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竹君:我愛你,但不能沒有自己

離婚到底有多可怕?設想一下,如果你年近三十,又帶著四個年幼的女兒,可有決心離開曾經安逸的生活呢?

有多少人在婚姻裏為了孩子、為了麵子、為了經濟上的考量,一忍再忍,日複一日,直到把鮮花熬成了稗草,直到自我的底線一退再退,退到無路可退,然後才決定離開?是不是我愛你,所以就可以沒了自己?

1934年,上海一樁離婚案轟動一時。男方是曾經的四川都督夏之時,女方是已經離家五年的董竹君。

是他秋扇見捐,琵琶另抱?不是,非但不是,他可謂癡情。

離婚前他隻有她一個妻子,連妾室都沒有。雖然父母重壓、同儕嘲笑,他卻恪守著曾經的誓言,不再娶他人;離婚後,他病體沉屙,幾個月才好轉。每次握筆寫信也都傷心落淚,他寫下千言信,字字深情;離婚五年後他才娶旁人,卻在新人前言說舊人的好;她經營飯店急需用錢,他托老友之名主動借了幾千大洋,卻不讓她知道;烽煙四起時,即便他們已形同陌路,他仍舊寫信叫她回川避亂。

是她移情別戀、另登高枝?不是,非但不是,她可謂忠貞。

離婚後她終身未嫁,生活一度陷入山窮水盡之中。經濟最緊張的時候,她頻繁地出入當鋪,幫人推過大車,她甚至曾去賭過博。而他的相片擺在床頭,一直陪伴她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彌留之際,讓小女兒在她入葬時放一首叫《夏天最後一朵玫瑰》的歌。“夏天最後一朵玫瑰還在孤獨地開放,所有她可愛的伴侶都已凋謝死亡。再也沒有鮮花陪伴在她的身旁,映照她鮮紅的臉龐,和她一起歎息悲傷。”

相愛至此的兩個人,如何也會走到日暮窮途、君向瀟湘我向秦的那一天呢?

1900年,董竹君出生在上海的一個貧苦人家。她的父親是個拉黃包車的車夫,母親則靠給人家洗衣服做粗活,掙取微薄的家用。

由於父親病重無法再出去工作,董家幾乎陷入了絕境。為了治病和養活全家人,董父不得不將她抵押在長三堂子做三年隻賣唱不賣身的“清倌人”。長三堂子是當時上海的高級妓院。

有時候,一個人遇到的人往往能決定他的命運走向。

譬如同是德才兼備的女子,徐慧遇到李世民,所以她才能理直氣壯地說:“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而班婕妤遇到的是耽於美色的漢成帝,所以她最終孤守長信宮中,死於成帝陵裏。

董竹君長得漂亮,歌又唱得好。因為心情苦悶,她便不愛笑。而在那樣的場合,越是不笑,客人偏偏就想逗她笑,反而更有了別樣的情趣。點她唱歌的人很多,每日裏掛在書寓上的水牌寫滿了名字。客人也越來越多,她很快就成了當紅清倌人,堂子裏的搖錢樹。

燈紅酒綠見多了,再多的風華也抵擋不了歲月的白馬,繁華不過雲煙。

她明白即使抵押到期,老板也是不會放她走的。大多數青樓女子都是年老色衰了,再也榨不出價值了才能真正得到自由。那麽似乎隻有在接客前找到一個靠得住的男人,跟著他離開,才是最好的歸宿。

夏之時就是在這裏遇到董竹君的。那時候董竹君還不叫董竹君,而是叫作“阿媛”的紅倌人。

夏之時,字亮工,四川合江人。早年遊學日本,在東斌學校步兵科學習軍事。也是在日本受到了新思潮的影響,他加入了同盟會。後來回到四川在軍中任職,在辛亥革命爆發後領導了龍泉驛起義,成立蜀軍政府,通電全國宣告重慶獨立。夏之時為副都督。

彼時,他不過二十四歲,蓋世英豪,少年傾世。

1913年,夏之時來到上海和革命黨一起籌劃討袁的二次革命。因為正被當局鎮壓,他們無法在飯店、酒樓公開聚會,因此三教九流聚集的妓院,成了他們秘密活動的最安全地點。

她因此接觸到這樣愛國誌士的聚會。她最初的政治覺悟大約就是從此而來。

縱觀整個民國曆史,比她漂亮的、比她有才的、比她有成就的、比她受男人追捧的,大有人在。然而,說起能比她有政治覺悟和嗅覺的,大約無人能出其右。從最初接觸革命黨,到後來一直資助、幫助愛國進步人士,以至於最後將一生所得盡獻於國家。她始終都能順應時代的潮流,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大智慧。

