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劃地為王

天下間,避得過龍鷹感應者,數不出多少個人來,無瑕是其中之一。

他的感應可劃分為高低不同的層次,最低的一層,也是一般高手的層次,憑其生命的現象,例如氣息、心房血脈的躍動諸如此類,生出警覺。普通人也有這個能力,不過高手比一般人靈銳多了,晉升先天境界的高手,更能從對方的氣場察敵知敵。

更高一層,是掌握對方的波動,包括精神和情緒上的波動,精微細致,超出了正常感觀的能力。可是高手如台勒虛雲、楊清仁之輩,心誌堅剛如岩石,在潛伏的狀態下,不但不泄出任何生命的跡象,不動情緒,連精神亦可處於匿隱的狀態,深藏不露。

最高的層次,就是魔種的直覺,龍鷹也沒法解釋是怎麽一回事,屬靈覺天機,超乎常理。

他要到踏足實地,方生出廳內有人的直覺觸感,瞬那後感覺煙消雲散,仿如錯覺。隻從此點,可知廳內守候他者,何等高明。

龍鷹沒法想象究竟是何方神聖。

推門入廳,一人卓立廳中,如融入暗黑一道沒有實質的影子,含笑瞧他,歎道:“範當家高明,甫入院立即察覺到晚生在恭候大駕,難怪出道至今,所向無敵。”

兩人目光交擊,如在廳堂的虛空過了一招,雙方的眼睛同時亮起來。

任龍鷹千猜萬想,仍沒法預見是這般的一個人在廳內靜候他。如在街上碰到,肯定可吸引他的注意,但會認為是到洛陽文壇來混、儒雅風流的詩人墨客,最合他出現的地方是如是園不時舉行的晚會雅集。

龍鷹從頭到腳默默打量對方,暗暗驚心,因直至此刻仍沒法掌握其深淺,對他來說罕有之極。

近乎龍鷹的高度,寬肩窄腰腿長,竟沒有絲毫逼人之態,一身儒服,烏黑閃亮的頭發以儒巾紮得整齊停當,藍色滾白邊的外袍垂至小腿,綁腿棉鞋,不攜兵器,外貌非常年輕,似不過三十歲,可是凹陷得頗深的一雙銳目,卻使人感到隻有飽曆滄桑、閱曆甚深的人,方會擁有這樣深湛的眼神。

從任何標準去看,美男子之名,此君可當之無愧,皮膚出奇地白皙,龍鷹估計是因練某類奇功的效果,否則白皙得來不可能如此閃亮潤澤,使他擁有種從未從其他人身上發現過的典雅氣質。

他的帥氣和風流是另一種的冷漠、節製,揮灑自如,不含絲毫造作,天生是這般模樣似的。令他想起花間女的師尊“多情公子”侯希白,不過直覺感到此人絕不多情,是神和魔的混合體。

龍鷹將擾心的事全拋諸腦後,微笑道:“兄台似對範某非常熟悉,但恕在下眼拙,沒法猜到兄台為誰。”

那人哈哈笑道:“晚生田上淵,該怪郎征不懂變通,隱瞞晚生就在洛陽附近,晚生聞得範當家大駕光臨,忍不住立即來會。範當家‘南人北徙’那一手,耍得非常漂亮,晚生佩服至五體投地。”

說罷張開兩手,趨前。

龍鷹別無選擇,和滿手血腥的北幫大龍頭老老實實緊擁一下,且須注入足夠熱情。

田上淵充滿感觸地說道:“和範當家的會麵,一延再延,今日終於得見。”

他的感慨隱透誌得意滿,可見他對能旗開得勝,鋪出可拿下北方武林半壁江山之路,心神舒暢。

分開後,兩人到圓桌分坐兩邊,沒有燃燈,就在暗黑裏說話。

龍鷹終明白無瑕為何對田上淵如此顧忌,他乘龍鷹之不備,“奇襲”日安舍,不用動手而測出“範輕舟”的高明,也等於向“範輕舟”施了個下馬威。田上淵身處廳內,純憑超卓的感覺,不單捕捉到龍鷹著地的刹那,還發覺龍鷹因感應到廳內有人,微怔一下,那才是真的了不起。難怪集大江聯的頂尖級高手,仍沒法置他於死。

