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重會故人

公元前五一一年,周敬王九年。

吳王闔閭采取伍子胥和郤桓度的提議,以“彼出則歸,彼歸則出”的戰略,分師擾楚,使楚軍疲於奔命。

公元前五一○年,周敬王十年。

吳軍攻楚之“夷”、“潛”、“六”三城,楚軍往救,吳軍還。吳軍又再攻“弦”,楚軍往救,吳軍又退。

公元前五○九年,周敬王十一年。

吳軍攻越,大敗越師,使越人不得與楚聯手,吳國至此再無後顧之憂,伍子胥和郤桓度兩人更是密鑼緊鼓,計劃大舉攻楚,兩國形勢危急,大戰一觸即發。

這天郤桓度在訓練吳軍的大校場上閱兵,吳兵軍容整齊,進退井然有序,郤桓度心內滿意,想起自己由一個對兵法一無所知的人,搖身一變成天下聞名的兵法大家,直為春夢一場。

郤桓度吩咐手下繼續練兵後,想返將軍府休息,剛走到校場的門口,一群人迎麵而來,當中一人是夫概,他身旁有位非常美麗的少女,一身武裝,嫵媚中帶有英氣,一對明眸閃露著野性,大膽又充滿了挑戰。郤桓度每次見夫概,幾乎都是在與吳王議事的場合下,像這樣私下相見,還是破題兒第一次。

郤桓度連忙避在一旁,躬身施禮,這夫概為當朝貴胄,勢力根深柢固,即使闔閭輕易也不願惹他。

夫概眼中寒芒電閃,掃視了郤桓度幾眼,郤桓度感到皮膚如被電火炙過,暗驚此人果然不愧號稱吳越第一高手,功力驚人。

夫概陰沉地道:“孫將軍兵法天下皆知,未知劍法是否亦同樣可觀?”

他身旁眾親將一齊輕笑,顯出極大嘲弄。

郤桓度何等修養,毫不動氣,答道:“小將自幼即好習將兵之術,專講千軍相對之道,兩人爭鋒,卻是疏忽得很。”

這幾句話守中帶攻,暗示不屑私人爭鬥,隻重視千軍萬馬的攻守爭雄。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出自那美麗的少女口中道:“孫將軍此言差矣,若我現在提劍欲殺將軍,未知你有何自保之道?”

這幾句話充滿了挑釁的味道,完全不把郤桓度放在眼內,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郤桓度身旁的幾名親兵臉現憤慨,連忙圍在他身前,顯然真怕這小姐出手冒犯。

夫概喝道:“舒雅不得無禮。孫將軍請見諒,小女舒雅一向管教不嚴,故有此胡言亂語。”

他表麵上雖似責怪女兒,語氣間卻無半點怪罪之意。

郤桓度知道自己影響力日漸龐大,招來此人妒忌,今日此來,正是試探自己的實學和反應。

郤桓度道:“夫概若無他事,小將便返家歇息,還請恕罪。”

告了個罪,率親兵離去。

那少女的語聲遠遠飄來道:“下次再見之時,小女子定要請教高明。”又是一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郤桓度回到府上,吳王有信使到訪,原來晉國專使到來,要他出席今晚招待的國宴,郤桓度略事梳洗,又匆匆往吳宮而去。

他的座駕馬車在途中遇到伍子胥的馬車,伍子胥請他過來坐上馬車,一同赴會。

伍子胥道:“大王前日閱兵後,甚為滿意。”

郤桓度忙道:“這主要是伍將軍一向訓練有素,小將追隨麾下而已!”

伍子胥對他的謙讓頗為欣賞,話題一轉,忽然問起今早校場的事情道:“聽說適才夫概與他女兒舒雅向你出言挑釁,你打算如何應付?”

頓了一頓,見郤桓度沉吟不語,知他為難之處,又道:“我也知道這事極難應付,除非由大王出麵幹預,這舒雅一向任性而行,盡管夫概也無奈她何。她年華雙十,但眼高於頂,貪她家世、美貌來求親的,都給她用劍趕走。這次她若要纏上你,的確令人頭痛。”

郤桓度道:“此女武技如何?”