自古美女愛英雄,更何況夏之時儀表堂堂、俊逸昂揚,一見傾心是意料中的事情,而英雄愛上美人也是情理之中。

不久後,袁世凱以三萬大洋懸賞夏之時的人頭,他隻能藏身在日本租界的旅館裏,準備逃亡日本。

那時候多勇敢,隻要有愛,除了自己,沒有什麽能讓我們分開。

董竹君借機偷偷找到了夏之時,而他一見到她,擁著她失聲痛哭。

中國是一個特別講究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國度。比女子的眼淚更動人的,大概就是硬漢的眼淚了吧。一個女人見到男人因為自己而流淚,這個男人不是感情細膩的詩人、學者,而是殺伐千裏、橫掃沙場的錚錚男兒,那種震撼不言而喻。

如果說這之前還存著尋找一個靠山離開火坑的投機心思,這一刻的董竹君怕是真正地愛上了這個男人。

夏之時提出幫她贖身,向她求婚,然而她卻拒絕了。

十五歲的董竹君,有著超乎這個年紀的睿智和主見。雖然她也有一顆急切逃離的心,卻是有更深層次的考量。她不是他的商品,不願意重蹈被買賣的命運。她要獨立地站在他麵前,以一個平等的姿態,是可以肩並肩、麵對麵地站在一起的。

她要他答應三件事情:不做小老婆;到了日本送她讀書;將來從日本讀書回來組織小家庭,男主外女主內。夏之時全然答應了她。

不久,她終於找到機會逃離了虎口。她有捐金沉珠的魄力,走時穿著最樸素的貼身衣服,身上隻帶了兩毛錢的車資,把在長三堂子裏賺的錢統統留下。

貝闕珠宮、金釵鈿合、綾羅綢緞都是屬於那個繁華的烙印。

而新生的董竹君是全新的,是和過去沒有分毫糾纏的。

洪應明《菜根譚》裏說:“聲妓晚景從良,一世之煙花無礙。”此刻的董竹君正抱著這樣的信念奔向新生活。

雖然由於她的出身,兩個人的婚事被夏之時的一眾同誌反對,董竹君和夏之時還是在鬆田洋行裏舉行了儀式簡單的婚禮,他為她取名“竹君”。

然而愛得既深,便會有一種天然的占有欲,尤其是夏之時這樣舊式風度的傳統男子。他一麵希望她好,享受著她的熱烈奔放和積極向上,一麵又害怕她耀眼的光芒會成為他們愛情的阻礙。

患得患失,總是戀愛中人的通病。

婚後幾天,兩個人一起去了日本。在日本,夏之時確實履行了曾經的諾言,送她去讀書。然而卻不允許她去學校學習,而是請了家教在家中授課。

她從小學習音律,曾經聽到一個青年人在吹尺八。曲子纏綿悠揚,她露出讚賞的神情,靠到窗前仔細聆聽。然而他卻以為她在向往吹曲子的人,因此心中不悅,便冷嘲熱諷。他無法理解她對文藝和音樂的愛好和追求。

1915年,夏之時奉命回川。此時雖然兩人已經育有孩子,他仍然覺得不放心。不僅急招了四弟來日本陪伴她,更是給她留了一把槍。告訴她,如果有危險就防身,若是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那麽就自殺。

後來分居後,風言風語傳到他那裏,夏之時真正氣壞了,他甚至找到上海的朋友去綁架她。

他愛她,是大男子主義者的愛,她不僅是愛人,更是私有財產,不容他人染指。他的愛情單純而粗暴,容不得半點的猶疑背叛,這多是秉性剛毅者愛情的常態。

然而這卻離她想要的婚姻越來越遠。尊重在哪裏?信任在哪裏?平等在哪裏?我愛你,但不能允許你恃愛行凶,讓我沒了自己。

1917年,董竹君從東京禦茶之水女子高師畢業後,本想去巴黎留學,然而夏之時卻不同意,堅持讓她返回四川。為了家庭,她不得不讓步妥協,放棄了自己的理想。

十七歲的董竹君準備了一箱厚禮,走進了傳統的舊式大家族生活。從開始的夏家人冷眼相待,到後來最終被認可和接納,並贏得婆婆和家人的尊重,她傾注了無數的心血和努力。

而他不僅一直堅持董竹君的正室地位,還處處給予她做人處世的指導。

到這裏本應該是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白首到老的故事,然而命運卻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1919年,由於在四川派係鬥爭中失敗,夏之時被解除了公職。本就是望族之後,衣食無憂。下野之後因為仕途不如意,夏之時開始吸食鴉片,蝸居不出,脾氣也越來越壞。

