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儀:我的努力不靠你,也不為你

如果說有誰在簽離婚協議時,字寫得最漂亮,那麽定然非徐誌摩莫屬。

他當年曾有誌成為現代第一位文明離婚人,1922年,他的這一理想目標終於達成了。他這邊簽下了離婚協議,那邊便在報紙上刊登了《徐誌摩、張幼儀離婚通告》,並且附送了她詩一首。他對她說“萬事在人為”,他對她說“快努力”。

是不是更像是一出能讓人笑出眼淚的鬧劇?

他從來都輕看她,從婚前到婚後。

第一次見到她的照片時,他嘴角一撇,鄙棄地說:“鄉下土包子。”婚後,他從未正眼看她一下。除了履行基本的婚姻義務外,他對她不理不睬。而所謂的“履行”,也完全是遵從父母傳宗接代的要求。

她十六歲嫁給他,十九歲為他生下長子阿歡(徐積鍇)。兒子的誕生,讓徐家一片欣喜。他也是高興的,因為這預示著他自由了,完成任務了,徐家已經後繼有人了。

於是他馬不停蹄地要去求學,恩師梁啟超便建議他去美國留學。而能拜在梁啟超門下,還是由張幼儀二哥極力引薦的。

兩年後,迫於父親和張幼儀二哥的壓力,徐誌摩不得不讓張幼儀來到身邊。她在海上顛簸了三個星期,輪船駛進馬賽港時,心還沒有靠岸,就被他的冷漠擊入冰封的湖底。因為在迎接的人群裏,唯一寫滿不情願的臉,就是他的。

從巴黎飛往倫敦的飛機上,她因為暈機嘔吐,他嘲笑她是鄉下的土包子。然後他也吐了,她小聲呢喃:我看你也是鄉下土包子。

兩人在沙士頓,徐誌摩正在熱烈地追求林徽因,聽到張幼儀懷孕的消息,他便讓她打胎。她說,聽說打胎會死人。他說火車肇事還死人呢,你看誰不坐火車了。

有一次,一位女留學生來家中吃飯,張幼儀看到這位穿著毛料海軍裙的小姐竟然是裹過腳的。客人走後,徐誌摩問她有什麽看法。張幼儀說:“她看起來很好,可是小腳與西服不搭調。”

他說:“所以,我才想離婚。”

所以他才想離婚:“小腳”是傳統,是封建,是故步自封,是落後,是他想衝破、打碎的樊籬;“西服”是他,是自由,是愛情,是一切和她不搭調的東西。所以,他想離婚,馬上離婚,立刻離婚,一刻也不能等。

看她不答應,他一走了之,完全不顧身懷有孕的她。產期將近,她無奈之下隻好求救於二哥。她輾轉巴黎,奔波柏林,生下孩子。他不理不睬,隻是為了要辦離婚手續才找到她。

其實張幼儀是天足,並沒有裹過腳。

張幼儀,族名嘉玢,1900年出生於江蘇寶山的官宦人家。她的祖父曾為知縣,父親行醫,家境殷實。她的二哥張君勱,是清代末年的翰林,早年留學日本,是梁啟超的好友。她的四哥張公權,曆任中國銀行總經理、中央銀行副總裁、中央信托局局長等要職。

論家世,席豐履厚,地位顯赫;論長相,也是秀美可人。他到底嫌棄她哪裏呢?

也許,他嫌棄的不是她,而是她所代表的一切。父母之命,他不可違抗,於是將對社會和禮教的不滿統統加諸她的身上。絲毫不憐惜她其實也是受害者,不過和他一樣被動地承擔著這一切。

1913年,時任浙江都督府秘書的張公權被一篇文章吸引,得知文章是海寧縣硤石鎮富商徐申如的獨子所寫,愛才心切的他立即寫信給徐申如,提議將自己的二妹張幼儀許配給徐家公子。

徐家雖是江浙富豪,但在重文抑商的中國傳統社會裏,能與官宦人家結成姻親,依然求之不得,當下欣然同意。

張家是傳統人家,張幼儀所受的完全是舊式教育:以父為天、以夫為天、女子無才便是德。雖然在二哥的阻止下,她沒有裹腳,可母親對她耳提麵命的卻是“女人就是不值錢”,不可對公婆說“不”。

