冰似乎被強行拽入那個令人心碎的夜晚。恍惚記憶中,她想起來在距離事發現場不遠的灌木叢後,有個弱小身影一閃而過,慌亂中,她以為跑過了一隻黑貓。

“原來是你。”

“那就是我。”

沈冰驚愕莫名。

鍾燃強忍住內心的激動,道:“曉陽,你能跟我說下當時的情況嗎?”

“我可以很篤定地說,鍾意並沒有失手殺了熊強。”

鹿曉陽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2

時光回溯到十年前的那個晚上。

吃過晚飯,在媽媽召喚下,七歲的鹿曉陽拎著桶,去樓下倒垃圾。樓後麵是一條小巷,垃圾站坐落於小巷深處。

巷子曲折,隔很遠才會出現一盞路燈。鹿曉陽輕車熟路,很快就把垃圾扔進垃圾站,回家路上迎麵卻遇上一票人。都喝得醉醺醺,相互攙扶如螃蟹般在巷子裏橫衝直撞。

鹿曉陽內心害怕,盡量把身體貼著牆麵,交錯時,一個混混使壞在他腦門上推了一把,後腦勺狠狠磕在身後磚牆上,鹿曉陽吃痛不禁發出“哎喲”一聲,招來的卻是這幫混混得意的狂笑。

“你憑什麽打我?”

鹿曉陽緊攥著小拳頭,眼眶含淚,怒視這幫人。

“小兔崽子,還不許碰你了?”這名混混搖晃著過來,一把揪住鹿曉陽耳朵,疼得他叫出聲來。

“再大點聲,我看能不能把你爸喊來。”混混手上還加勁,疼得鹿曉陽眼淚奪眶而出,小拳頭徒勞地揮舞著。混混竟然有一種莫名滿足感:“不服是吧,老子同時擰你兩隻,哎喲——”

混混慘叫一聲鬆開了手,手背上被鹿曉陽咬出了深深的牙印,惹得同伴哄堂大笑。混混臉上掛不住了,掐住鹿曉陽脖子,借助酒勁掏出把折疊刀,在他臉上比畫著:“敢咬我,我給你破破相……”

沒等話說完,人就被踹倒在地,折疊刀也不知道被撇到哪裏去了。一名少年橫身擋在鹿曉陽身前,朝著這群醉鬼怒吼:“熊強,一群大男人欺負小孩,算什麽本事?”

“然後他轉身對我說,趕緊回家,這裏有哥哥守護。十年了,他的笑容清晰可見,時刻溫暖著我。”鹿曉陽望著鍾燃,淚水奪眶而出,杏子沒想到樂觀的少年竟然如此動情,竟也感動莫名。

鹿曉陽拭幹眼淚,繼續說道:“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鍾意哥哥。”

想起弟弟,鍾燃唏噓不已。

“可我很沒出息,看到有人幫我出頭,掉頭就跑……”

鹿曉陽撒開丫子就跑,就要跑出巷子時,身後傳來廝打聲。鬼使神差,他又折返回來,貓在一簇灌木叢後,偷眼望著戰局。七八名混混把鍾意圍在中間,群起而攻。鍾意很會打架,身手敏捷下拳又狠,身上挨了不少下,也打倒兩名混混。

“熊強,為了沈冰,我今天跟你沒完。”鍾意邊打邊罵。

“我和沈冰的事,你算哪根蔥。”

被稱作熊強的人,一直在外圍鼓動混混們下死手:“老子有的是錢,打折他一條腿,給五萬。”混混們歡呼雀躍,下手更不分輕重。時間久了鍾意左支右絀,被一個混混繞到身後,掄起板磚狠狠砸在頭上,頓時血流如注,膝蓋一軟摔倒在地。

混混們一擁上前,七手八腳地把鍾意按住。

“強子,廢他哪條腿,左還是右?”

