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會伊人2

良久,傳鷹從萬有中返回自己的意識內,睜開虎目時,見到厲工兩眼在黑夜裏灼灼生光地凝視自己。

傳鷹還沉醉在剛才與天地冥合的奇異情緒裏,不欲言語。

厲工道:“傳鷹你簡直是一個奇跡。剛才那種天人合一的境界,在你是唾手可得,甚至成了日常生活的大部分。在我來說,卻需天時地利、用誌不分,長時間進入心靈的深處才偶一得之。”說完凝視夜空,沉吟不語。

傳鷹道:“由這一刻開始,我才完全感覺不到你的敵意。”

厲工仰天一哂道:“人之感情,自生即有,若不能去,何能超脫?”

厲工繼續道:“那日我見你割愛與赫天魔,毫無激動,平靜如昔,初時以為你是天性冷酷之人,到今天才知道你已盡窺天地宇宙之道,完全超越了這世間的情愛仇恨,譬之如天上飛鷹,世人歌頌之事物,與它何幹?”

傳鷹暗暗思索,厲工旁觀者清,這等自然轉化,自己竟是絲毫不覺。

厲工繼續道:“如果要選後繼令東來者,我一定選你。我雖從魔功入手,但敝門的紫血大法,正是使人由魔入道,便如山峰高高在上,不同的路徑,雖有不同的際遇,目標還是要抵達那峰端。”

頓了一頓,厲工再道:“想當年我魔功初成,足以橫行天下,但內心常有不足,要知我們意念識想,通靈透達,任意翱翔,無遠弗屆,卻為肉身所拘,縛手縛腳。故當我每感苦困,便動手殺人,希望借那短暫的刺激,忘卻那重重的鎖困,直至遇到無上宗師,始知別有洞天,十載潛修,初窺天人之道。”

傳鷹道:“閣下如遇上令東來,還會否與他作生死之戰?”

厲工肅容道:“令東來如能引我進窺至道,我願叩頭拜他為師,否則一決生死,也好來個大解決。”

太陽從東方升起,大地一片金黃。

傳、厲兩人繼續行程。

兩人沿祁連山的南麵,深入沙漠,直往古浪峽前進。

托來南山在前方高高聳起。

在托來南山西南四十裏,便是他們的目的地疏勒南山了。

疏勒南山下有一大湖,叫哈拉湖,是少數民族聚居之地。

厲工突然道:“傳兄,你有否覺得這處的沙層特厚,駱駝腳步艱困得多?”

傳鷹道:“飛馬會若要來攻,這處沙漠之地,正可發揮他們的戰術。”

厲工微一沉吟道:“假設敵人有五百乘騎士,持重兵器來攻,你看我倆勝望如何?”

傳鷹道:“我也正是如此擔心,要知當日我們與甘陝幫的人隔台而坐,若飛馬會誤以為我倆乃甘陝幫約來的幫手,則搏殺我二人,當為必行之事。隻要敵人有五百之眾,在這等荒漠之地,我看即使以我兩人功力,恐怕也勝望不大,但要自保逃走,天下還未能有困得我等之力。”

這幾句話極端自負,但在傳鷹口中說出來,便如在述說太陽從東方升起來的那一類真理。

厲工道:“兵荒馬亂之時,厲某恐難和傳兄走在一道,如我倆分散逃走,便於古浪峽西五裏的綠洲會合,假設因事錯過,便在疏勒南山下的哈拉湖見麵,如何?”

傳鷹道:“不見不散。”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心靈水乳交融,一齊大笑起來,滿懷歡暢。

厲工一踢駱駝,登時衝到前麵去了。

傳鷹緊緊跟上。

這對強仇大敵,因更遠大的目標和理想,放棄了人世間糾纏不清的恩怨。

敵人終於出現。

四邊塵土漫天揚起,飛馬會的強徒四麵八方出現。

初時隻是一排黑點,轉眼已見到那些手執矛、箭的武士。

傳鷹和厲工同時一愕。

厲工哈哈一笑道:“敵人最少上千之眾,想必是欲置我們於死地哩!”

