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天空逼仄,也要努力飛過

多年前的一個感恩節前夕,曾跟著英語老師到當地一家教會做誌願者,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準備一頓免費的晚餐。

彼時不過才離開單純的工作環境和父母,對於“流浪者”的印象也不過是中國繁華街道邊不辨真假的乞丐形象。

但真正近距離接觸到那些人之後,才知道原來曾經的認識是多麽單一。來來往往的人中,他們有著各樣的膚色,在他們臉上能看到複雜的表情。

或呆滯,或狡黠,或空洞,或無望,每一張臉似乎都寫滿了故事。他們遠離正常的社會生活,過著獨立的、常人不可理解的生活。言語間偶爾泄露一點曾經曆過的人世苦難,叫人不勝唏噓。

如今的社會,很難再有所謂時代的苦難加之於身,更何況是美國這個相對民主的社會,更多的苦難是來自個人或者家庭。

每每提筆想寫一寫那些故事,卻都覺得心中空泛,無從下手。或許作為一個順著普通人的人生軌跡成長起來的人,很難靠著短暫的接觸和一時的感觸去觸摸真正人性的苦難。

讀過那麽多的書,能把苦難寫得抽絲剝繭、深入骨髓的,蕭紅大約算得是其中的翹楚。

從《生死場》到《呼蘭河傳》,每看一遍都要掩卷歎息。憋壓在胸口的苦楚無從釋放,有一種想哭哭不出來的悲涼。

茅盾給《呼蘭河傳》寫序,幾千字的文章裏,滿滿當當都是“寂寞”。她生來寂寞,成長寂寞,愛得寂寞,走得寂寞。

她的文章也在曆史中寂寞了很久,近年才重新走到人們眼前。然而世俗的目光卻越過那些力透紙背的才華,更多地落在了她的感情糾葛上。

無論是不無嘲諷的指摘,或是居高臨下的同情,她更多地被塑造成一個在愛情裏拎不清的女子,在男人之間輾轉流離卻始終居無定所,幾度被遺棄。

然而,一個人的人生往往不能離開所在的時代獨活,所謂的行為分析,離開了特有的曆史背景,都是毫無意義的。

如今的我們有更多的自由和可供選擇的道路,但從前女子們跳出的舞步,不論是優雅華麗或是踏錯節拍、踩腳跌地,我們都沒有權利去嘲笑。所謂能獨立自強、全然把握自己命運的人,並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成全。

拋開傲慢和偏見,在那些令人喟然長歎的故事裏,有所悟,有所得,才是使自我成長的正確態度。

蕭紅曾說過:“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她的天空是什麽樣的?

從一出生時,她的天空就不算廣袤高遠。1911年,蕭紅出生在黑龍江呼蘭縣一個富裕的地主家,本名張廼瑩。父親張廷舉畢業於黑龍江省立師範學校,母親也是飽讀詩書、受過傳統教育的女子。

雖然後來被推舉為“開明紳士”,張廷舉並沒有將開明帶給女兒,反而將父愛從她的生命裏盡數剔除,給予她的隻剩輕視、反感,動輒拳腳相加。而母親對這個長女的愛,也稀薄有限。

蕭紅童年裏唯一的溫暖是來自祖父的,所以在灰色的《呼蘭河傳》中,能叫人喘息的那一點亮色,就是她和祖父的一切。

寫作時,她正身染重病,在香港伶仃無依,不出兩年便死去。她在病痛裏細數著童年,祖父的一切,記得那樣清楚。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歲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一過了八十歲,祖父就死了。”

然而那份溫暖,也如賣火柴的小女孩點燃的在冬夜北風裏搖曳欲熄的柴火,短暫後是無望的寒冷。

在她的散文《祖父死了的時候》中寫著:“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的。”“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凶殘的人了。”

所以,她才會對魯迅如兄如父般的關愛,有著近乎孩子般的依賴。

不得不說,在家庭生活中,父親對下一代會產生巨大的影響。陸小曼的驕縱,是父母嬌慣溺愛的倒影;冰心、林徽因都是父親寵愛下長大的女兒,因此她們後來的人生之路都較為健康,在感情問題上也都理智而清醒,能遠離劍走偏鋒的情感。

