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鐵龍揚威

襄老臉上肌肉抖動,他不是不知逃走其實是最佳打擊郤桓度的方法,可是要他命令手下逃走尚可,自己逃走卻是萬難;因他就算破壞了郤桓度在吳國的事業,但一來他不能殺掉郤桓度,二來成了兩度敗在郤桓度手下的懦夫,教他何能甘心。郤桓度正是看準他這弱點。

兩人無論在心理和戰術上都在不斷較量。

襄老恢複冷靜,冷冷道:“郤桓度,希望你的劍和你的口一樣硬。”

高舉頭上的長劍從頭頂直劈而下,配合著身形前衝,變成直往兩丈外的郤桓度當頭劈下去。這一下身形和手勢的配合,無懈可擊,表麵看來簡單,其實是千錘百煉下妙手偶得的成果。

襄老的長劍挾著雷霆萬鈞之威,仿似破開十重青天,從雲外一劍擊下。

郤桓度長劍向上側挑,恰好擊中襄老長劍的劍身,“當”一聲大震,襄老倒飛向後,郤桓度亦踉踉蹌蹌向後退開去,兩人嘴角溢出鮮血,這一下硬碰毫無轉化之處,內力互擊下,同時受傷。

郤桓度退勢剛止,他知道這一下硬接,大家都想要試出對方功力,可是郤桓度占了鐵劍的便宜,他恐怕襄老改變主意,真個逃走,所以身形甫定,未及調氣立即冒險出擊。

郤桓度疾如電火般拉近與襄老的距離,手中長劍幻化出千重劍氣,一波一波向襄老卷去。

襄老默然冷笑,長劍反巧為拙,大刀闊斧劈出幾劍,有如衝殺於萬馬千軍之中,生出一種猛烈的感覺。

這幾下平平無奇的側劈,在郤桓度的劍網上產生了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郤桓度劍網一滯,襄老手中寒芒大盛,直往郤桓度逼近。

郤桓度邊擋邊退,剛才襄老數劍以拙勝巧,他雖不致立即敗陣,卻一時間落在下風,襄老得勢不饒人,每一刺劈都貫滿真力,務求速速斃敵。

郤桓度展開渾身解數,仍然處在下風,他知道假若敗勢一成,絕難平反。當退到第二十八步時,一聲長嘯,長劍全力反刺,肩上血光暴現。襄老亦為了退避自己這同歸於盡的反擊,抽身退後,隻能刺傷他的肩頭。

二人再次成對峙的局麵。

郤桓度身形微向前俯,像一隻待勢而撲的猛豹,長劍捧在胸前,斜指向天。

襄老前膝跪地,左手持劍,斜斜指向郤桓度。

兩人再不敢輕視對方。襄老驚懍郤桓度驚人的判斷和意誌力,居然在劣勢下,仍能以同歸於盡的手法扳成平手。

郤桓度肩上鮮血直淌,幸好未傷及筋骨,不成大礙。

殺氣彌漫。

驀地兩人齊聲大喝。

乍合倏分。

這時才傳來金鐵交鳴的悶響。

郤桓度臉色蒼白,七孔溢出鮮血,長劍柱地支持身體。

襄老手中銅劍寸寸碎斷,胸前一灘血跡,迅速擴大。

襄老緩緩倒下。

郤桓度暗叫僥幸,兩人功力相若,錯非是手中“鐵劍”遠勝襄老的銅劍,必是同歸於盡的結局。

卓本長的語聲傳來道:“主公!敵人全部解決。”接著語聲轉急:“主公!你怎樣了?”

郤桓度本想微笑,但隻能嘴角一牽,以弱不可聞的聲音道:“大功告成,立即撤走。”

三個月後郤桓度返抵吳國,精神尤勝往昔,與襄老一戰,使他劍術更上層樓,休息了個多月後,完全康複過來,乘勢留在楚國,一方麵訓練手下各人,另一方麵精研劍術,好應付將來與囊瓦一戰。

郤桓度返抵府中,立即準備沐浴更衣,入宮進謁吳王。豈知夫舒雅已在府上和夷蝶一起,成了知交。

夫舒雅和夷蝶都清減了少許,清麗可人。

夫舒雅一見他便別轉了臉,神情委屈,對郤桓度不帶她同行,難以釋懷。

郤桓度伸出強壯的臂膀,輕輕分左右抄著兩女蠻腰,溫柔地道:“雅兒,難道不高興我回來嗎?”

夷蝶急忙代她分辯道:“怎麽會,雅妹每天都來等你……”還未說完,已給夫舒雅捏了一把。

郤桓度心叫完了,夫舒雅天天來此,他們的戀情當是街知巷聞,不知他父親夫概如何看待自己?口中卻不閑著,道:“也好!一齊陪我沐浴吧!”