傳鷹一聲長嘯,直衝雲天,一拍背後伴他出生入死的厚背長刀,當先衝出。

厲工緊跟在後,向敵人殺奔過去。

黃色的沙粒,在陽光照耀下,閃爍生輝,仿如波濤洶湧的黃沙大海。

傳、厲兩人衝至敵人二十丈許的距離,駱駝受驚,跪倒地上。

敵人衝入十丈之內,漫天箭矢,勁射而來。

傳、厲兩人一齊躍去,如老鷹撲羊,淩空向衝來的凶悍馬賊撲去。

背後駱駝慘嘶連連,全身插滿長箭,如同箭豬。

傳鷹激起凶厲之心,在空中提起厚背長刀,撥開長箭,覷準帶頭的強徒,淩空劈去。

刀芒一閃,迎向那持矛頭領,鮮血飛上半天,血還未濺到地上,傳鷹的長刀閃電衝入馬賊群,又斬殺了三人。

厲工撲去的方向,亦是人仰馬翻,一片混亂。

傳鷹長刀每一閃,總有一人血濺當場,比之當日西湖湖畔之戰,他功力又大見精進,氣脈悠長,生生不息,哪有半點衰竭之態?

一時天慘地愁,慘烈至極。

這時厲工一聲長嘯傳來,傳鷹知是逃走的訊號,也不逞強,輕易奪來一馬,望古浪峽的方向殺去,見人便斬,轉眼衝出重圍,落荒逃去。

眾馬賊雖虛張聲勢,卻沒半個人敢追來。

這一役,使飛馬會心膽俱寒,退回西域,直到十多年後,才敢再進軍甘肅。

傳、厲兩人機緣巧合下幫了甘陝幫一個天大的忙。

傳鷹在金黃的沙漠上飛馳,心中泛起似曾相識的感覺,現在離飛馬會襲擊他和厲工兩人的地方,最少有十數裏遠,傳鷹馬行甚速,穿過了古浪峽,直向綠田邁進。

地上的沙層波浪般起伏,馬蹄踏上的蹄印,風過後難以辨認,了無痕跡。

傳鷹一點不為厲工擔心,如果真要擔心的話,反而是為那些主動伏擊的飛馬會馬賊,以厲工的絕世功力,又奸如狐狸,那些強徒豈是對手?

這時遠方水平線處,出現了一條綠線,隨著快馬的前進,綠色逐漸擴大為一塊,在金黃的沙漠中,分外奪目,照看該在七至八裏的馬程之內。

傳鷹額上冷汗直冒,他那熟悉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他似乎感到這是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但任他搜索枯腸,也記不起何時自己曾來過此地,心中一片混亂。

綠田在傳鷹視線中變大,綠洲中的湖水反光,隱約可見。

傳鷹一聲驚呼,從馬上跌了下來,在沙上不停翻滾,全身顫抖。

他當日被八師巴所引發對前生的記憶,倒卷而回,他已記不起自己是傳鷹,還是那家族被滅、妻子被奸的沙漠武士刹蘭俄。

另一個強烈的生命,重新占據他的心靈。

千百世的前生,一幕一幕在眼前重演。

傳鷹的靈智跨越了時空的阻隔。

千百年的經驗,在彈指間重新經曆。

傳鷹埋首沙內,全身**,渾身打戰。

現在即使是個柔弱至極的女人,也可置他於死地。

厲工這時到了綠田,突然間,他的心靈再感覺不到傳鷹的存在,龍鷹的精神似乎已經徹底解體。

以他不能理解的方式,在時空上做無限伸展。

厲工緩緩跪下,他已懾服在宇宙的神秘之下,甘作順民。

傳鷹在不同的空間和時間神遊。

不知經曆了多久,慢慢又回到“傳鷹”的意識內,身體虛弱,一陣寒,一陣熱,襲遍全身,意誌接近完全崩潰,忍不住呻吟起來。

忽然話聲傳進耳內,一個甜美清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姐姐,他醒了。”

另一個較低沉的女子聲音道:“他昏迷足有五日,全身忽冷忽熱,現在可能會有轉機,還不快去請長者阿曼來!”