田上淵滿麵歡容地道:“範當家向小彥說過的每一句話,晚生都仔細玩味,不過始終屬傳話,隔了一重,想了解範當家不能隻靠小彥的轉述。何況隻是晚生了解範當家失於一偏,必須讓範當家也了解晚生,大家方有衷誠合作的可能。”

看外表,田上淵和樂彥的年紀該差不了多少,可是田上淵提到樂彥,似說的是後生小輩,其“老氣橫秋”處,有種奇特的效果。

龍鷹歎道:“大龍頭所言甚是,如在文人聚會的雅集遇上大龍頭,絕不以為異,這便是見大龍頭前沒想過的。”

田上淵欣然道:“範當家看得準,晚生正是雅集常客,西京人盡皆知。”

龍鷹道:“如此大龍頭當與刻下在西京的閔天女非常熟絡,小弟生平第一次參加的雅集,就是她在這裏如是園舉行的夜遊宴。”

他是故意提起閔玄清,讓田上淵趁機問楊清仁與“範輕舟”離奇的關係,橫豎逃避不了,早答好過遲答。

田上淵點頭道:“有數麵之緣,閔大家令人欽佩。是了!範當家、大龍頭的稱謂,太見外了,何不以名字稱呼呢?”

龍鷹笑道:“我們的關係,還是保密些較妥當,小弟稱大龍頭為田兄如何?”

田上淵道:“範兄想得周詳,就這麽辦。正如範兄告訴小彥,大家合作做生意買賣,必須清楚分明,晚生絕對同意。”

對今晚自己溜到何處去,與楊清仁的瓜葛,田上淵一句不問,既顯示田上淵豁達大度、不拘小節的作風,也令田上淵占在上風,使龍鷹總有虧欠他的古怪滋味。

龍鷹也因此不好意思問他有關黃河幫的情況,陷於被動,隻能待他出招。

田上淵略一沉吟,正容道:“大江流域,及其南方,是範兄的天下,晚生保證不碰半個指頭。”

龍鷹聽得頭皮發麻,心忖田上淵騙人沒命賠,假設自己是真“範輕舟”,挾席卷天下武林強勢的田上淵作出這樣不含糊的保證,還不對他死心塌地。

田上淵接著道:“可是,範兄若想在北方辦什麽事,和晚生說句話便成。”

這幾句話露出尾巴。江湖規矩,“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三丈”,田上淵掉轉過來,向他作出要求,例如幹掉桂有為,他該如何應付。這當然是過分的要求和極端的例子,可是田上淵的話,包含著此一可能性。

龍鷹從容道:“田兄且慢,小弟是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老老實實地走私鹽,並曾向樂堂主說過這類事隻可偶一為之,既然正當做鹽貨買賣,仍可賺個盤滿缽滿,為何還要走私漏稅,授人以柄?直到此刻,我們是生意夥伴,天下這麽大,有本領的,錢財賺之不盡。對嗎?”

田上淵不以為忤,欣然道:“晚生喜歡範兄的坦白。老老實實地走私貨,說得有趣。範兄既聲明自己是個老實商人,晚生就來和範兄談生意經。”

龍鷹擺出請指教的手勢。

田上淵從容道:“做生意晚生有個心得,就是誰能掌握未來,誰的生意就做得最大,也有人叫這個能耐為有眼光或具遠見,說的是同一件事。”

接著微笑道:“範兄想的是一回事,現實的發展又是另一回事。範兄嗬!你所熟悉的天下,已不再存在,以前行之有效的那一套,變得不合時宜,凡跟不上時代發展的人,將會被淘汰。就看範兄是否具備這個做生意的眼光。”

龍鷹暗呼厲害,田上淵高明處,是說道理,且是顛撲不破、放諸四海皆準的事實,難以駁斥。

趁機道:“田兄看得很準,小弟對現時的情況,是大幅落後脫節,田兄可否賜告一二?”