兩女粉臉通紅,齊齊脫身逃去。

郤桓度一抵吳宮,便知有大事發生。

吳王闔閭和一眾大臣均聚集在殿上,見到郤桓度歸來,無不大喜。

伍子胥扼要地向郤桓度說了最新的局勢發展。

楚國令尹囊瓦向蔡國索取名裘及珮玉,又向唐國索馬,兩國的國君斷然拒絕,囊瓦勃然大怒,欲把兩國國君軟禁,令中原各國大為惱火。

蔡昭侯朝晉,請晉國以中原盟主的身份,征伐楚國。當時晉國範獻子主政,以周室名義,號召天下,遂有召陵之會,晉、魯、宋、衛、陳、蔡、鄭、許、曹、莒、邾、頓、胡、杞、小邾、滕、薛各國君王,及齊、周等,均有到來參與,聲勢之大,一時無兩。

豈知晉國權卿荀寅,向蔡昭侯求賄被拒,竟大力勸範獻子拒絕出兵,其詞曰:“國家方危,諸侯方貳,將以襲敵,不亦難乎?水潦方降,疾瘧方起,中山不服,棄盟取怨,無損於楚,而失中山,不如辭蔡侯。吾自方城以來,楚未可以得誌,祇取勤焉。”

範獻子因此拒絕出兵,致攻楚之議半途而廢。晉國此舉失信天下,盟主的地位大損,也失去諸侯的支持,變成名存實亡的盟主。

蔡、唐兩國哭訴無門,轉向吳王闔閭求援,吳王闔閭既喜且驚,正在商議間,郤桓度恰好抵達。

各人商議了兩個多時辰,仍無定策,兼之郤桓度剛從楚國回來,眾人都很想聽取他的意見。

郤桓度緩緩道:“自三年前開始,我們先後奪得楚國在淮河流域的三個重鎮,巢、州來及鍾離,全麵控製了淮河中下遊。我國的戰船,可以暢通無阻地抵達荊楚,可以說在與楚的長期鬥爭中,第一次取得這樣有利的形勢。唯一欠缺的,就是一個很好的借口,使我們大舉攻楚時,出師有名。現在這是不能再好的機會了。”

眾人一齊點頭,北上爭霸,原就是吳國的國策。其實擴展土地,正是春秋戰國大大小小國家的同一目標和方向,也是富強之道,否則弱肉強食,難逃滅亡的命運。

闔閭道:“不知孫將軍此行,有何收獲?”

眾人露出傾聽的神態,眼下進攻楚國在即,戰略成為最首要考慮的因素。

郤桓度微微一笑,在這裏賣個關子道:“如若大王批準,小將在稍後再詳細報告。現在我想先聽大家高見。”

闔閭知他一舉一動莫不暗含深意,微笑道:“當然可以,就讓眾位各抒高見。”

白喜道:“一直以來,我們都知道敗楚的訣要在於速戰速決。所以針對此點,我曾根據楚國的地形,設計能最快抵達楚都‘郢’的路線。”

說到這裏,白喜賣個關子,察看眾人的反應,看見各人露出傾聽的神色,大是滿意道:“我的構想是這樣,沿著淮河南岸向西推進,穿越大別山,攻方城,南下豫章,由豫章西行渡溳水,一抵此地,郢便在三日馬程之內,大王以為如何?”

伍子胥道:“白將軍所設計的行軍路線,無疑是最快速入郢的路線,微臣毫無異議,可慮者敵人在這條路上,關隘重重,例如方城乃楚國軍事重鎮,在北方諸國的進攻下,依然屹立不倒,兼之在那一帶主事的武城黑精擅兵法,以逸待勞,我方勝算不敢樂觀。”

白喜道:“將軍所慮甚是,但若拖長行軍的時間,不是更予敵人打擊我們的機會?”

夫概道:“我對大家的憂慮,頗有同感。往昔我軍節節勝利,連奪州來、鍾離和巢三邑,圍‘弦’、侵‘潛’、‘六’,緊逼楚國本土,造成今日的優勢,在於‘敵遠我近’四個字,楚師鞭長莫及,故而每戰必敗。可是這次我大吳勞師遠征,形勢扭轉,變成敵近我遠,相差不可以裏計。我軍盡起,縱或較楚軍精銳,也隻不過區區三萬之數,即使我們能克勝於初,敵人的後援源源不絕,我方勝望不大。”

眾人心下無不凜然,夫概一向主戰,但審度形勢,仍然不支持一場大規模深入楚境的遠征。

跟著其他大臣鬥山等一齊附和,表示了不支持出征的態度。

闔閭心下躊躇,若不利用這良機,如何能完成爭霸的大業。忽然想起郤桓度這個孫武,這人在吳國威望日隆,連夫概、白喜等也得賣他賬,這時他微笑不語,臉上神情高深莫測,使人難以揣測他的心意。

闔閭腦中靈光一動,知道郤桓度先讓各人指出難處,再一一化解,這樣才足以使上下一心,再無疑慮。連忙道:“孫將軍!應是你說出高見的時刻了。”