熊強這才敢走上前,薅住鍾意頭發,讓他仰起頭來麵對自己,猛吸一口煙,把煙霧噴在他臉上:“就這點能耐還裝什麽英雄?再說,你這叫多管閑事……”熊強把嘴巴貼在鍾意耳邊,悄悄說了句話。

鹿曉陽聽不見,但鍾意卻猶如一頭被激怒的狂獅,雙臂使勁揮動,激憤下迸發出來的力道,讓幾名按著他的混混把持不住,紛紛脫手。熊強嚇得不輕,急向後退,躲避撲向自己的鍾意,無數隻大手也再次抓了過來……

灌木叢後,鹿曉陽看得真切,熊強腳下打滑,身體失去平衡人向後仰,後腦勺磕在石頭台階上,鮮血迸濺而出,幾乎同時,鍾意也撲到了他的身上,身後更多的混混壓上來。

“打死人了!”

不知道是誰發出了一聲尖叫,如叮在肥肉上的綠頭蒼蠅,混混瞬間四散開來,隻剩下鍾意,拳頭僵硬地高懸在空中,身下熊強後腦勺流出一大攤黏稠血跡。鍾意愣住了,用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頸動脈,知道闖下大禍。

遠處,沈冰氣喘籲籲跑過來,看到眼前慘狀嚇得雙手捂住了嘴。周邊呆若木雞的混混們紛紛緩過神來,喧囂四起,叫嚷著不要放殺人犯跑了,還有人掏出手機報警。

鍾意噌地站起身,怒目而視。這種自帶殺氣的目光讓混混們膽寒,沒有人敢真的上前攔截,反而向後退卻,主動讓出一條路。路過沈冰身邊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然後就朝著巷子深處跑去,消失在黑暗中。

“很快警察就來了,封鎖案發現場,還給那些壞蛋做筆錄。我找到一位看模樣像大官的警察叔叔,想把我看見的一切告訴他,他很忙,沒有理睬我,也可能,認為我年紀太小了吧。”鹿曉陽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就坐在馬路邊等他忙完,出這麽大動靜,我媽很快就來了,她生性謹慎,怕我沾染這種晦氣,硬生生拽我回家。回到家後,我把事情經過描述一遍,可她不相信,責備我偵探故事看多了,不讓我去錄口供。連親媽都不相信,誰會相信一個孩童的話?”

回憶是痛苦的,鹿曉陽用平和的語氣,終於把這個“故事”講完。

鍾燃謹慎起見,又問了一遍:“你確定你看到的一切,是真實的?”

“非常確定。”

按照鹿曉陽的說法,熊強死亡,是自己滑倒,後腦勺磕在石階上造成的。弟弟背負著殺人犯的枷鎖……想到這十年,鍾燃幾乎不能自已,太陽穴再次習慣性地疼起來。杏子心疼地望著他。

鍾燃使勁揉著太陽穴,直到痛感減輕才再次問道:“我還有個疑問,為什麽冷夏兒同學會選擇從鍾意跳崖的地方跳下去?這僅僅是巧合嗎?”

“是我的主意。夏兒一心赴死,我給她推薦了這種方式,魂歸大海是最好的解脫。當然,我還有一個目的,人死不能複生,但哥哥的名譽,我要替他爭回來!自從那晚後,在我的意識裏,就想做鍾意哥哥那樣的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我又不想追隨他的腳步,我不會選擇自殺,我會抗爭,為了我在意的人,抗爭到底!”

鹿曉陽情緒有些激動:“很多個夜晚,我都會夢到哥哥跳崖的畫麵,不能想象他在選擇自殺時內心有多痛苦,我更懊悔,為什麽不能勇敢地站出來替他發聲?如果我做了,是不是哥哥就不會死了……我十七歲了,想要彌補曾經的過失。

恢複殺人犯的名譽,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僅靠個人力量遠遠不夠,隻有讓陳案重新回到大眾視野才有機會。我承認,在這件事上我懷有私心,利用了冷夏兒。

可我怎麽也沒料到,是大叔接管了夏兒的案子,如果你是認真的,就一定會發現兩者之間的聯係,重起鍾意案的再調查。觀察你很久,雖然你不如杏子姐機敏聰慧,也總算沒讓我失望。你的回歸,讓我的計劃瞬間變得簡單起來……人生,真的好有趣。”鹿曉陽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火熱果敢的心,鍾燃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看鹿曉陽的樣子,有弟弟的影子,但又完全不像他。

