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匡內攘外

在黎明前的暗黑裏,龍鷹坐在岸旁一塊大石上,靜候船隊的出現。

思潮起伏。

與無瑕的關係,曖昧難明,誰都弄不清楚。不過,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該不用費神去想這方麵的問題,因為他必須以“範輕舟”的身份,與敵周旋,無瑕麵對的隻可能是範輕舟,而非龍鷹。於與無瑕的鬥爭裏,對龍鷹有利還是有害?

船隊出現了!

方均和劉南光依約定在領航的鬥艦上,還有五個十八鐵衛的兄弟,得他們掩護,龍鷹神不知、鬼不覺的登船。

船隊由二十五艘船組成,是“南人北徙”最後一批船,二十二艘為三桅大船,三艘為護航的鬥艦級戰船。

龍鷹登船後的第一件事是修整胡須,以變成“範輕舟”的模樣。能泄露“龍鷹”身份的神兵異器,早托田歸道送往幽州,交由郭元振保管。龍鷹的心情很古怪,就像於此搖身化為“範輕舟”的一刻,一切重新開始。

天亮時,龍鷹的“範輕舟”和方均、劉南光到艙廳說話,後者變回他自己,完成身份的交接。

兩人神色凝重地等待他的指示。

久別重逢,本該歡天喜地,非是如此,龍鷹當然明白,因為天下再非武周的天下,而是李唐的天下。

方均有感而發地道:“我離開神都時,聖上仍精神奕奕,唉!真沒想過。”

劉南光歎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的禍福。”

龍鷹忽然感到再沒法像以前般,毫無保留地信任眼前兩個合作多年的兄弟,原因他是明白的,皆因女帝已去,以前開罪他,等若開罪女帝;現在開罪他,可以投向李顯。李鋒正是前車之鑒。

龍鷹現在最害怕的,是被己方知情者告發出賣,那第一個遭殃的,將是李隆基。

這個突然而來的想法,令他心生寒意。

過往胖公公屢次提醒他,在政治鬥爭裏,不但沒有人情,且無天理,他雖聽在耳裏,總有點隔靴搔癢,搔不著癢處。沒想過今次見到方均和劉南光,竟想著以前從來不會這麽想的事,並深切體會到政治鬥爭的殘酷。

龍鷹深吸一口氣,收攝心神,沉聲道:“你們清楚現在的形勢嗎?”

劉南光道:“消息被封鎖,據聞知情者個個守口如瓶,唯一清楚的,是李顯複位。”

龍鷹道:“在神都,發生了一場政變,二張伏誅。”

接著將情況扼要道出,說畢,方均和劉南光都現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龍鷹忙思其故。

方均說出原因,道:“情況仍在鷹爺的控製內。”

劉南光愕然道:“還以為聖神皇帝隻是病重,原來……真想不到。”

龍鷹道:“自家兄弟,客氣話不說了。方老哥的問題比較複雜,可是南光若要全身而退,眼前是絕佳的時機。”

劉南光不解道:“現時和以後有何分別?”

龍鷹答道:“暴風雨正在來臨中,我必須以‘範輕舟’的身份來應付,故此南光若想抽身,此其時也。”

方均問道:“暴風雨指的是否朝廷的鬥爭?”

龍鷹道:“內有內鬥,外有外鬥,北幫的崛起,是凶兆,有武三思和宗楚客在後麵撐腰,首當其衝的是黃河幫,接著會將勢力擴展往大江,掀起江湖的腥風血雨。對北方我們是無能為力,但必須守著大江的防線,否則田上淵將席卷南北。”

劉南光咋舌道:“北幫有這般厲害嗎?”

龍鷹道:“你還未告訴我你的想法。”

劉南光歎道:“太遲了!由成為‘範輕舟’的第一天開始,已經遲了。”

龍鷹現在做的工夫,是先匡內,後攘外,不容己方的陣營有破綻漏洞。劉南光和方均屬核心人物,卻與風過庭、萬仞雨、覓難天和符太等有分別,不像風過庭等他不存絲毫疑慮。所以弄清楚他們心意,至為關鍵。辨別一個人的真誠,龍鷹自有測其心內波動的一套辦法,就像掌握李鋒。一旦發覺對方出問題,無論他多麽不情願,為了大局,必須先下手為強,殺人滅口。剛才他因這個想法,心中戰栗。

政治就是這個樣子,成王敗寇,婦人之仁沒容身之隙。女帝屢欲殺上官婉兒,正是因她曉得很多不該知道的東西,可影響龍鷹的成敗。幸好龍鷹從沒有告訴她李隆基的事,否則現在最該除去的人是她。

劉南光續道:“如果你將我現在的生活從我處拿走,我就像個本有百萬家財的人,忽然變成不名一文的窮光蛋。以前的生活既乏味又沒意義,一天嫌多。”