殿內頓時鴉雀無聲,靜待這個天下知名的兵法大家,如何化腐朽為神奇,解開這個死結。

郤桓度從容一笑,暗忖自己集兵法、劍法的大成,連夫概、白喜都以他馬首是瞻,這對於擊敗強楚最為有利。此刻若不能使眾人心悅誠服,將來入楚,必因缺少合作默契和信心,成為致敗的因素。

郤桓度沉聲道:“我方和楚國的形勢比較,不須我再多作廢言,不過我卻要指出製勝之道,全在於戰術的運用,這次我到楚國探路,便是針對敵我實力定下行軍之計。我曾在‘勢篇’提出‘故形人而我無形,則我專而敵分;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

這是說楚人目標明顯,兵力分布清楚可知,反而吳軍若能令楚人難知其進兵路線,便能由“有形”變作“無形”,如此敵人必然因防守之處多以致兵力分散,在這個情形下,變為“我專而敵分”,“我眾而敵寡”。這個道理清楚明顯,不過如何能達到這個目標,才是難題。

闔閭說出了眾人的想法道:“願聞其詳。”

郤桓度道:“淮汭以西,長期駐有楚國大將申息之軍隊,若我冒然西進,大戰勢所難免,以寡擊眾,勝負殊難預料。盡管得過此關,其後西攻方城,南搗郢都,尚須頻繁的接戰,此等重兵交接,攻其有備,於我等遠征之師至為不利,萬不可行。”

眾人露出同意的神情,這等於否定了白喜最短行軍路線的提議。

郤桓度待無人提出意見時,續道:“首要之務,一定要避開方城一關,免得以硬碰硬,舍西就南,實行遠程奔襲,攻其必守之地,這下必然大出楚人意料之外。”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微笑道:“使他們疲於奔命。”

殿內眾人無不莞爾,整殿氣氛頓然輕鬆起來。原來這“疲於奔命”四字出於巫臣,當日巫臣藉出使齊國之利,帶走夏姬,襄老和公子反懷恨在心,聯合殺盡巫臣的家族,瓜分他的財產,巫臣大怒下,由晉致書二人,誓必使他們“疲於奔命以死”,向晉獻聯吳製楚之策,故而有來使吳國之事。

大臣鬥山道:“若沿淮水南行,不經方城入郢之路,反改向南,推進的路線如何?”

郤桓度道:“這一問正是我楚國之行的目的。”

語氣中露出強大信心,他既曾實地偵察,自然能以專家身份提出意見。

郤桓度續道:“若從淮汭攻楚,有兩條路徑,一是西經方城,另一則是通過冥阨、直轅、大隧的三個關隘,向西南推進,直趨漢水,溯漢而上,郢都指日可達。”

夫概擊節歎道:“孫將軍高見。楚人為防衛郢都,對附近關隘一向嚴謹,但這冥阨等三關既偏且遠,因有高山所阻,不能西進,隻可南下,故而防守粗疏。唯一可慮者,這條路線盡多低窪沼澤,三關又位於大別山脈,不利行車,對於我們新近習得的車戰之術,大大不利。”

闔閭和伍子胥會心微笑,暗讚郤桓度高瞻遠矚,一早定下應付之策。

郤桓度果然道:“以車戰對車戰,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況且若經三關南下,雖有通道可循,卻須經過大片山地,並且該處河湖眾多,不利笨重戰車馳騁。故而這次成敗的關鍵,在於以靈活的步兵,配合精銳的騎兵,再以優良的武器,對抗楚國自以為無敵天下的車戰。”

郤桓度這個策略,正是孫武“計篇”上所說的“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製勝,計險厄遠近,上將之道也。知此而用戰者必勝;不知此而用戰者必敗”。

郤桓度深悉楚國的地形,刪除了用車戰的可能性。

闔閭道:“步兵行軍緩慢,當以何法解決?”

白喜插言道:“這個反為容易,現今淮河中下遊盡在我方控製下,可溯淮水西進,至淮汭棄舟經三關南下,直抵漢水,沿江而上,直達郢都。”

眾人稱善。

郤桓度補充道:“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楚國軍容鼎盛,若全軍對壘,我方戰必不利。故須多方誤敵,調動楚師,分散其防守力量,使楚人不知何處該守,何處該棄。”

闔閭略一沉吟,把各人的意見總結起來道:“所以誤敵之計,先是從淮水逆流而上,於淮汭棄舟登陸,避開敵軍嚴密防守的方城,跟著南下漢水,楚軍應防之處太多,兵力分散,致使我方勝算大增。”

言罷仰天長笑起來,這一笑,定下了中國曆史上最早的一次步兵大會戰。

吳師在郤桓度的設計下,厘定了選擇楚國東北境的三個關口為突破點,正好打中了楚人防守上的薄弱環節,“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深遠迂回,以奇兵取勝。達到孫武所說的“吾所與戰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則敵所備者多。敵所備者多,則吾所與戰者寡矣”。孫武若是泉下有知,必然心懷大慰。

闔閭道:“眾卿再無異議,立即準備,擇日出兵。”

眾人轟然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