傳鷹昏昏沉沉,感覺到一隻手摸在自己的額頭上,接著又按自己的腕脈,觸摸腳板。

一個老人的聲音道:“這人渾身氣脈混亂,我畢生還未見過如此病症,看來命不久矣。”

跟著是一陣沉默。

這幾人都是以維吾爾方言交談,傳鷹心中大駭,原來自己竟然全無言語上的隔閡,看來前生的經曆,竟使自己聽懂他們的對答。

這時聽到老者說自己命不久矣,心中一懍,靈智恢複了大部分,連忙專心致誌,練起功來,呼吸開始進入慢、長、細的狀態。

突然傳來少女的聲音,似乎還說了些話。

傳鷹已聽不清楚,沉沉地進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慢慢複原。

那千百世潛藏在心靈深處的回憶,變成了現在這“傳鷹”腦海的現實部分,經過了千百世的不斷再生和輪回,傳鷹終於成功地在這一世喚回所有失去的部分,“覺醒”過來。

不知多久,耳邊傳來“窸窣”之聲。

傳鷹睜開雙目,看到眼下自己正置身在一個帳篷之內,彌漫羊脂的香味。

他略抬起頭,驀然見到一個健美的女性背影,正在自己身旁換衣,**的背部,豐腴而嬌美,散發著無限的青春。

傳鷹記起了白蓮玨湖中的裸浴、祝夫人渾身濕透後所展現的驕人線條和現在眼前背對自己更衣的那健康的**。

那維吾爾族的少女換好衣服,轉過頭來,全身一震,接觸到傳鷹灼灼的目光。

傳鷹見那少女膚色白裏透紅,高鼻深目,充滿了異國的風情,禁不住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齒。

那少女何曾見過如此人物,加上塞外女兒不拘俗禮,感情直接,渾然忘了被窺換衣服的羞澀,撲上前來,驚喜道:“你終於醒了!”

傳鷹提氣長身而起,那少女也跟他站起。

這少女身型修長,比傳鷹隻是矮了半個頭。

傳鷹步出帳篷,帳篷外天氣清涼,夕陽西下,天空一抹橙紅,大地的磅礴氣勢令人觀止。

這帳篷恰在一個大湖旁,沿湖還有各種形式的其他蒙古包。

回觀己身,已換上了一身維吾爾族男子的服飾。

傳鷹再世為人,心想厲工現不知怎樣了?

那少女在他身旁輕聲道:“姐姐在那邊來了。”

其實傳鷹早看到遠處有一少女,正騎馬奔來,他的視力當然遠勝身旁少女,甚至看到那美麗的維吾爾族少女臉上興奮的表情。

那維吾爾族美女身穿紅衣,旋風似的策馬而來,離她妹妹和傳鷹還有丈許距離,甩蹬躍下馬,一臉燦爛的笑容。

那少女遠遠叫道:“你好了!”

傳鷹一陣大笑,不知怎的心中充滿勃勃生機,生命是如此的美好燦爛,朗聲答道:“我從來未曾如此之好。”

他以極端純正的維吾爾語回答,兩女登時呆了。

傳鷹感覺前生所有回憶,在腦海內水乳交融,渾然無間。

他已遠遠超越了以前的自己,變成了一個更廣闊的“我”,如果他不是有鋼鐵般集中意誌的能力,便根本不能注意到此時此刻,自己變成一個外人眼中精神不正常的人。

兩人一前一側,呆瞪著這英姿勃發的雄偉男子,一時如癡如醉。

傳鷹坐在位於綠田正中小湖前的草地斜坡上,下方碧綠的湖水,**漾於微風之中。

身旁是一對美麗如花的姐妹。

維吾爾族的美女婕夏娘和婕夏柔。

心內無限溫柔。

暗忖這一類美麗時刻,為什麽總是那麽稀少?

究竟是這種情景難求,還是我們缺乏那種情懷?