沈冰麵如死灰,此時此刻,並沒有人關注到她的表情。

鹿曉陽看了看表:“時候不早了,我們再轉最後一次,就結束這個夜晚吧。”

眾人點頭。

鹿曉陽把瓶子放在地上,這次他沒有旋轉,而是直接將瓶口對準了自己。大家望著他,不明白古怪少年的意圖。

“如果讓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跟冷夏兒說句話,那麽,你最想說什麽?”出乎所有人意料,鹿曉陽最後的問題,問給所有人。

三人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靜默片刻,鍾燃率先答道:“我想說夏兒同學,不敢想象你生前遭遇的不幸,我能做的,就是為你討回公道。”

“說得那麽嚴肅。”杏子白了他一眼,“如果有來世,姐姐希望能和你一起逛街,一起塗指甲油,當你傷心難過的時候,會是你最棒的聆聽者。”

鹿曉陽唏噓不已:“如果冷夏兒能聽到姐姐的話,一定會很開心。”

沈冰卻毫無動靜,等了好久,心急的杏子有些等不及了,小心試探道:“沈老師——”

沈冰揚起臉:“一定要說真心話嗎?說真的夏兒,我挺佩服你的,能有跳下去的勇氣。”

那一瞬間,杏子明顯感受到,沈冰內心充滿痛苦。

曲終人散,杏子執意要送沈冰回家。

一路無話,到了沈冰家樓下,杏子才道:“我對夏兒說的話對你同樣適用,如果你需要找人傾訴的話,我會是很好的聆聽者。”

沈冰沉默半晌,才道:“我家裏還有瓶紅酒,你願意陪我喝一杯?”

“當然。”

沈冰家以灰色調為主,家具極簡,牆麵也沒有多餘的裝飾,時間待得久了,會讓人感覺冷淡壓抑。這可能就是沈老師內心的寫照吧,杏子暗自感歎。沈冰請杏子在沙發坐定,取出一瓶紅酒先醒了,又分別斟進兩隻玻璃高腳杯。

推杯換盞,兩個女人聊的話題漸漸多了,酒精作用下,沈冰卸掉了外表的偽裝,整個身體都放鬆下來。

“你為什麽會佩服冷夏兒?”杏子適時問道。

“一路上,這個問題你一直都想問吧。”

杏子並不回避,點了點頭。

“現在的女孩子,都像你們一樣勇敢嗎?”

“我隻是知道自己想要的,並為此爭取,如果這算勇敢的話,我不否認。”杏子的灑脫,也感染了沈冰。

“我內心被一塊巨石壓得太久,幾乎讓我喘不上氣來,但我答應過鍾意,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沈冰似乎所答非所問,此刻她內心防線最為薄弱,長久憋在心底的屈辱,就想找一個人傾訴,口中說著不說,卻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

3

時光又回溯到十年前。

沈冰是轉校生,“壞小子”鍾意的出現,讓她感受到少有的溫暖,自然而然,兩名少年成為最好的朋友。

本該完美的高中生活,卻被一場噩夢擊得粉碎。

一天夜晚,晚課結束後,沈冰背著書包走在回家路上。平時,鍾意總會自告奮勇來送她,可今晚是年級足球賽,作為主力前鋒的鍾意抽不開身,沈冰也並不想每次都麻煩他。

今天老師講解試題,下課偏晚了些。沈冰時間觀念很強,怕媽媽擔心,決定抄近路回家。路上有片小樹林,沒有路燈,借助月光依稀能看清路。四周安靜得駭人,心底害怕,加快腳步想快速衝過去,迎麵卻遇上一個人。

熊強是紈絝子弟,高中就輟學回家。藍海集團剛成立不久,作為骨幹的熊衛國,整天忙得不可開交,根本無暇顧及兒子,想著年輕人散漫幾年也無妨,回頭送出國鍍金了事。沒有父親約束,熊強愈加放飛自我,整天與社會青年廝混在一起。今天與幾名狐朋狗友喝完酒,分開後醉醺醺地閑逛,碰巧遇上剛下晚課的沈冰。夏季沈冰穿著校服短裙,白花花的大腿晃得熊強眼暈,丹田湧起一股躁動,晃悠著上前搭訕。