伍子胥苦笑道:“這才是真正令人頭痛的地方,夫舒雅雖是女兒身,卻是天資卓絕,盡得乃父真傳,欠缺的隻是經驗火候。而且她手中寶劍獻自越王,由大王賜贈,劍名‘越女’,鋒利之極,使她更是如虎添翼。”

郤桓度道:“伍將軍請放心,我自有應付之法。”

他暗忖盡管以夫概的絕世武技,也未必能勝我郤桓度,區區利器死物,何足道哉!

伍子胥卻以為郤桓度為了安慰他而作出此言,提醒他道:“孫將軍萬勿以女子而輕視忽之,我看你精神、氣度,應是使劍好手,可是夫概乃當今吳國第一高手,家傳之學,絕對不能大意。”

郤桓度不想再談這個問題,問道:“不知這次晉國派來的專使是何人?”

伍子胥道:“這人名叫巫臣,他原為楚國申地的大公,後來為了一名美姬叛離楚國,現在頗得晉室信任。孫將軍,有何不妥?”

原來他見到郤桓度臉色一變,這人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刻一聞巫臣之名,居然有如此反應,他哪能不奇怪。

郤桓度道:“我隻是想起另一件事。”

車子倏地停在吳宮正門前。郤桓度暗叫僥幸,否則也不知如何砌詞搪塞。

兩人下車進宮,晚宴擺在吳宮的翔空殿內,吳王的座席高踞殿左,客席設於殿右,兩邊各有席位,出席的當然是吳國當朝的公卿大臣。殿心騰出大片空地,以供舞伎雜耍等娛賓節目的進行。

兩人早來了一點,隻有大臣鬥辛在殿內,跟著夫概、白喜、子山和其他公卿陸續到來。

又待了一會兒,吳王陪著一高瘦威嚴的男子步入殿內,殿裏的樂工連忙奏起絲竹管弦之樂,禮節周到。這等儀式,在魯國是家常便飯,在這被視為蠻夷未開化的吳國來說,則是極事鋪張,足見吳王闔閭對這次晉國來使的重視。

吳王一一為眾人引見,到郤桓度時,巫臣驟見郤桓度,臉上難以掩飾地露出一絲驚怔。但巫臣不愧經驗老到,轉瞬麵容即恢複如常,裝作和郤桓度首次相遇,說了一番客氣說話。

眾人都沒有留心,隻有伍子胥沒有放過兩人的神情,似乎動了疑心。他何等樣人,先是郤桓度聞巫臣名而色變,跟著巫臣見郤桓度時又有異容,哪能不動疑念?

各人分賓主坐定,照例又是一番客氣說話,舉杯祝賀,跟著闔閭進入正題道:“這次巫專使帶來令吾國鼓舞的消息,晉國有意與我建立聯盟,夾擊大敵楚國,這對於阻遏楚國橫行肆虐,功德無限。”

眾人立即響起一片道賀聲音。

郤桓度暗忖這必是巫臣遊說之力,不要說晉國出兵相助,隻要晉國能控製北方諸國,不插手於吳楚之爭,已是天大的喜訊。

巫臣一陣長笑道:“我國國君英明有為,以天下和平共存為己任,楚國一貫欺淩弱小,令尹囊瓦殘暴好戰,我國豈能不關心。”

闔閭道:“這次除了與晉國結成盟友外,巫專使還特地從晉國帶來了戰車兵員,使我等能對中原上乘車戰、陸戰之術,一開眼界。”

巫臣哈哈一笑道:“這真愧不敢當,隻是希望在這交流下,兩相參詳,增加對付楚人的勝算。”

巫臣原為楚人,這時期的國家觀念並不強烈,反之家族的觀念,血濃於水,遠較國家為重,所以巫臣矢誌滅楚,在當時是毫不稀奇。

巫臣跟著又道:“這次我受國君之命,在戰車之外,特地從我國精選歌舞妓十人來此獻藝,請各位欣賞。”

說完一拍手掌,殿後一片絲竹鍾聲,十名身材曼妙、聲色俱全的美人走進殿內載歌載舞,果然是千中挑一的美女。

郤桓度估計這些美女氣質高貴,想來都是家道破敗的大官貴族的後人,被收作女奴,看來這次晉國非常重視這次聯盟。

歌舞完畢,美女輕快退出殿外,殿內的男子都泛起色授魂與的表情。美色的力量的確龐大,連闔閭也不例外。

巫臣道:“這批美女,精擅歌舞之道,對於私房侍奉,尤有專長,是這次我出使貴國的一份禮物,請大王笑納。”