“賢良淑德”,是她曾經所受的所有教育的精華和濃縮。哪怕最後被遺棄,她從未將這一美德放棄。本來,蕭郎已成路人,她何必和他再有牽扯?可她仍舊默默地承擔起了奉養老人、撫育子女的責任。

她學不來他筆下“不勝涼風的嬌羞”,她謹守著舊式家族小姐的一切禮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接觸的男性隻有父兄。

平日裏,除非父親要求,她從來不在他麵前出現,非得許可,也不啟齒。

而他愛上的女子,是自信而靈動的。林徽因從小就受父親偏愛,父親外出時,家裏的通信都是經她之手;陸小曼因為聰明又活潑,更是被父母溺愛。

而張幼儀是自修而內斂的,默默而積極地幫助父母料理家務、照顧弟妹。她做一切都是安靜的,含蓄而自省,帶著責任感。

她並不是逆來順受的女子,隻是她的“爭”從來都是溫柔而安靜的,近乎沉默。

有一類女子,她們的反抗和抗爭,是潤物細無聲的。不是疾風驟雨,沒有山崩地裂,是不以傷害任何人為前提的。有人說這是怯懦,而我更相信,這是一種善良。

小時候,她隻是在家裏讀過幾年私塾,但她從未放棄過尋求受教育的機會。後來有一回看到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招生啟事,她求二哥、四哥幫忙,又煞費苦心邀請大姐同去學習。然而書還沒讀完,她便被迫輟學回家等待婚期來臨。

和徐誌摩在英國的時候,他花錢大手大腳,徐父寄來的生活費,他隻拿出很少的一點給她作家用。她也想重新走進課堂繼續未完成的學業,然而他卻隻是把一切的家務推給她,讓她清理房間、洗衣、做飯、暖床。

他一邊理所應當地享受著這一切,一邊又動輒冷言以待:“你懂什麽”“你能說什麽”“觀念守舊,沒受過教育”……他筆下詩意浪漫的康橋,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如果你以為他是個不通人情事理、徹頭徹尾的惡人,那麽你錯了。相反,他的為人行事在親朋好友大受讚美,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

當張幼儀寫信給二哥說徐誌摩要逼她離婚的時候,二哥信裏的第一句話是:“張家失徐誌摩之痛,如喪考妣。”胡適說他“為人整個的隻是一團同情心,隻是一團愛”。鬱達夫說他“善於座談,敏於交際,長於吟詩的種種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個社交的中心”。陳西瀅說“尤其朋友裏缺不了他,他是我們的連索”。梁實秋說“我數十年來奔走四方,遇見的人也不算少,但是還沒見到一個人比徐誌摩更討人歡喜”。

徐誌摩和陸小曼結婚的時候,張幼儀的八弟張禹九西裝革履出席祝賀。聽說孫女要寫《小腳與西服》的時候,張禹九特意囑咐她筆下留情。他的遺囑就是在告別儀式上朗誦徐誌摩的詩……他那樣好,他的熱情、他的歡樂活潑、他的風度翩翩,都是對著旁人的。唯獨在她麵前收斂成冷漠的冰淩,時刻等待著刺入她的心房。

張幼儀被二哥安排在法國鄉下的朋友家待產,她反躬自身,赫然發現,或許他是對的。她的觀念、她的現狀,確實和纏過腳的女子沒有任何分別。她領悟到,她必須自力更生,她可以獨立生活,她不能回徐家。她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她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要靠自己的兩隻腳站起來。

愛情不是空氣,沒有誰離開誰會活不下去,也不是誰一定要和誰在一起。

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她隨著七弟去了德國。她剛生下了二兒子彼得,他的離婚書信就送到了。在她的堅持下,徐誌摩來德國看她,拒絕了先征求父母意見再離婚的請求。他等不及了,他要馬上離婚,去追隨林徽因的腳步。

他曾在離婚後寫過信給她,說“不愛並不是無情”。可是誰會想到世人眼中浪漫而富有才情的他,對任何人都謙和有禮的他,會這樣對她?這不是無情,對一個女人來說,可算得上殘忍。

他第一次用這樣熱烈的目光望向她,卻是急切地等她點一個頭,放他自由。於是,她簽下了字,送上了她的祝福:“你去給自己找個更好的太太吧!”