兩個香噴噴的少女嬌軀,一左一右挨了上來,塞外少女大膽奔放,對自己所愛的人,沒有絲毫矜持。

四周靜悄無人,黃昏下天地茫茫,遠方不時傳來馬嘶羊咩。

傳鷹心中升起剛從戰神殿逃出生天,遇到白蓮玨沐浴時的情景,忽然憶起身為武士刹蘭俄時,更曾在此地此湖,觀看一個美女出浴,一幅一幅的美景重現心頭。

他側望左右這兩位貌美如花的姐妹,維吾爾族的少女都是輪廓分明,眼深而大,側麵的角度看去,更明豔不可方物。

兩女見他看來,都露出動人的笑容,靠得他更緊了,臉上一片緋紅。

傳鷹心中一動,自祝夫人以來一直從未受人類最原始欲望推動的心靈,忽然活躍起來。

首先轉頭低首望向妹妹婕夏柔,大膽地在她身上流連。

婕夏柔身型高挑,極為豐滿,隻有塞外山川靈秀,才能孕育出如斯豔物。

傳鷹又記起她在帳幕內更衣時顯露出的動人裸背和線條,那已是人間美麗的極致。

婕夏柔臉上泛出一片紅暈,傳鷹具有強大的精神力量,直接透過心靈傳感,把他腦中的意念清楚地傳達給她,她但覺自己全身**,任由情郎目光巡遊。

姐姐婕夏娘的雙手緊緊纏了上來,對傳鷹沒有進一步的攻勢,似乎有一點不耐煩,傳鷹再不覺得身旁是兩個人,而是兩團灼熱熔人的火。

青春的熱情,燃燒著這對美女的心頭。

陽光早逝,地火明夷,一輪明月升上高空。

月夜下的湖水,倍添溫柔。

生命在這等時刻,是何等寶貴?

傳鷹心頭泛起一陣悲哀,當這一切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後,便再沒有這類動人的時刻。

熱戀隻像燃燒的燭火,終會熄滅,就像冬天會被春天替代一樣,難道這才是天地的真理?

沒有永恒。

傳鷹仰首望天,心中叫道:傳鷹,你要追求的,是否這渺不可測的“永恒”境界?有限的生命,其追求的目標,可是“無限”?

疏勒南山高出雲際,為當地第一高峰,雄偉險峻,令人呼吸頓止。

山腳有個大湖,比綠田的湖要大上十多倍。

湖邊聚居了十多族人,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厲工於七日前來到此地,向當地的哈薩克族人租了一個營帳,靜待傳鷹前來。

他的精神凝練,絲毫沒有等待的那種焦心,就算等上千世百世,絕不會有分毫不耐煩。

他在營帳內打坐,已進入第五天,周圍的所有活動,仿似在另一世界內進行,與他全不相幹。

突然在至靜中,他感到數人的接近,心中一懍,知道前來的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禁心下嘀咕。

一個聲音在帳篷外響起道:“厲老師,我等為思漢飛皇爺部下,可否進來一談?”

厲工道:“我看沒有什麽好談的了。爾等如欲謀算傳鷹,可安心在此靜候,他正在來此途中。但若為爾等生命著想,應立即遠離此地,傳鷹已到了一個非世俗一般武功所能擊敗的層次,非汝等可以明白。”

帳外一片沉默。

另一個聲音響起道:“傳鷹能於蒙赤行手下逃出,我們早心裏有數,此行我們是有備而來,擁有足夠的強大力量,能搏殺世間任何高手,如若厲老師肯鼎力相助,成功的機會自然增加一倍不止。”

厲工知道自己和傳鷹化敵為友,的確大出思漢飛、卓和等的意料,這些人前來試探,是要澄清自己的立場,如果自己表明幫助傳鷹,這些人首要之務,自然是先料理自己,否則任得他與傳鷹兩人聯手,這些人真是死無葬身之地。

回心一想,假設自己和這些人聯合,的確擁有殺傳鷹的能力,世事變幻莫測,正在於此。

思漢飛千算萬算,智比天高,還是不能預測到今日的變化。

厲工沉聲道:“厲某已無爭勝之心,爾等所有事,均與我無關,速速離去。”

這幾句話模棱兩可,使人不知他意欲何為。

外邊陷入一片沉默裏。

厲工心靈忽現警兆,“砰”的一聲,衝破帳頂,躍上半空,腳才離地,幾枝長矛從四周帳壁破布而入,插在剛才自己靜坐處。

這幾人的武功,比自己預料的還高。

厲工躍上半空,突然在空中橫移數丈,落在離帳篷數丈遠的青草地上,背向大湖,淩空撲上去截擊他的高手,紛紛落空。

厲工腳落實地,迅速環顧四周,自己身處於一個斜坡下,背後是廣闊無際的哈拉湖,這時斜坡頂一排數十騎士,向自己俯衝下來,兩側另有二十到三十個高手,齊齊向自己撲至。

厲工心頭一震,暗忖蒙人實力之大,實在難以測度,竟然可以聚集如此眾多高手,難怪自誇有足夠殺死傳鷹的能力,能否成功,尚在未知之數,要殺自己,機會仍是很大。

厲工哪敢戀戰?