闔閭仰天一陣長笑,顯然對這份厚禮歡暢非常,尤其聽到這批美女精於床笫之道,更是心花怒放,男人一談到這類問題,距離立即縮短不少。

闔閭道謝過後,略一遲疑,將其中八人分贈群臣,郤桓度也分得一個。

郤桓度心念電轉,暗想闔閭若能將十名美女一齊贈予手下,這等胸襟,足當天下霸主無疑。可是此刻既遲疑不舍,而闔閭自己又多占一名美女,異日遇上利欲引誘,難保便要壞事。這時他已給闔閭下了一個評價。

他望向伍子胥,雖獲贈美女,卻是毫無歡容,郤桓度知他全心全意放在報複楚國殺父殺兄之恨,其他一切,全不在乎。心中一動,想到這種完全被仇恨占據的情緒,也可以像色欲般使人疏忽其他。

晚宴繼續舉行不表。

宴會在子時初結束。

郤桓度回到私邸時,是醜時中。

剛步進大廳,手下親信來報有遠客在偏廳等候。

郤桓度心中一動,連忙步入偏廳。

一健碩的男子卓立廳中,一臉風霜,臉上有一道由眼下斜落至唇角的劍疤,見到郤桓度,眼中露出激動的神色,淚花隱現。

郤桓度揮退左右手下。

那人“噗”的一聲,跪了下來。

郤桓度慌忙扶起道:“現在時勢不同,本長你不需如此。”

原來竟是最初護送郤桓度逃出郤氏山城,後因躲避敵人追殺而分手的卓本長。

卓本長是應召而來的,但兩人這次相見,恍如隔世。

卓本長道:“主公!”他仍然處在非常激動的情緒裏,反而不知從何說起。

郤桓度非常了解他的感受,想起不知不覺,兩人分開了差不多五年有多。為了緩和卓本長的情緒,郤桓度淡淡問道:“當下各人境況如何?”

那時隨他們一齊逃出生天的六十餘人,現在情況如何,自然是這身為他們主公的郤桓度最關心的問題。

卓本長麵容一整,情緒漸漸平複,他也是精明冷靜的人,隻是剛才乍見郤桓度,又一直以為他已死去,才如此激動。

卓本長道:“當日我們分散逃走,遵照主公的吩咐,在各地隱姓埋名,從事各種行業的發展,不少人已變成行業裏的出色人物。估不到我郤氏不單兵法行,從商也行。”說到這裏,微微一笑。

卓本長續道:“我逃往銅綠山,在那裏從事赤金的開采,亦卓有成就。”

郤桓度微微笑道:“一向都知你計算厲害,若說你從商不賺錢,我第一個不相信。”

卓本長道:“我待形勢安定下來,便欲利用郤氏獨有的手法聯絡各人,但因為怕被中行識破,所以全部使用新的聯係方法,終於找上五十二人。主公!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讓你知道,就是這五十二人裏,沒有一個人不在這五年中刻苦練劍,等待你回來帶我們複仇。”

郤桓度心下感動,暗忖這批人均是郤氏精銳,且正值盛年,如果能痛下苦功,這批子弟兵的力量,真是龐大驚人。這便是自己的班底。

卓本長的語聲繼續傳入耳內道:“大家都是有心人,所以這五十二人之中,有部分人更控製了一些地方的幫會和勢力。況且我郤氏數百年基業,勢力深入楚國各地,我又由各地秘密召集和我們有親密關係的壯丁,在銅綠山集中訓練,現在可動用的人手,足有五百之眾。”

郤桓度擊節讚賞道:“本長,你這樣一來,省卻我很多無謂工夫。現在吳楚大戰一觸即發,我一定要有可以信任的人手,在大戰前完成兩個任務。”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陷入了沉思裏。

卓本長打量這位自幼一同長大的主公,俊偉的臉龐威稜四射,深具大將主帥的氣度,心下欣慰。

郤桓度抬頭望向卓本長,眼中寒芒閃動,道:“有兩個人,我一定要在吳楚決戰前先行宰掉。”