龍鷹和方均聽得你眼望我眼。

類似的說話,龍鷹在到大江聯做臥底前,曾聽他提過,當時龍鷹沒認真思考他的話,現在卻因了解他成為當務之急,劉南光又說得言詞懇切,令龍鷹的感受格外深刻。

又暗罵自己,事實上他從未真正關心過劉南光,了解他的想法,隻視他為可靠的人,有點將他當作工具。

方均道:“南光肯定非常享受著當‘範輕舟’的生涯。”

劉南光道:“做‘範輕舟’當然過癮刺激,其樂無窮,更重要的是能當鷹爺的兄弟,且可與鷹爺其他兄弟共事,大家肝膽相照,聚在一起時大碗酒、大塊肉,論江湖、講生意,不知多麽痛快!”

方均向龍鷹笑道:“還有到青樓泡妞,在揚州時他們硬扯我去湊興。那兩天真不知是怎麽過的。”

劉南光尷尬地道:“是必須的嘛!叫亂人耳目,好讓人曉得方均是可收買的。”

龍鷹聽得整個人輕鬆寫意,因放下可怕的心事,是閔天女教下的,見微知著,兩人均將心掏出來說話。唉!閔天女。

劉南光聲明道:“我雖然風流,卻真的是逢場作戲,過不留痕。”

龍鷹記起一事,順口問道:“南光不是說過鍾情於巴蜀盟的女龍頭翟煙翠嗎?你和她有何進展?”

劉南光一怔道:“鷹爺真的關心南光。唉!這方麵一言難盡,容南光日後有機會報上。”

龍鷹暗呼慚愧,特別記得此事,是因他對此出色美女印象深刻。當年船抵成都,翟煙翠年紀輕輕,卻成了巴蜀盟最高領袖,其風姿綽約的俏樣兒,記憶猶新。不過劉南光似有難言之隱,不再追問,朝方均瞧去,不用他開口,方均道:“鷹爺不用擔心我,隻要曾在邊疆待過一陣子的,都明白鷹爺為我們做過什麽事。何況我最近更被深深感動了。”

龍鷹訝道:“被什麽打動了呢?”

方均目光投往艙窗外,雙目射出似憶起某一情景的神色,緩緩道:“那是第一個船隊開出的情況,也是最大的船隊,近五十艘船,首批登船的是一群孩童,看著他們天真的麵孔、歡笑著擁上船去,我忘掉了他們是外族人,生出想哭的衝動。太令人激動了!在那一刻,我由衷地敬佩鷹爺,這是怎麽樣的心懷?是明知不可為而為。可是在鷹爺的神機妙算下,令近乎不可能的事成為現實。更想到鷹爺做的每件事,無不近乎神跡,孫萬榮之役如是,征西之戰如是。鷹爺!方均誓死追隨鷹爺。”

龍鷹伸手與他緊握,心頭一陣激動,說不出話來。

劉南光擔心地道:“有什麽事可讓我做的?”

龍鷹再緊握方均一下,然後放開。道:“我是北方的‘範輕舟’,南光是南方的範輕舟,清楚了嗎?”

劉南光大喜道:“多謝鷹爺。”

龍鷹笑道:“多謝的該是我才對。不做‘範輕舟’時,你是誰?”

劉南光道:“是個化名為韓充的人,與鄭工等五人平起平坐,專責船隊保安的工作,遇上事時,由我出麵去談判化解,曾動過幾次手。”

龍鷹欣然道:“那就成了!我將重組曾隨我西征的部隊,人數或大幅減少,不過全為信得過的兄弟,且是真正能打硬仗的高手,配合有素,並擁有精良的武器裝備,人人可以一擋百。為了應付北幫的洶洶之勢,我將這批兄弟融入我們的……”

劉南光道:“‘江舟隆。”

龍鷹一怔道:“江舟隆?”

劉南光傲然道:“江舟意即大江範輕舟,是我們六個人想出來的,在大江,已成了街知巷聞的大幫。我們以做生意為主,很多事須竹花幫出手擺平。當然!軍方對我們亦照顧得無微不至。”

龍鷹道:“江舟隆,像個人的姓名多於幫會名號。”

方均道:“江舟隆正是最有個人特色的幫會。”

龍鷹道:“我現在是要將江舟隆武裝起來,在準備充足下應付北幫的南侵,南光負責這方麵的工作。”

劉南光大吃一驚,道:“小子怎夠資格指揮這群曾南征北討、身經百戰的前輩和大哥?”