而從前的經曆卻讓董竹君太明白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道理了。她不願在安逸的生活裏迷失自我,對掙錢有一種特別的熱情。在她看來,隻有經濟上獨立才能有人格上的平等。

雖然他反對她拋頭露麵,但還是幫助她開辦了富祥女子織襪廠和出租黃包車公司。董竹君初顯了她的商業天分,賺了一些小錢。她不僅熱心社會事業,並且私下裏還資助“進步人士”。

而這些都讓思想傳統的夏之時非常不滿。他信奉儒家學說,不能容忍他的女人把心思和金錢花在不相幹的人身上,而這些不相幹的人還懷著他所不能理解和讚同的思想和主義。

兩個人,一個停步不前,一個已經走得太遠。

有一回金星采訪楊冪,問她給父母買房子要不要和老公商量。楊冪說,不用啊,因為我買得起。

為什麽嫁作人婦後還要努力、還要賺錢?就因為可以在花錢的時候底氣足足地說一句:我買得起。

本就瑣碎的家庭生活,又因為她父母的到來雪上加霜。夏之時並不喜歡董家人,他看不上賣女兒的父母。然而身為人女,天下間無不是之父母。他對她父母的輕蔑,落在她的眼中便成了對自己的輕視。

爭吵和言語的侮辱漸漸磨去了愛情在心底的分量。在他看來,爭吵不過是夫妻間尋常不過的口角,也許還算得閨中情趣的一種,她卻認為那是觸及尊嚴的問題。

他不是不愛,隻是,不是以她想要的方式去愛。有時候不會愛,比不愛更讓人覺得神傷。

她也不是不愛,隻是,不能理解和接受他的那種愛。她有著超乎那個時代的女子的覺悟,如果沒有對她人格的尊重,談什麽愛呢?她應該是可以攜手共進退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商品,他的寵物。

兩個要強的人湊在一起,如果一個不能退步柔軟,那麽結局自然是強極則辱,兩敗俱傷。而子女教育的問題更讓婚姻雪上加霜。

董竹君一共為夏之時生下四個女兒一個兒子。然而在重男輕女的封建大家族裏,她希望女兒受到良好教育、能掌握自己命運的願望落了空。這一次,董竹君獨自帶著四個女兒又一次地出走了,她不願意再為愛妥協。

當時四川的八卦新聞寫有這樣的標題:“夏之時家中難都督,將軍街出走女娜拉。”

娜拉出走以後怎樣?易卜生並沒有給予解答,隻是給了一個響徹世界的關門聲。魯迅先生卻說了——要麽墮落,要麽回來。

那些出走的娜拉,“須更富有,提包裏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

人生不是戲劇,關門之後就可以落幕。董竹君的出走,不過隻是人生另一場戲的開幕。這一幕戲,她獨自演出,她既沒有墮落,也沒有回去,而是努力活出自己的精彩。

外出養病的夏之時在報紙上看到她出走的消息,急忙找到她。溫柔的勸解、鋪天蓋地的怒火,都沒有動搖她離家的心。

最後,他丟下一句:“你將來在上海灘站得住的話,能把這個女兒養活養大,不要說受教育了,我在手板心裏煎魚給你吃。”

每個女人的內心都有一處不能被觸及的柔軟,也許是不可言明的自戀,也許是不肯變質的驕傲,也許是不可思議的自卑。那些柔軟,是不能被理解、不能說出來的純自我的地帶。

這世界呼嘯著想要把你揉捏成它想要的形狀,然而心裏這一處小小的柔軟才是內心最堅強的所在。抵抗著這世界,不讓自己輕易被它改變。你可以說那是頑固,也可以叫作不忘初心。

夏之時的這句話,不僅沒有阻止她離家的腳步,反而真正把她推離了家門。

董竹君留下男孩給夏之時,自己帶著四個女兒在上海打拚。

兩人協議分居五年,夏之時付給女兒撫養費。這一年,董竹君二十九歲,結婚十四年,是五個孩子的母親。

在離家的最初幾年,她的經營並不順利,幾乎做什麽賠什麽。

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的紗廠也被日本人的飛機一夜之間夷為平地。

四個年幼的女兒和兩個老人都要靠她一個人負擔。為了逼她回家,他一度停止了撫養費。她很快陷入了貧困,靠典當物品、做粗活度日。

他苦等五年後,興衝衝地趕到上海,一見麵說的卻是:“幾年不見,事業有什麽成就?”