卓本長眼中閃過仇恨的光芒道:“其中一個必是中行,這叛徒我一直在秘密訪尋他的行蹤,據最新的消息,這賊子應在長城附近的泌陽。第二個人還請主公明示。”

郤桓度道:“第二個人就是襄老。”

卓本長全身一震,襄老名動楚域,殺人無數,雖被千千萬萬人恨之入骨,仇家遍地,卻仍然屹立不倒,這人的可怕,可想而知。

郤桓度道:“這兩人我必須盡快解決,你派出手下各人,把他們的行蹤,巨細無遺地告訴我,讓我潛入楚境,手刃此二人。”

他說話充滿自信和威嚴,卓本長雖想出言勸阻,話到口邊,始終說不出來。

郤桓度如何不知潛入楚境的凶險,但如果將來對壘沙場,被這兩人識破自己的身世,那時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所以這次特別密遣親信潛入楚地,一年來透過種種聯絡手法,才找上卓本長。

兩人一番商議,密定來日計策,直到天亮,卓本長才匆匆離去。

郤桓度待卓本長走後,精神興奮,睡意全無,信步踏出宅門,沿著外麵的大路隨意走著。

晨光熹微,道上行人稀少。

就在這時,背後響起一陣蹄聲。

郤桓度心中一動,知道麻煩來了。

原來蹄聲響起時,是在身後二十丈處,來人應是在該處策騎等待,見郤桓度出來,才飛騎追至。

其次這追騎一路加速,郤桓度估計,當追騎來到身後時,剛好是這匹馬最快的速度。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在如雷的奔馬聲中,隱隱傳來金屬在空中顫動的聲音,郤桓度高度靈敏的聽覺告訴他,騎者手中持的,應該是長戈或長戟那一類攻堅的硬兵器,而且一定是高舉馬前,斜指半空,才會發出這樣奇怪的異響。

郤桓度步速不增不減,依然悠閑地緩步前行。

追騎迅速接近。

十丈、九丈、八丈……

郤桓度看見迎麵來的行人眼中現出恐懼的光芒,紛紛躲到一旁。

背後金屬顫動的異響忽地消去,轉變為破空的響聲。這等轉變極為含蓄微妙,隻有像郤桓度這種受到家傳“守心”之術訓練的高手,才可以感應得到。

郤桓度微微一笑,這響聲的轉變,表示敵人的矛尖,從斜指變成平指,直向他郤桓度的背脊刺來。

六丈、五丈、三丈……

郤桓度心中一塵不染,整副精神集中在背後的追騎上,他雖然從沒有反首回顧,但背後每一下馬蹄聲、矛尖每一下顫動聲,都是了然於胸,巨細無漏。

兩丈、一丈……

急騎帶起的勁風,吹得郤桓度全身衣衫揚起。

後麵橫空一聲怒喝,金屬破風之聲大作,敵人手中利器,迅若急雷地直往自己背後刺來。

郤桓度感到敵人利器的勁風破體而至,無論在手勁、角度、位置的拿捏,都當得上好手之列。

郤桓度一言不發,身形一閃,長戈已給他夾在肋下,掠向一旁。

健馬擦身飛過,那騎士也是了得,危急間鬆開持戈的雙手,打了一個仰,又坐直身形,沒有給郤桓度拖落馬下,但已是狼狽不堪。

那人直掠出去,邊走邊嚷道:“我是代舒雅小姐教訓你的。”

語聲隨著遠去,人騎隻剩下一點影子。

郤桓度啼笑皆非,這等初生之犢,自己若非不想招惹事端,盡管來上十個,也早命喪黃泉,還要這樣大言不慚。

取下左脅夾著的長戈一看,上麵鑄了個寧字,心中迅速想起白喜手下大將寧重謀,不知這年輕小夥子和他有何關係。

這時手下幾個親隨氣急敗壞地趕了上來,連連請罪。

其中一個親隨道:“這是寧重謀的三公子寧聲,是夫概女兒舒雅的追求者之一。”

郤桓度恍然大悟,心想這夫舒雅糾纏不清,令人頭痛。並且夫概在吳國另成一股勢力,隻要吳王闔閭稍有失招,便會取而代之,自己夾處其中,情勢危險複雜。

《荊楚爭雄記》上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