一聲長嘯,向湖中倒翻而去,入水不見。

厲工應變之快,大出敵人意料之外,縱有千軍萬馬,亦感有力難施。

帶頭圍攻厲工的幾個人迅速聚在一起,商議下一步行動。

一個身材高大的蒙古人,看來是這次行動的領導人,首先開口道:“厲工這次顯然采取與我方不合作的態度,據卓和指揮使的指令,如果厲工站在傳鷹的一方,我等須立即退卻,各位以為如何?”

這人語氣中充滿信心,顯然對卓和的指令不大同意。

他們今日這次聚集了蒙古大帝國各地的高手達七十二人之眾,要他們相信,以這樣的實力還不能搏殺兩個漢人好手,實在無法接受,這更牽涉到種族的尊嚴。

另一個身型矮壯的蒙古漢道:“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現今我等人強馬壯,那傳鷹生死未卜,我們在此以逸待勞,他不來也罷,若來,我們便給他當頭痛擊,他也是血肉之軀,我等何懼之有?”

此人名牙木和,為當日驚雁宮之役被橫刀頭陀以斷矛所殺的牙木溫之弟,這一筆血賬,他當然算在傳鷹頭上,所以主戰最力。

他這樣一說,其他高手連忙附和。

帶頭的高大蒙古人木霍克有見及此,連忙和眾人商議戰術策略。

哈拉湖旁,一時戰雲密布。

厲工跳入湖內,再也沒有出現,似若在人間消失了一樣。

傳鷹高踞馬上,遠眺遠方連綿的山脈。

經過了托來南山,終抵達哈拉湖。

哈拉湖介乎托來南山和疏勒南山之間的盆地,避過了庫姆塔格沙漠吹過來的風沙,所以草木繁茂,成為遊牧民族安居之所。

快馬走了一個多時辰,哈拉湖邊的樹林,已是清晰可見。

傳鷹遠觀全景,心靈中突然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應,他清楚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殺氣和力量,橫亙前方,這力量至強至大,竟然有足夠殺死自己的能力。