而同為冷眼看世情的張愛玲,她性格中的孤冷,也同父愛缺席有著莫大的關係。

蕭紅的一生便從缺愛開始。

一個幸福的童年,父母的深情嗬護,哪怕隻是短暫的,也足以照亮一個人的一生。在人生的狂風驟雨裏,心底有一處源生的溫暖,是可以支撐著走下去的希望,也是方向。

貧瘠的親情,在蕭紅成長的歲月裏,將那顆心碾壓成多疑、敏感、不安。她對於人世間的溫情和愛意,有著超乎尋常人的渴望和依戀。正如一個經曆過饑荒的人,對食物有著近乎病態的貪求。

1938年,丁玲在臨汾見到了蕭紅,她眼中的蕭紅“說話是自然而真率的”,丁玲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麽會那樣少於世故”。

蕭紅的潛意識裏,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她的母性遲遲不能成長,所以她會兩度拋棄親生骨肉。她會在辮子上紮著綾子,走路蹦蹦跳跳。她不願意長大,因為童年裏有畢生唯一的溫暖。好像隻要不長大,那些溫暖就還在。

她不是張愛玲式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漠視旁觀,而是帶著一顆純真的心,冷眼走在人間路上。你會看到她文章背後浩**壯闊的悲憫,看透人世的不堪後仍然倔強保留對世間的熱愛。

無論二十三歲寫成的《生死場》中的月英、金枝,還是三十歲完成的《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那些沒有社會地位,也沒有自我意識的女子,連反抗都沒有。

娓娓道來中已經將舊社會對女性的**寫到極致。於細微之處的寫實,於不動聲色裏的諷刺,於喃喃細語中的控訴。

沒有人能像她一樣,以一女子的孱弱,能直麵人性苦難。在白描中剖析那些被扭曲的不能覺醒的愚昧人性,卻仍帶著一份同情的憐憫。

她筆下的女子,都和她一樣,在低矮的天空下謀生。當更多的人被逼進現實的泥潭而不能喘息的時候,她卻努力地抬頭,振翅欲飛。

十四歲時,父親做主將她許配給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小學畢業,父親便不允許她繼續上學。責罵、毆打都沒能阻止她求學的心,她頂嘴、反抗,挑戰他的威嚴,終於換回父親的讓步。

初中畢業,她隨著表哥陸振舜逃婚而去,為的不是愛情,而是為了繼續到北京上學。她們以甥舅相稱,同住一個四合院裏。

她並不是反對父親定下的這門婚事,實際上她同汪恩甲往來頻繁,感情不錯。

可世事人言,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於是她逃婚私奔。她的出逃給家人帶來了巨大的影響:黑龍江省教育廳以教子無方解除張廷舉教育廳秘書一職,張家子女受不了呼蘭的輿論壓力,紛紛轉學離開家鄉。

他們最終沒能抵抗住來自家庭的重壓,而她在同學中也尋不到能幫助自己的力量。蕭紅隻好回到了家鄉答應結婚,卻被汪家退婚。

蕭紅將汪恩甲的哥哥告上法庭,訴其代弟休妻。汪恩甲為保全兄長在教育界的名聲,隻好在法庭上做證是自己要求解除婚約的,官司遂以蕭紅敗訴告終。

她被囚禁起來,七個月後再一次逃走,在哈爾濱四處流浪。

父親一怒之下,將她開除族籍。

蕭紅再一次遇到了汪恩甲,兩人重新和好,並在哈爾濱東興順旅館開始同居,不久便身懷有孕。九一八事變後,汪恩甲的父親汪廷蘭被日本人殺害,他為籌錢和打探父親消息,一去無蹤,從此再沒消息。

此時,兩人已然欠下旅館幾百塊錢的外債,身懷六甲的蕭紅麵臨被賣的危機,她於是寫信向《國際協報》求救。

1932年7月12日的黃昏,蕭軍帶著報紙編輯的安撫信件和幾本書,走進了那個昏暗的房間。從最初的無意久留,到後來的促膝長談,不過半天的時間,她以滿腹詩情才氣,成功地讓蕭軍愛上了自己。

一場洪水成全了他們的傾城之戀,蕭軍趁亂將她解救了出來。

他將她帶向了文壇,他們一起寫作。雖然相愛,但愛的方法卻不同,讓相處變得步履維艱。在傳統大男子主義的蕭軍“愛就愛,不愛就丟開”的愛情哲學麵前,五年後,曾經相濡以沫的兩個人終於走向了感情的末路,她最終離開了他。