她的自尊被他淩遲得片甲不剩,她最終提出了離婚。這一次他的眼淚沒有能留下她,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流,留給他一個決然的背影。

雖然生意上沒什麽斬獲,但是經過這幾年的打拚和憑借前四川督軍夫人的名號,董竹君還是在上海積累了許多人脈。

她有獨特的商業眼光,離婚後的她看中了川菜館的前途,於是開始籌劃在上海開一間川菜館。她親自到四川請了著名的川菜廚師,並且培訓了一批專業的餐飲服務人員。

1935年3月,錦江川菜館掛牌營業了。廣闊的人脈在這時候突顯出它的深藏的能量,川菜館一開張便是開門紅。不僅南京、上海的軍政要員出入於此,上海灘幾大幫會巨頭杜月笙、張嘯林、黃金榮也都常來捧場。這其中很多都是夏之時的故交。卓別林訪問中國時,也曾光顧菜館的生意。

既是看中了錦江的前途,也是看好董竹君的個人能力。杜月笙又出資擴大了飯店的規模。

她日夜操勞,天沒亮就要去店裏,晚上又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照顧四個女兒。上有老,下有小,家務也親力操持。很快,積勞成疾,她患上了嚴重的胃潰瘍。

她卻樂在其中。她是天生的職業女性,每天都在想新的主意。不僅監管菜色的口味,更以多年來的經驗製定了一整套科學的管理方法和製度。

菜館的成功並沒有讓她停止前進的腳步,這是她的不凡之處,也是常人不能理解之處。1936年初,董竹君又辦了錦江茶室。這時候,曾經留學日本的閱曆和見識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茶室環境整潔,布置考究:荷蘭的風景畫、西班牙的蠟燭吊燈、法國的壁燈,色彩和光影的搭配在細節上別具匠心。

茶室甫一開張,便轟動上海,也成為在上海的社會名流、文人雅士聚會的地方。在這期間,她也一直沒有停止和進步人士的接觸,一直從事秘密幫助、掩護共產黨的地下革命工作。

她終於成功了,賺了錢,也贏得了她想要的尊重。

不僅自己要求獨立,她還致力於宣傳倡導中國普通女性的獨立。1937年,董竹君和《大公報》的女記者蔣逸霄、許廣平等人創辦《上海婦女》雜誌,投入到中國婦女的解放事業中。

日軍侵華後,國內局勢日緊。生逢亂世,董竹君以一弱女子之力既無力反抗,也不願做漢奸,無奈將店務托付於他人,帶著女兒流亡菲律賓。

1945年初,董竹君回到上海,麵對一個爛攤子,她卷起袖子從頭再來。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堅強地經營著自己的事業。

有智慧的女人,懂得什麽時候該爭取,什麽時候該舍得。或說是投機,或說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都無所謂。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她將十六年所賺得的十五萬美元全部捐獻給了政府,並且還交出了自己的花園住宅。公私合營時,又主動把當時價值三千兩黃金的錦江菜館和錦江茶室奉獻給了國家,改建成了如今享譽全國的錦江飯店。

看到時代的潮流,她明白她的時代結束了。於名利場中決然抽身,毫不瞻前顧後、拖泥帶水,是一份魄力,也是一份難能的睿智。也是憑著這份堅毅和智慧,她熬過了動**年代的五年牢獄之災。

就在董竹君交出錦江飯店的那一年,夏之時卻因為冤案被判死刑。他們一生的恩怨在1951年畫上了一個句號。

歲月何其殘忍,將相愛生生寫成相愛過。可是,雖然愛你,但更不能沒有自己。

好的愛情,隻要相愛就足夠;好的婚姻,卻需要彼此的包容,丈量好自己的底線。在最好的時間,遇上最對的人,也不一定能白頭不相離。路是自己選的,未嚐不曾後悔。

但不論是為愛折了自我,還是為了自我拋情棄愛,都沒有歲月可回頭。那麽不如好好走下去,一樣能走出一個寬廣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