就在這時,一縷輕煙從左方的山頭嫋嫋升起,在半空上形成了一朵雲氣。

傳鷹微微一笑,暗忖這便是他的催命符了,借此輕煙,敵人傳遞了自己出現的訊息,等待自己的羅網已經在前麵張開。

傳鷹策馬前行,到了進入哈拉湖的樹林前,騰躍下馬。

他極為愛馬,不想這匹馬隨他一起遭到不幸。

猛拍馬股,馬受驚循原路跑回去。

這匹馬頗為通靈,身上又有記認,必能回到美麗的維吾爾姐妹花處。

傳鷹又想起當他要走時,那對美麗的塞外少女依依不舍的情景,心下不由一軟,人世間的感情,確是難於割斷。

傳鷹拍拍背上長刀,朝落湖的山路走下去,進入了林木茂密的沿湖區域。

傳鷹知道敵人最佳的戰術,必是待自己出林之後,在林木與湖水間的廣大空地,以雷霆萬鈞之勢,圍攻自己,那樣才能發揮他們聯攻的威力。

他心下全無半點驚懼,亦無半分緊張,像去赴一個宴會那樣輕鬆寫意。

他並非蓄意去達到這種心境,而是自然而然的便是這樣。

木霍克站在一個小山崗上,凝望傳鷹進入樹林,揮出手號,全部高手立即進入攻擊的位置,大戰如箭在弦,陷入漫長的等待。

木霍克大感不妥,傳鷹已過了應出林的時間有一炷香之久,這林區的麵積不大,隻有裏許方圓,但要藏起一個人來,卻是輕而易舉。

傳鷹這一手漂亮至極,登時爭回主動之勢。

木霍克再揮手號,七十多高手立即轉變形勢,迅速移動,由集中重兵在出林的小路上,轉而把整個林區圍攏起來。

傳鷹伏林不去,令木霍克不得不改變策略。

他對傳鷹能料敵先機,大惑不解,以致步步失著。

木霍克現在隻有兩條路走,一是靜待傳鷹出林。

這個方法,他想也不敢想,試問如果傳鷹也像厲工那樣來個五日不出,他們必是不戰自潰的慘況。

第二個方法就是入林殺敵。

這是極端危險的做法,可是他已別無選擇。

他把己方七十二人,派出三十人入林搜索,隻要發現敵蹤,立即示警。

搜索在極有組織之下進行。

由三人組成小組,從深思熟慮得出的角度,闖入林中。

每個小組和另一個小組之間,都有緊密的聯係,隻要敵人落入任何一組的搜查網內,猶如蛛絲的感應傳達一樣,全體立即都會知曉。

這木霍克指揮從容,怪不得卓和委他以重任,可是這次的敵人實在太可怕了。而且還有穩坐魔門第一把交椅的“血手”厲工,在一旁虎視眈眈。

傳鷹靜立林中,目標明顯,看來並沒有絲毫掩飾行藏的打算。

他今年三十四歲,但實戰經驗之豐,江湖上已是罕有其匹。

傳鷹的精神,進入了至靜至靈的境地,幾乎裏許方圓的樹林內,不要說敵人每一下步聲,幾乎每一下蟲鳴蟬唱,也一一透過他的腦海,加以收集和分析。

他身形電閃,連人帶刀,疾如奔雷向樹林的一角撲去,幾乎同一時間,三個人成品字形地閃入林來。

這三人剛進林,樹叢中長虹一現,傳鷹絕世無雙的厚背長刀,在空中以最快而有力的弧度,同時向三人滑翔而來,仿似三人送上去給傳鷹切割一樣,拿捏角度的準確,和時間的恰當,使這三人全無反擊之力。

這三人每一人在西域均為獨當一麵的好手,傳鷹攻來這一刀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令這被刀光籠罩的三人,每一人都感到在傳鷹的攻擊下,自己是首當其衝的一個。

血光四濺,在傳鷹的偷襲下,這三人沒來得及把訊息傳出,已浴血身亡。

傳鷹身形疾退,又消失在厚密的叢林內。

三人的屍體迅速被另一組發現,木霍克和幾組人同時趕到現場。

檢查了三人的死法,這批精選的高手,也不由倒抽涼氣。

這三人都是咽喉剛剛被割斷,不多分毫,也不差分毫,手勁和位置的準確,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眾人這時才感到思漢飛和卓和的擔心大有道理。

但這刻已是欲罷不能。

傳鷹如能於己方之人發出訊號前,將他們當場搏殺,每一組人自然都難逃被逐個擊破的命運。

一陣急嘯傳來,眾人一陣緊張,依聲撲去,隻見離此約二十丈處,另三條屍濺血伏地,顯然又是傳鷹的傑作。

木霍克當機立斷,迅速集中林內和林外的人手,在樹林的東端,一起向西端搜去。

這個樹林長滿粗可合抱的柏樹,本來景致宜人,現在布滿這批高手,立時變得殺氣騰騰,有如屠場。

眾人在木霍克率領之下,推進了半裏許的距離,抵達樹林的中部。

樹林外站崗於高處監視的己方人馬,不時傳來訊號,表示未見傳鷹出林,換句話說就是這大敵仍在林內。

就在那一刻,傳鷹卓立林中,一聲大喝,長刀幻化出萬道寒芒,迎頭殺來。

他在樹林中利用林木的掩護,迅速移動,身形詭異難測,使敵手完全不能把握他的去向,更不能聯成合擊之勢,迫得各自為戰,予傳鷹逐個擊破之利。

轉眼間倒在傳鷹刀下的高手,超過了十五人,他則一直向樹林的西端且戰且退。

傳鷹殺得性起,將刀法發揮到極致,這時他的刀法已全沒有軌跡可尋,每一刀都是即興的佳作,他的對手根本不能把握他的刀路,更遑論預估他刀勢的去向了。

手中大刀有時如長江大河,衝奔而來;時如尖針繡花,細膩有致;又或如千軍萬馬,衝殺沙場;閨中怨婦,如訴如泣。

使人身處其中,萬般情狀。

他每一刀的刀氣,形如實質,殺敵遠及數丈,不一刻,又有十多人在他的刀下實時斃命。

被他擊中的,隻有死者,沒有傷者。

忽然一把長矛當胸刺來,這一矛氣勢森嚴,渾然天成,是血戰開始以來,最有威脅的一擊。

傳鷹大喝一聲,刀當劍使,刺在矛尖上。

持矛者向後飛退,噴出一口鮮血,退至十丈處才能站立不動,正是木霍克。

他借這一矛之力,硬阻傳鷹刹那的時間,雖不免當場受傷,但手下們亦借這一下緩衝,聯成合圍之勢,各種兵器,遙指圈內的傳鷹。

傳鷹心下暗懍,這木霍克武功直迫卓和,是第一個在他手下受傷不死的人。

這時身前身後四周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遠處的樹上都伏有高手,達四、五十人之多,這種實力的確驚人,自己為了擋那一矛,致陷身重圍之中。