沈冰哪敢回答,扭身就想跑。卻被熊強扣住手腕,沈冰驚恐之下,高聲喊著救命。

熊強嚇得一縮脖子,但眼見周圍靜悄悄的,膽子頓時大起來,另一隻手捂住沈冰的嘴,強行拖進樹林深處。沈冰奮力掙紮,可力量差距懸殊,很快就失去抵抗能力,隨著下體一陣鑽心的疼痛,昏厥過去……

再次醒來時,施完暴的熊強並沒有離開,而是在翻看書包。見她醒轉過來,熊強獰笑道:“我說這麽嫩呢,原來是藍海中學的高中生,你叫沈冰。”

沈冰急忙把散落在地的衣服穿起來。披頭散發的她,恨不得撕碎眼前的惡魔,但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徹底放棄了抵抗。

“不瞞你說,我叫熊強,我爸是藍海集團副總裁,你上的中學,就在我爸集團管理下。”熊強揮了揮手中的教職工卡,卡片上是沈冰媽媽的照片,為了女兒能吃教職工食堂,媽媽特意把卡留給女兒,沒想到卻被熊強抓住把柄。

“真巧啊,你媽在藍海中學教書,想不想讓她知道寶貝女兒的奇妙夜?”見沈冰瘋狂地搖頭,熊強更加有把握拿捏住她,“不想讓我把這事捅出去,鬧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那就給我乖乖聽話。”

沈冰抽泣著說道:“你還想怎麽樣?”

“我就想讓你做我的女朋友。”熊強嘴裏噴吐而出的臭氣,讓沈冰幾欲作嘔。

沈冰試圖拒絕:“我不會做的,請你以後不要再找我。”

“那就做我半年的女朋友,趁我現在心情好,這已經是能開出的最優惠的條件了。”見沈冰沒有表態,熊強變本加厲道,“我還想再做一次,你自己乖乖躺下。”

“求求你,不、不要這樣。”沈冰哭著哀求。

沈冰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後背又貼在了潮濕的泥土地上,腐爛樹葉的氣息夾雜著土腥氣直刺鼻腔,嗆得她無法呼吸。惡魔再次壓在身體上時,她大腦一片空白,隻記得月亮嗖一下躲進了雲層後麵。

沈冰持酒杯的手都在顫抖。

作為女人,杏子清楚知道,說出這些話對於沈冰意味著什麽。

“沈老師,感到不適的話,先不說了。”杏子滿懷歉意。

“不,我要說,如果今天不說出來,我怕我再也沒有勇氣。”沈冰用手指擦拭了下眼角的淚水,仰頭把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你沒發現嗎,是冷夏兒的決絕、鹿曉陽的堅韌,才安排了同樣的跳崖……嗬嗬,鹿曉陽,你真是好樣的。”

沈冰懂得一個道理:身體所遭受的侮辱,遠不及這種小城市閑言碎語更加可怕,如果聲張出去,熊強固然得到應有懲罰,但今後,父母和自己該如何做人?思前想後,決定把屈辱壓在心底,讓自己盡量忘記這件事。

談何容易。

內心的煎熬,讓她迅速消瘦下去,鍾意第一個察覺出不對,問她是不是病了,沈冰瘋狂地搖頭,並警告鍾意——以後離我遠點。

開始時鍾意還很生氣,後來卻想通了:這不是我認識的沈冰,她一定遭遇了什麽,才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他決定偷偷跟蹤沈冰,揭開秘密。

一切風平浪靜,嚐到甜頭的熊強,再次在放學路上攔住了她。沈冰左躲右閃,最終被逼進牆角。

熊強笑道:“別害羞啦,你都主動過了,還有什麽放不開的?跟我走,我在最好的酒店開了間房,咱倆……”後麵的汙言穢語還沒說出口,人就重重地摔在地上。

“誰敢踢老子?”