她曾經以為,婚姻的意義就是一個女子對男子的服從,別無選擇。從前的日子裏,她的世界裏隻有他,隻有長輩,隻有服從,從來都沒有她自己。而斬斷了這一場婚姻,她才終於有時間和空間活出真正的自己。

她曾經的努力,都是為了取悅別人,而這一次,她真正為自己而努力,而奮鬥。

不幸的婚姻是身上的一塊毒瘤,它會腐爛流膿,爛腑噬骨,去或不去,都是痛苦。然而,去除的痛苦是短暫的,不去的痛苦卻是一生的。再怎麽疼,都必須將腐爛的地方挖出去。

如果可以,哪個女子不願在丈夫的懷抱裏廝守纏綿?誰不愛歲月靜好?沒有人喜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曆練。

不幸的婚姻也是一場火,烈火焚心,如果不想在火中粉身碎骨,便隻能做涅槃的鳳凰,嘯唳於九天之上!

張幼儀和兒子彼得留在了德國,徐父感念她的好和曾經為徐家所做的犧牲,按月支付給她300大洋,作為生活費和學費。她雇用了一名保姆照顧兒子,自己申請進入裴斯特洛齊學院,攻讀幼兒教育。

她從前有多怕,現在就有多勇敢,她一無所懼。在他那裏失去的自尊,她要自己找回來。他看不到她的美,但是旁人看得到,也有人投來愛慕的目光,然而她並沒有回應,隻想專心完成學業。

兒子彼得在三歲的時候因病夭折,而這個時候徐誌摩正和陸小曼愛得天翻地覆、滿城風雨。不得已,他隻好去歐洲避風頭。

走之前,他還是很不想再見到她。

但在柏林,時隔三年,他終於不得不讓目光在她那裏駐足了。

她已經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女子了。學識的增加、社會的曆練、視野的開闊,使得她的目光不再畏縮。她變得果敢而幹脆,他仿佛有點認不出她來了。

他在給兒子的追悼文中寫道:“她在她同樣不幸的境遇中證明她的智斷、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與膽量。”他寫給陸小曼的信裏說,張幼儀“是個有誌氣有膽量的女子”,“她這兩年來進步的路子不少,獨立的步子已經站得穩,思想確有通道”。

對於一個女人,比失去婚姻更痛苦的大約就是失去孩子。然而她將命運每一次給的痛,都變成了涅槃的柴火,炙烤自己,讓自己更堅強。經曆了喪子之痛的她,還是堅持完成了學業。

1926年,衝破阻撓的徐誌摩和陸小曼終於結婚了。婚後,他們和父母回家鄉同住。張幼儀學成歸國後則帶著阿歡在北京求學。

陸小曼不是張幼儀,她做得了新時代的女性,卻做不來人家的兒媳婦。徐誌摩的父母不堪忍受和新兒媳的相處,到北京投奔了張幼儀。他們將她認作養女,並將財產分為三份:他們一份,徐誌摩、陸小曼一份,張幼儀和阿歡一份。

這一次,她不是徐家的媳婦,她是張幼儀。這三個字,完完整整地代表著她自己。而她也將他放棄的家族責任,一肩挑起。

張幼儀的母親病逝後,她帶著阿歡去上海奔喪。徐父將上海海格路的洋房送給了她,從此她和兒子在上海定居。

她沒有耽於享受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她在被截斷人生後,靠著自己雙腳站起來,穿過重重的迷霧,走出了一條路。

她靠著熟練的德文,先在東吳大學任德語教師。

隨後,她開辦了上海第一家時裝公司——雲裳時裝公司。

留學的經曆,打開了她的眼界。她又勤於思考,將歐美時新的款式引入國內,對製版縫紉精雕細琢。雲裳的製衣款式新穎,用料考究,一經推出便名噪一時。滬上名媛、大家閨秀都以穿雲裳公司的製衣為榮。

雲裳的成功,顯示出了她極高的商業天賦。他看著她成長,他眼中的“土包子”,一天一天地蛻變成他也願意矚目的女子。

他越發欣賞她的能力,他不僅遊說眾人加盟,自己還帶頭入股。

不久,張幼儀又接受時任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四哥的提議,出任上海女子商業銀行副總裁,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在她的營運下,銀行也很快贏利了。1934年張君勱成立了中國國家社會黨,也是由她管理財務的。抗戰全麵爆發後,她看準時機囤積軍用染料,也是財運高照。她入市期貨交易,一樣順風順水。