蕭紅說:“我就向這溫暖和藹的方麵,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她愛得用力,別人給予一點溫暖,她就以全力回報,直到跌得頭破血流才會轉身。

魏微曾說過,蕭紅是一個活在希望之中的人:“人家對她一點點好,她就記著了,早已泯滅的對生活的希望又起來了。”

不諳世事的她,在下一場愛情裏努力修正上一場愛情中的錯誤。雖然在旁人眼中,她是一錯再錯,任性輕率。

當陸振舜和汪恩甲的懦弱叫她吃盡苦頭,那麽她就尋找一個剛強的;當剛強的蕭軍背麵流露了暴力和濫情,她便去和性格溫和的端木蕻良在一起;當端木蕻良被戰火隔斷而別的時候,她便對能於病榻前悉心照顧她的駱賓基全心相托。

她的愛情落拓嗎?蕭軍一生都在讚歎著她的文學才華;端木蕻良是抵擋住家庭的壓力堅持要和她舉行婚禮,給她一個名分、一個婚禮的人,他直到蕭紅去世十八年後才再娶她人;駱賓基陪伴了她人生的最後四十四天。

她若真如此不堪,怎麽會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愛上這個懷著別人骨肉的女人?

亂世如斯,人性在戰火紛飛、疾病、離亂裏呈現更深的複雜性,沒有什麽能一概而論的。那些往事在眾口相傳裏顯得越發不可捉摸,如同歌裏所唱:“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

我們看蕭紅的文字,沒有後天打磨的匠氣,沒有刻意的斧鑿痕跡,我們會為她渾然天成的文采所折服。看似平平常常的文字、漫不經心的言語,卻又有一種能撼動人心的力量。怪不得魯迅會特別看中她,說她“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

然而隻有她自己知道,這種看似天賦背後的努力。蕭紅曾對聶紺弩說:“我不是說我毫無天稟,但以為我對什麽不學而能,寫文章提筆就揮,那卻大錯。我是像《紅樓夢》裏的香菱學詩,在夢裏也做詩一樣,也是在夢裏寫文章來的,不過沒有向人說過,人家也不知道罷了。”

因為習慣了默默地付出,連用功這種事情,也都是默默地進行著。哪怕是顛沛流離裏,哪怕是饑腸轆轆之中,哪怕貧困和疾病如巨蟒纏身,都不曾阻止她寫作。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麽這麽悲涼?”要經曆過多少的悲傷苦楚,才能將苦難寫得這樣絲絲入扣、透紙生涼?

李商隱的詩寫道:“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

杜甫也說過“文章憎命達”。

大約太幸福的人寫不出觸抵人心的文字來。因為幸福把心懷充盈得太滿,騰挪不出空間去悲懷。幸福也許簡單得是一個輕呼、一個歡笑就足夠表達;但悲傷卻需要春花秋月、草木花鳥、天地萬物的陪葬。所以才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才有“苦恨秋江風與月,偏管斷,這些愁”。

再低矮的天空,也要努力飛過。她自有她的性格缺陷,誰又能沒有呢?時代的局限,更非人力能抵抗。但卻不能不看到,她在努力地飛翔,她從沒向現實低頭。

她向往著愛和自由,“黃瓜願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

那樣無憂無慮的簡單的自由,用盡一生去追尋。雖然她沒有得到,但她在那低矮的天空裏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十年文學生涯,在兵荒馬亂、自顧不暇的亂世,在近乎絕望的生活環境裏,在她短短的被貧困、痛苦、疾病綁縛的一生中,留下了百萬字的文學作品,她從未停止過對文學的追求和努力。

“莫笑我是多情種,莫以成敗論英雄”,我們也無須在一個女子所謂的愛情婚姻的成功與否裏來論斷她的價值。她雖然最終從天空墜落了,可天空中已經留下了她飛過的痕跡。

你說她的人生是失敗的,我不能同意。但凡努力過的女子,她是自己的英雄,她的靈魂也將永世美麗。

平凡甚至貧困的出身、天生平庸的長相、不夠美滿的原生家庭、不夠富足的生存環境……這些都足以將你的天空變得逼仄低垂。

然而,再低的天空,總也高過腳下的大地,也高過低窪的溝壑。

如果你不努力振翅,永遠都看不見遠處的大海、連綿的山脈、不一樣的風景,永遠都不知道飛翔是一種怎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