鍾意居高臨下俯視熊強:“踢你怎麽了,我還揍你呢。”

熊強什麽時候受過這種氣,嘶吼著爬起來揮拳打向鍾意,卻被擒住手腕,微微使勁,熊強就承受不住了,“嗷嗷”叫著疼。鍾意攥緊拳頭,照著他小腹就是一拳,這拳之重,打得熊強雙腳幾乎離地,就感覺五髒六腑都擰到一起,再也站立不住,癱倒在地。

鍾意俯下身,厲聲道:“她是我朋友,再敢糾纏她,我打爆你的頭。”拳頭還在熊強眼前晃了晃。

沈冰怕把事情鬧大,忙上前把鍾意拉開:“熊強,事情就這樣吧,以後請你離我遠點。”

有了這次情緒宣泄,沈冰明顯好了許多,嘴角又露出久違的笑容。為防止熊強報複,鍾意當仁不讓地成為她的保護神,隻要是上下學,都會陪伴在她身邊。久而久之,學校裏竟然傳出兩個人談戀愛的風言風語。

哥哥鍾燃上台領完獎,緊接著就是鍾意接受檢討,如此戲劇性的場麵,離不開熊強在背後搗鬼。可鍾意怒撕檢討書、胸懷坦**的行為,卻贏得了很多女生好感,不啻打了熊強一記響亮耳光。

追憶起鍾意陪伴自己的點點滴滴,沈冰麵露微笑:“即便全世界與之為敵,他依然我行我素,每天保護我上下學,從不間斷。有他在身邊,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安全……”

杏子望著麵目含羞、如小女生般的沈冰,思緒卻飛到鍾燃身上,如果換作是我,他也會這般義無反顧地保護我嗎?

“杏子——”

杏子思路被拉了回來。

沈冰舉著紅酒,雙頰緋紅:“再來一杯嗎?”

“好。”

沈冰給她斟上,剩下的全部倒進自己酒杯,滿杯紅酒被她再次一飲而盡。

“沈老師,慢點喝。”杏子阻攔已不及。

沈冰毫不顧及沾在唇邊的酒漬,“咯咯咯”笑了起來,滿臉醉意道:“我一直恨鍾燃,恨他罔顧弟弟需要幫助時,卻隻在意自己的功課……其實,我更恨我自己!恨我的懦弱,連自己是什麽貨色都看不清楚,徒用外表粉飾。人前是所謂的老師,隻有深夜,躺在**仰望天花板時,才敢想他……”

沈冰自顧自地講述下去。

事發當天,酒足飯飽的熊強又跑到校門口堵沈冰,吃過苦頭的他,特意帶了幾名能打架的混混。趕巧沈冰出校門取包裹,撞個正著,再想躲避時已然來不及,被熊強率人圍在中間。

沈冰虛弱地質問道:“咱倆的事已經完了,你不是答應我,不再糾纏了嗎?”

“我答應了嗎?我在哪裏答應的,是**還是被窩裏?”熊強的話,引起混混們一陣狂笑。酒氣陣陣襲來,沈冰欲衝開重圍,逃回教室,卻被熊強劈手將手中包裹奪走。

“你快還給我……”

熊強哪會聽她的,直接撕開包裹,裏麵是一套女性內衣。熊強眼睛放光,直接把文胸套在頭頂,笑道:“哎喲,還是紅顏色的,說,你這是買來穿給誰看的?”

混混們哄堂大笑。

沈冰羞憤難耐,上前去搶,卻被熊強攥成團,扔給對麵的混混。見有樂子可尋,混混們圍成個大圈,把沈冰圈在中間,丟沙包般把內衣拋來扔去,逗她來搶。醜陋的一幕讓校門衛看不下去,出來喝止,才得以讓沈冰逃出來。玩過癮的熊強,嘴裏罵罵咧咧,帶著混混們揚長而去。

沈冰掩麵跑向教室,教學樓裏衝出一人,朝著自己跑來。

“沈冰,熊強人呢?”鍾意滿臉激憤。

沈冰怕他惹事,急忙勸阻道:“我沒事,不要管他。”

校門口,熊強頂著紅色文胸調戲沈冰一幕,被路過的同學看見,並以火箭速度傳進鍾意耳朵裏。如同受到奇恥大辱,鍾意怒不可遏地衝出教室,迎麵碰見沈冰。見她的神情,鍾意心下了然,剛才發生的事都是真的。鍾意一把抓住沈冰的雙肩:“東西我必須給你奪回來,也要讓他真正嚐到苦頭,不然,這種事會沒完沒了地糾纏你。”

雙肩被攥得生疼,沈冰心思有些鬆動,嘴中卻道:“可是他們人多。”

“快告訴我!”