龍鷹道:“可是他們沒一個熟悉大江的情況,又不是領兵打仗,你負責的是統籌的任務,將人手安置入幫內,盡量安排他們融入當地的社會去,這群大哥全是享受慣了的,人人身家豐厚。”

方均和劉南光瞠目以對,不明白龍鷹最後的兩句話。

龍鷹沒有解釋,道:“大將軍有豐富處理外族的經驗,浪費掉實在可惜。”

方均欣然道:“鷹爺明白我。和外族人相處,往往比和本族人更意氣相投,或許因他們直腸直肚,一諾千金,不似在神都當大統領時,唯恐言詞惹禍。鷹爺在什麽地方用得著我呢?”

龍鷹道:“與默啜的決戰是早晚的事,我需要將如大將軍般深諳軍事,又懂得和塞外各族相處的人,擺在最能密切監視默啜的位置上。除正常的軍力外,我還從我征西團的兄弟中選十來個既熟悉當地情況,又武技強橫者,做你老哥的親隨。特別該聯結的,是有‘拔野古第一勇士’之稱的頡質略,若塞外有一個人能亡突厥,該就是此人。”

方均道:“給鷹爺說得我雄心萬丈,興奮莫名。可是……唉!這需要朝廷的正式授命嗬。”

龍鷹胸有成竹地道:“如果由‘龍鷹’提出,肯定立即泡湯。幸好我手上尚有好牌,如一切順利,大將軍可在三個月內得到正式任命。”

方均大喜道:“仍可這般快。”

劉南光讚歎道:“鷹爺神通廣大。”

龍鷹心中大定,曉得兩人沒有“變心”或搖擺不定,放下心頭大石。問劉南光道:“鹽貨的交收順利嗎?”

劉南光道:“每次均是先卸人,後卸貨,離幽州後與北幫進行交收,如此若出事,大將軍可免責。今次也不例外。”

龍鷹問道:“北幫將鹽貨送到哪裏去?”

劉南光道:“對此他們守口如瓶,但豈瞞得過我們,鹽貨全集中往山海關去。”

山海關乃龍蛇混雜之地,自硤石穀之敗後,朝廷失去對山海關的控製權,現在有郭元振坐鎮幽州,情況改善了些兒,可是由於亂局已成,很多事不到官府管,令此凶地近乎沒有皇法,成為幫會族群橫行之所。

方均壓低聲音道:“寬玉已在山海關打出名堂,創立了名為‘兄弟會’的幫會,為送人到塞外做好準備。”

龍鷹清楚方均沒有與寬玉接觸的機會,訝道:“大將軍怎曉得的?”

方均壓低聲音道:“由於郭帥軍務繁忙,‘南人北徙’的工作由臨淄王親自抓。關於寬玉的事,是臨淄王告訴下屬的。”

臨淄王就是李隆基。

龍鷹心中欣慰,李隆基的觀顧無遺,一絲不苟,顯示出他乃才智兼備的人物,沒令龍鷹失望,也不由佩服萬仞雨的眼光,沒看錯他。

現時成敗的比重,逐漸落到李隆基的肩頭去。

方均又道:“抵達幽州的突厥婦孺,給安排到接近山海關廣闊的屯田區去,地近長城,人煙稀疏,多些人,少些人,沒人理會,沒人關心,就看如何將人送往關外。”

龍鷹不了解當地情況,問道:“山海關是唯一的出塞之路嗎?”

方均解釋道:“其他通道,要攀山越嶺,難帶牲口行裝,絕不適合老弱婦孺,唯有從山海關出塞,方便順捷,否則大部分人,捱不了多遠便亡於途上。”

龍鷹心忖這倒是沒想過的,道:“經山海關有問題嗎?”

方均歎道:“鷹爺到山海關,當然群邪退避;鷹爺一去,立即變回眾賊亂舞之局,突厥婦孺裏不乏綺年玉貌的年輕女子,勢成眾幫覬覦的大肥肉,你爭我奪,乃必然的事。”

劉南光失聲道:“還有皇法嗎?”

方均道:“山海關僻處邊陲,關防廢破,是無法無天的地方。”

龍鷹頭痛道:“寬玉人強馬壯,當然不怕動手,但動手將使事情敗露,後患無窮。”

方均道:“聚居在山海關的強徒達三萬之眾,分屬百多個大小幫會,即使憑寬玉的實力,亦未必能討好,縱勝亦為慘勝。問題是在此事上幽州的軍方必須置身事外,臨淄王亦為此煞費思量。”

龍鷹問道:“山海關有何惡名昭著的幫會呢?從事的是什麽勾當?”

此時早膳來了,熱騰騰的兩大盤饅頭,香氣四溢,嗅得龍鷹食指大動。

方均道:“沒有事情是鷹爺解決不了的,邊吃邊談,讓末將將山海關的亂狀一一報上。”

劉南光興奮地道:“我可以陪鷹爺一道到山海關嗎?”

龍鷹拿起一個饅頭,兩口吃掉,含糊不清地道:“北方的事,由我處理!你乖乖地給我滾回南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