傳鷹一聲長嘯。

山林響應,宿鳥驚飛。

傳鷹刀光一閃,旁邊一株粗可合抱、高達六丈的大樹,“轟”的一聲直倒下來。

大樹倒下的方向極是巧妙,剛好在林木較空處,故能恰恰倒至地麵。

傳鷹身子貼著倒下的樹木飛出,由樹腳貼體飛向樹頂,由於大樹倒下,傳鷹變成平身飛出,直向六丈的遠處炮彈般飆去。

眾高手閃開躍起,一矛、一刀、一劍,三個人貼身追去,死命刺向傳鷹後背。

傳鷹感到背後殺氣襲體,雙腳一蹬,在倒下的大樹踏了一下,再向遠方斜斜飛出。

背後攻來的兵器紛紛落空。

傳鷹借著大樹的倒下,輕易逃出重圍,變成眾人在後之勢。

傳鷹覺得此次搏鬥,自己功力又比以前大進,兼且內力生生不息,每一刀劈出猶有餘力,比之驚雁宮之役和西湖畔之戰,那種力竭身疲,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現在即使再遇蒙赤行,雖未必定能取勝,卻肯定有一拚之力,不似當日要借雷電之威,始能逃過大難。

就在此時,一股鋒銳驚人的殺氣迎麵而至。

傳鷹駭然前望,一人長發向後飛揚,朝自己迎頭衝來。

正是“血手”厲工。

傳鷹心念電轉,一是厲工和這批人前後夾擊自己,若是如此,自己現在是九死一生;另一個可能性是厲工來助自己,他針對的是身後撲來的高手。

現在傳鷹必須作出決定。

厲工閃電撲至。

傳鷹放棄攻擊之念,兩人迅速擦身而過,傳鷹隻聽身後數聲慘呼,立有數人遭殃。

傳鷹暗自慶幸,自己始終沒有看錯厲工。

他知道厲工故意造成剛才那種形勢,是試探自己對他的信任,這人行事的確離奇古怪,難以常理猜測度。

傳鷹一個倒翻,加入戰圈,一正一邪兩大絕頂高手,居然真心誠意,並肩作戰。

一個接一個的敵人,在他們的麵前倒下。

卓和的估計一點不錯,這兩大高手聯手之威,即使他們有驚人實力,也絕對不能討好。

傳鷹和厲工站在疏勒南山的觀日峰下,雄視整個柴達木盆地。

祁連山脈遙遙橫亙在東南方。

西邊是庫姆塔格大沙漠,遼闊無邊。

傳鷹細看手上令東來親繪的指示圖道:“十絕關就在那處。”說完用手遙指對麵一座高山的山腰,該處形勢險峻,人畜難至。

厲工搖頭茫然道:“這等險峻之地,要蓋一間石屋也極困難,何人可在此建這等洞府?”

傳鷹知道他隻是感歎而已,並不是奢望自己能給他解答。

這幅指示圖清楚明白,十絕關轉眼可達,心內甚感歡欣。

這處已超過了海拔七千多尺,山上長年結冰,空氣稀薄,卻難不倒兩人。

厲工領先而行,向目標邁進,這位凡事也不動心的宗主,竟也有如此迫不及待的時候。

半個時辰後,傳、厲站在一片光滑如鏡、高十丈闊六丈的大石壁前,這塊石壁石質與他處截然不同,沒有半點裂痕,嵌在石山的山腰裏。

厲工道:“這處應是十絕關的進口,你看石壁的五丈許處和兩邊的兩丈處,有一長方細線,顯見是進口和石壁的接合處,但剛才我們二人一起合力推動,仍不能移其分毫,可以想見,必另有其他方法開門。”

傳鷹道:“令東來自困此十絕關內,必然有其深意,信中提及明年二月二十日,關門自開之語,當非虛言。”

厲工道:“我們看來除了在此等待之外,再無他法。”

傳鷹道:“要推動此種巨石,並非人力所能做到,明年二月二十日,此處天上剛好太陽與月亮同度,勢將引起大潮汐,哈拉湖的湖水會漲至十三年來的最高點,我看這十絕關,可能是靠山內深藏的水力所推動,令東來既精於天文,自然可以把握時間入此關內,又預計開關之日,故指示其侄孫前來,看看結果。”

厲工點頭同意道:“傳兄弟,看來我們也要在此做上數月居民了。”

傳鷹哈哈一笑道:“這處山川壯麗,何樂不為?”