“出了校門,他們向東走了。”

話音未落,鍾意如箭般衝了出去。沈冰內心就湧起一股不祥預感,慌張下,想起哥哥鍾燃。

“我心存僥幸,期待鍾意像之前一樣,如得勝將軍,從戰場凱旋。”沈冰輕輕搖搖頭,眼神無光,“這是我第一次放棄阻止他的機會,也是我親手把他推進了深淵……”

當沈冰趕到時,為時已晚。熊強已經倒在血泊中,鍾意正騎在他身上,混混們在四周發出陣陣聒噪,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

“鍾意殺人了!”

沈冰感覺眼前一黑,整個世界都坍塌下來,以至於鍾意什麽時候走到自己身前都不知道。

“沈冰——”鍾意輕聲喚道。沈冰感覺自己的手心,被一件柔軟的衣物填滿,急忙下意識地抓住。

“屬於你的東西,我已經替你拿回來了,他再也不會騷擾你了。”

沈冰哭腔道:“鍾意,你、你該怎麽辦……”

“再見了沈冰,你要好好活著,考上最棒的大學,忘記這一切吧,它就是一場夢,從來沒有發生過。”輕輕交代完這句話,鍾意邁步就要走。

沈冰一把拽住他袖口:“你要去哪?”

鍾意與沈冰四目相對,深情凝視許久,才伸手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又輕輕拍拍她的臉頰,道:“很遺憾,我已經知道你的秘密了。”

刹那間,思想連同身體都被凍住,沈冰的手鬆開鍾意的袖口。這個細微動作,被鍾意敏銳地捕捉到。

“如果我消失了,這個世界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事情就讓我來收尾吧。”鍾意在沈冰的唇上輕輕一吻,毅然決然地消失在黑暗中……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他消失了也挺好,誰知道他竟跳崖自盡。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潛意識裏太在意自己的名聲,而沒有顧及他。”沈冰泣不成聲。望著窩在沙發裏、遍體鱗傷的女人,杏子心下惻然,但也知道,此時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她把淤積在心底十年的情緒完全發泄出來,自己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守護著她。

好一陣子,沈冰才止住哭聲,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淚水,情緒平穩了許多,歉然道:“這些話是我第一次說出口,不知道為什麽,會跟你說這麽多,希望沒有引起反感。”

杏子輕輕地拉住她的手,柔聲道:“逝者已逝,鍾意生前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忘記這段經曆,開心快樂地生活著,這是他對你的離別寄語,一定不要讓他失望才對。”

“我也努力嚐試過,但夜深人靜時我總會想起他,他跳下懸崖摔得疼不疼,躺在漆黑的大海裏會不會寂寞……每念及此,就像有塊巨石堵在心頭,喘不上氣來。”

“因為你在意他,才有這麽深的負罪感。”杏子繼續寬慰道,“沈老師,就像今晚對我講述一樣,我希望你能勇敢地站出來,與鹿曉陽攜手,作為證明鍾意清白的證人。話一旦說出來,就不會感覺那麽難了。”

沈冰點點頭:“我已經逃避了十年,不想再這樣下去,為了鍾意,我願意。”

又靜默了一會兒,沈冰幽幽道:“你這麽做都是為了鍾燃嗎?”

“是的,我愛他,甘願為他做所有事。”杏子目光炯炯,回答得毫不猶豫。少頃又柔聲道:“我也希望姐姐以後能真正地開心快樂,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宿。”

“你剛才的眼神,好像鍾意。”沈冰起身,又拿回來一瓶酒道,“我喜歡聽你叫我姐姐,怎麽樣,想不想陪姐姐再喝一瓶?”

杏子的眼睛彎成月牙,笑道:“為什麽不呢!”

彎月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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