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詭變之道

這個在吳國開國以來最重要的會議完畢後,眾人都匆匆離去。

夫概故意和郤桓度走在一起,伍子胥等知趣,連忙借故離開,讓他二人有繼續傾談的機會。

夫概嗬嗬一笑,開門見山道:“孫將軍,看來很快你要改變對我的稱呼了。”

這一招深合孫子兵法的“攻其無備”,連郤桓度這樣老到,也不由臉色一紅,措手不及,連忙一陣假笑,希望搪塞過去。

夫概毫不放過,正容道:“大家隻要是一家人,我一定在各方麵大力支持你。”

說完眼中寒芒閃動,灼灼地注視著郤桓度。

郤桓度知道他要自己表明立場,心念電轉。夫概野心極大,怎甘心隻做吳國的第二號人物,不過闔閭雄才大略,擅於用人,一向把他壓在下麵,但無論如何,闔閭有恩於他,他斷不能掉轉槍頭,反來助夫概。然而基於與夫舒雅發生了不應該發生的關係,他亦感到難以與夫概正麵為敵,這一下真是進退兩難。心中萌生從中隱退的思想。

其實他有更深一層的理由,驅使他引退的意念,當日自楚國逃出時,和墨翟的一番交談,說及當今種種不平等的現象,使他時時反複思量,並且他手下還有五百家將,這一大批人,待擊殺囊瓦後,便要找地方安置,他的理想是到一個偏野的地方,開拓新的國度,振興家族,建立心目中的製度。夫概這樣一來,使他更加強這個想法。

郤桓度恢複冷靜,若無其事道:“夫概愛護孫武,孫武必銜環以報,何況我們均為大吳出力,目標相同,夫概可以放心。”

這幾句話運用巧妙,可供不同詮釋,夫概一時拿他沒法,兩人話題轉到軍事方麵的布置,才分道回府。

郤桓度回到將軍府,已是次日的清晨,夫舒雅和夷蝶居然等了他一晚。

郤桓度要兩人進入書房。

一進書房,兩女臉紅過耳,都想起在書房內的種種遭遇,不知郤桓度會否重施故技,芳心卜卜。

這次郤桓度正經得很,肅容道:“假設我拋棄這裏的一切,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建立家園,你二人能否亦拋開一切,隨我同去?”

兩女一震,抬起頭來。

夷蝶想也不想道:“我孑然一身,你不嫌棄,什麽地方我也願意侍奉在側。”

郤桓度心中欣慰,望向夫舒雅。

夫舒雅低首沉吟,她冰雪聰明,隱隱估計出是和父親有關。她一向在夫概愛寵之下,如何會想到要作這樣的決定?

她茫然抬起俏臉,以細不可聞的聲音道:“我不知道!”

郤桓度知道這才是最合理的答案,一邊是疼愛自己的生父,一邊是自己熱戀的情郎,當然難以驟下取舍,可是心下仍有點失望。

三日後的清晨,大軍便要出發。

郤桓度心中升起一團熱火。等待多年的日子終於來臨,家族的血恨曾使他從多少個噩夢中驚醒過來。

擊敗楚國,難比登天。

要手刃被譽為楚國第一高手的囊瓦,此人武功尤在襄老之上,更是難上加難。

但是他有選擇的餘地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長江在湖北和四川間被一道長峽約束住,山峽向東南奔放,瀉成汪洋萬頃的洞庭湖,再折向東北,至武昌,與漢水相接。長江水和漢水界劃著一大片的沃原,這便是荊楚民族的根據地。強大的春秋戰國霸主楚國,就是從這塊土地興盛起來。

春秋初期,周人雖沿漢水下遊樹立了一些小封國,但因為國力所限,非但不能牽製楚國,反適足以供它蠶食。

在強楚西麵一帶,巴、庸等均為弱小民族,隻配做楚的附庸。南麵洞庭湖外是無窮無盡的荒林,提供了楚國開拓的荒地。

在東麵,迄春秋末葉吳國勃興以前,楚人也無勁敵。所以一向以來,楚國隻有侵略別國的分兒,沒有被侵略的恐懼。

這種安全是北麵諸夏國家所欠奉的。軍事上的安全,土壤肥美,人口密度低,楚人比起當時各國,有一種使人仰羨不及的經濟安全,成為當時軍事和經濟巨人,吳師這次溯淮而上,以長期受訓的三萬精銳,要向這不倒的軍事巨人挑戰。

郤桓度卓立在戰船前端,長江兩岸壯麗景色盡收眼底。

此行的勝敗,確實難料,雖說楚國令尹囊瓦敗壞楚政,可是楚國實力十倍於吳,國家盛強已久,兵員訓練精良,加上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在這等國家存亡之際,必能上下一心,誓抗吳師。所以吳國可以取勝的方法,全在戰術的較量上,這可說是一場最大的軍事投注和賭博。

這次吳王闔閭毅然出師,孤注一擲,郤桓度知道有大部分原因是基於他對他郤桓度的信心。他對這次戰爭雖然有強大的爭勝信念,卻是完全主觀的想法,這便和劍道一樣,每一劍擊出,都要有強大的信心支持,才可把劍術的極致發揮出來,至於能否取得真正的最後勝利,那是另一個問題。