每日在工作之餘,她仍然安排了私人教師為她補習知識。在提升自我修養的路上,她從未停步。

她不是他的女神,卻在一個人的世界裏曆練成王。用她默不作聲的愛,替他打理徐家的財產,撫養徐家的後人,贍養他的雙親。她用她柔軟的身軀,堅實地撐起了整個世界。

他將之前從來沒給過的尊重統統地都還給了她,雖然遲到了這麽久。離婚後,他們反倒成了朋友。

那時候,他為了供養陸小曼日益奢侈的生活,不得不身兼多差。有一回他去探望父母,張幼儀見他精神疲憊,連褲子上有個破洞都不知道,於是專門為他定製了兩套高級服裝。

陸小曼也看見了他褲子上的破洞,然而那時候她正煩躁著他對她喋喋不休的規勸:不讓她吸鴉片,不讓她和紈絝子弟翁瑞午混在一起。她煩透了他,怒擲煙槍打掉了他的眼鏡。他在外徘徊兩日不願回家。

徐誌摩拿到她為他定製的衣服時,感慨萬千。

是不是會有那麽一瞬間念起她的好?然而她再好,都與他無關了。

1931年11月19日,他為去聽林徽因在北平的講座而搭乘了中國航空公司的郵政飛機,因為霧大飛機在濟南黨家莊附近觸山爆炸,他鮮活的生命定格在三十五歲。

陸小曼在得知噩耗時,不能接受這個殘忍的消息,哭暈在家中,無力操辦他的後事。她何嚐不哀傷悲慟?但她早已經明白,眼淚除了能讓愛你的人心軟外,沒有任何的作用。她默默地擦幹眼淚,冷靜地為他操辦後事。

她待陸小曼,亦是不薄。徐誌摩逝世後,一直到1949年她移居香港前,她每月都給陸小曼寄生活費。

他的親人,他的愛人,乃至他的一字一句,她都小心妥當地愛護收藏。1969年她親赴台灣,找到梁實秋、蔣複璁,出資請他們出麵給徐誌摩編纂文集。

他們都以為她愛他,要不然為什麽她替他侍奉雙親?為什麽一直牽繞在他的世界裏?連給她寫自傳的侄孫女張邦梅都不停地問她:愛不愛徐誌摩?

什麽是愛呢?在她的世界裏,愛不是脫口而出的甜言蜜語,不是花前月下的耳鬢廝磨,不是死去活來的天崩地裂。愛是責任,愛是不動聲色的善始善終,是能具體到口渴時的一杯熱茶,是起風時為他披上的一件外衣的細枝末節。

所以她才會說:“如果照顧徐誌摩和他的家人叫作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裏麵,說不定我最愛他。”

愛情不是數學題目,有公式、有解題思路、有標準答案,它沒有對、沒有錯。它有時候是一個人的活命丹,又是另一個人的斷腸草。如同婚姻一樣,有人在一段好的婚姻裏重生,有人在一段壞的婚姻裏涅槃。

梁實秋曾有過一篇譯作,叫《什麽使得一個女人令人難忘》。那麽“張幼儀”這三個字,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女人的美貌、性感都會令人怦然心動,然而心中有愛、有芬芳、有成長的女子,才終令人難忘。

當履行完所有的責任,她也迎來了自己的幸福,一位名叫蘇紀之的醫生向她求婚了。她給遠在美國的兒子阿歡寫信:“母擬出嫁,兒意雲何?”

兒子的回信情真意切,讀來叫人潸然淚下又感心動耳、**氣回腸:“母孀居守節,逾三十年,生我撫我,鞠我育我……綜母生平,殊少歡愉,母職已盡,母心宜慰,誰慰母氏?誰伴母氏?

母如得人,兒請父事。”

1967年,六十七歲的她與第二任丈夫又回到了曾經的傷心地康橋和柏林。故地重遊,物是人非。她驚歎:我當初為什麽沒有發現這裏的美呢?

這時候的她,早已有資格和徐誌摩並肩站在一起,來欣賞康橋下的柔波和水草。但這份成就卻不是由他的幫助來完成的,而是靠著她自己的努力、自我成長得來的。她的努力,是因為他,卻不是為了他。

經曆過苦痛的你要知道,你的努力,不是非要和什麽人在一起。而是為了有一天,你可以從容地站在高處,看見更美的風景,更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