兩人長笑起來。

厲工已等上十年,又何礙區區數月?

龍尊義得到《嶽冊》之後,發掘了當年嶽飛留下來的四個兵器庫,又遍招匠人,依《嶽冊》上的兵器圖,製作戰車,招兵買馬,加上他聲威大振,頓然成為反蒙的主力,勢力迅速膨脹起來。

除了根據地廣東一帶外,還迅速向鄰近的湖南、江西、福建等數省擴展,聲勢浩大,天下人心振奮,群雄來附,集結成一股龐大的反蒙力量,局勢比前大是不同。

向無蹤和許夫人這時已結為夫婦,兩人是有心之士,特地南下江西,來到龍興,前往拜見龍尊義。

兩人抵達龍尊義的府第前,始知門禁森嚴。

二人遞上拜帖,有人出來查問後通報去了。

兩人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再有人出來,引他們進去。

兩人心想龍尊義日理萬機,他們等上這些許時間也是應該的。

高牆內院落連綿,不時有一隊又一隊身披重甲的兵隊逡巡,頗具氣派。

向無蹤兩夫婦卻看得直搖頭,要知這並非前線交戰之地,隻要一些保安便夠,這等重甲兵隊徒耗人力。

這時兩人進入了正門的廣場,忽然引路的人向左一轉,不上正門,反而將兩人帶至正門右側的入口,進入了一間小小的偏廳內。

又在那裏待了小半個時辰,有個書生模樣的人走了出來。

書生淡然道:“歡迎兩位前來投效,在下白院同,為龍尊義大帥文書長,特來為兩位登記,若調查無誤,必盡早通知兩位。”這白院同口說歡迎,但態度上卻絕無歡迎之意。

向、許兩人心中大怒,知道向這種人發作,毫無用處,立即告辭而去,白院同並不挽留。

兩人回到客棧,還是心中有氣,一方麵感歎龍尊義如此作風,豈能成事,至此二人意冷心灰,計劃於明天離去。

想不到當天晚上,龍尊義旗下主將祁碧芍竟親身到訪。

三人是舊識,客氣幾句後,祁碧芍道:“賢夫婦今日的遭遇,我已知曉,那白院同是史其道的人,知道你倆和我的關係,所以特別從中弄鬼,萬勿見怪。”

向無蹤恍然道:“你們現在已是漢人的唯一希望,若仍未能精誠團結,如何能驅逐韃子,還我山河?”

祁碧芍搖頭道:“龍帥自從取得《嶽冊》,一躍而成天下反蒙的盟主後,性情大變,無複當年小心經營、禮賢下士的態度。近月來更寵信史其道,我數次苦勸,還為他疏遠,我明天會被調往贛江東另一營地,小人得道,我也不敢再留賢夫婦了。”語氣消極。

向、許二人不知怎樣安慰她才對。

向無蹤道:“思漢飛在武昌調集重兵,此人天縱之才,運兵詭奇難測,祁小姐若見事不可為,請為自己打算。”

向無蹤知祁碧芍熱心為國,不敢直接點出既然小人橫行,何不引退保身?

祁碧芍暗忖若是這番話在數月之前和自己說,必是拂袖而去,可是這些日來實在有點意冷心灰,答道:“賢夫婦好意,碧芍心領,我已泥足深陷,手下還有上萬親信,若我離開,必對龍帥打擊重大,我怎可成為千古罪人?”

祁碧芍忽地低下頭來道:“有沒有他的消息?”

她指的自是傳鷹。

向無蹤道:“自去年與傳大俠一別,全無他的消息,不知現下近況如何呢!”

祁碧芍望向窗外的夜空,心中狂喊:傳郎,你知否我是怎樣地掛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