若真正量度敵我雙方的形勢,吳國幾乎必敗無疑,最可能的情形,是先小勝,後大敗。因為楚國壓倒性的軍力,比吳國的遠征軍,更具備了打持久戰的條件。

郤桓度看著船上擺放一排排的木盾,心中微笑,木盾旁一個個的木箱,裏麵放的便是這次殺敵取勝所倚賴的秘密武器,以機栝發動的強弩了。這兩樣精心設計的武器,都是這次行動的勝敗關鍵,如能適當地運用,可發揮出驚人的威力。

一向以來諸國都慣用革盾,現在正值春季,在野外作戰,革盾每被水氣浸透變軟,易被弓箭穿射,木盾就沒有這個毛病。

三百多艘巨舟在長江破浪推進,登陸的地點,於兩個時辰的水程之內。

吳國遠征大軍在新蔡東南,汝水和淮水交匯處登陸,依照郤桓度定下的路線,避過守在西麵方城楚國大將申息的重兵,向南而下。

果如郤桓度所料,吳師舍舟就陸,不與楚國水師打水戰,又舍西就南,不與楚國結集於方城一線的重兵打硬仗,都出乎楚人意料之外,深合孫武兵法上所說的“故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就戰役的開始階段來說,吳便是“善攻者”,而楚則“不知其所守”了。

吳軍三萬精銳之師,選取了楚軍防守最薄弱的冥阨、直轅、大隧三關,以勢如破竹之勢,穿過大別山,直下江漢,越過章山,揮師南下,抵達豫章。

又如郤桓度的估計,這種深遠迂回的行軍路線,“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攻敵弱點,使吳兵長驅千餘裏,完成春秋末葉這一遠程奔襲的壯舉。

吳師在豫章暫時駐紮,各主要將領又集中在闔閭的帥帳內,研討敵我形勢,以定行止。

闔閭環顧眾將,首先道:“我軍現在深入敵人腹地,隨時會展開與敵人的主力戰。”

說完目光轉向負責判研敵情的鬥辛道:“隻不知敵方的部署如何?”

鬥辛肅容道:“我軍自從進入楚人的土地,一路避重就輕,據探子的描述,敵人的調動混亂無章,顯示出對我軍的行止無所適從。但囊瓦為了防止我們突然轉西攻郢都,在我軍眼下的地點和郢都間,布下了強大的防禦線,假設我們向郢都推進,將會在三日後與敵人的重兵相遇。”

闔閭道:“根據眼下形勢,你認為我們下一步應采取什麽行動?”

鬥辛答道:“眼下入郢的道路不外兩條,一是西走隨棗走廊,直逼郢都;另一是照原定計劃繼續南下,到達江漢平原後,繞過大洪山入郢。”

頓了一頓又道:“假設我軍改取第一條路線西行入郢,好處在趁敵人陣腳未穩,以快製慢,使決戰提早來臨。現今我方士氣高昂,可趁勢一舉擊破敵方主力,廓清入郢的通道。”

公卿子山附和道:“鬥辛將軍之言不無道理,楚軍要守衛郢都的防線頗長,兵力難於集中。反之我等若繼續南下,時間拖長,楚軍得以從容布置,我少敵眾,如何能勝?”

郤桓度所定的進軍路線,一直都非常成功,但到了這裏,吳方軍中開始另有異議。

伍子胥、夫概和白喜等都默不作聲,他們知道郤桓度將會提出他的理由,支持他最先定下的策略。

一時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郤桓度身上。

郤桓度知道這不是推讓的時候,淡淡一笑,從容道:“在一般情形,假設敵對雙方在相近的實力下,兩位的提議,是上上之策。”

說罷眼光環顧眾人,神光燦燦,使人感到他胸有成竹。

郤桓度續道:“可是楚人實力十倍於我,這樣貿然西進,猛攻敵人的主力,便是孤注一擲,九死一生。敵人若是初戰失利,反迫他們作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更是不堪設想了。”

闔閭點頭道:“這是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孫將軍計將安出?”

郤桓度瀟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神態輕鬆地道:“我們如若西行入郢,是敵人意料中事,亦是這裏每一個人會做之事。所以我們要反其道而行,在這裏停師不動,靜待敵人大軍的攻擊。”

夫概朗聲長笑,他在軍事上卓有才華,立時把握到郤桓度此一戰略的神髓,道:“好一招引蛇出洞,囊瓦自負不世將才,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內,豈容我等長駐楚境,待摸清我們的地點後,一定以最高速度,盡起楚師東來,反成我方以逸待勞,形勢逆轉,不啻霄壤。”

白喜道:“而且是攻其所必救,這處附近的銅綠山,為楚人產銅的首要重地,此等戰略資源的產地,兵家必爭,豈容他人染指,楚人揮軍東來,殆無疑問。”

鬥辛道:“如此一來,敵人便可調集兵力,向我們迎頭痛擊,孫將軍有何對策?”

一個詭異的笑容泛上郤桓度的唇角,他輕輕道:“聚而滅之。”

眾人一齊瞠目結舌。

兵者,詭變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