田上淵微笑道:“用幾句話總結,就是即使範兄拒絕做晚生的夥伴,仍不得不和晚生交易,除非完全放棄大運河,放棄長江以北的龐大區域,但晚生卻可在南方另覓生意夥伴。”

龍鷹感到給他逼在下風,而對方尚未祭出官家這張皇牌。當揚州和巴蜀的管治權,落入韋武集團手上,自己如敢和田上淵作對,除了起義造反,將再無立錐之地。現在田上淵肯客客氣氣,是不看僧麵看佛麵,瞧在剛收了自己大筆賄賂的武三思份上。還有是田上淵確需要一個已在南方站穩陣腳的人,做他經略南方的先鋒卒,他則集中力量鞏固在北方取得的輝煌戰果。

龍鷹皺眉道:“田兄的擴展,直有鋪天蓋地之勢,然而滿招損,謙受益,不怕招朝廷顧忌嗎?”

田上淵微怔一下,用神打量他,苦笑道:“給範兄說中晚生的心事了。就憑你這幾句話,已有足夠資格當晚生的夥伴。”

龍鷹心中大懍,此人有股勢不可擋的魅力,既辯才無礙,又不時予人肯說真話的親切,雖明知他大奸大惡、心狠手辣,可是對著他時,仍沒法不為他傾倒。

田上淵略一沉吟,續道:“晚生已非常節製,論地盤據點,比黃河幫少上一半,隻在大河兩岸的重要城鎮設堂口,將主力集中在西京和洛陽,算是立穩陣腳。縱然如此,仍多次被提醒。”

龍鷹相信他這番話發自真心,說的離事實不遠,他的實力令人震駭,手段淩厲,以雷霆萬鈞之勢,覆滅洛陽幫,殺得黃河幫無還手之力,即使縱容他的韋武集團,也怕他勢大難製,生出戒心。

北方非隻得黃河幫、洛陽幫,撇開官府,還有像關中劍派、北方世族等根基穩厚的力量,兔死狐悲,若逼得他們聯同整個北方的白道武林反擊,田上淵的日子絕不好過。龍鷹還曉得田上淵最大的顧忌,來自大江聯的威脅。

爭取“範輕舟”的支持,乃明智之舉。

所以自己是有資格和他平起平坐,對等談判。

終爭回少許優勢上風。

台勒虛雲對韋武集團有一定的影響力,江湖的事,韋後既不明白也沒閑情去管,責任落到武三思肩上,台勒虛雲可通過洞玄子影響他,著他對鋒芒畢露的田上淵,保持警惕,武三思亦是老謀深算的人,會壓抑北幫的擴張,甚或說明不準碰“範輕舟”,南北製衡。

這樣的理解非常重要。

龍鷹輕描淡寫地道:“田兄準備如何與小弟合作?”

田上淵道:“正如範兄向小彥說過的,‘日久見人心’,我們先合作兩年,然後再作檢討,限於正常的生意,你們的船經大運河到洛陽來,我們收貨付帳;我們的船到揚州去,亦然。如果有特別的買賣,大家可酌情處理。這樣的安排,範兄認為有問題嗎?”

龍鷹道:“陸運又如何?”

田上淵道:“陸運我們不去管,想管亦辦不到,隻是水運,足夠我們忙的了。據晚生所知,江舟隆從不做陸運。”

田上淵的話,等若將江舟隆的活動範圍,限製在大江和大運河,不過他說得對,那已是非常龐大的水運網。

中土幅員廣闊,除官府外,尚沒有任何一個幫會,能鯨吞全境,不過能控製幾條最大的水運命脈,等於掌控了主水道及其流域,其他小幫會須向他們獻上所得的一部分,來個坐地分肥。

兩人閑聊般的對話,瓜分了南北水運的利益,是龍鷹化身“範輕舟”之初,造夢未想過的驚人發展。

田上淵道:“不過,眼前有兩個令晚生頭痛的問題,須範兄為我擺平,又或從範兄處得到解決的辦法。”

龍鷹表現出應有的積極態度,拍胸保證道:“小弟力所能及的,必為田兄辦妥。”

田上淵滿意地道:“早曉得範兄有情有義,第一件事關乎竹花幫。‘一山不能藏二虎’,從晚生立幫的第一天開始,黃河幫對晚生便持有強烈的敵意,多方打壓,反激起晚生振作之誌。黃河幫老朽了,屬於他們的時代早已過去,後生一輩又不成氣候,欠缺遠見,被淘汰如氣節的變化,乃天道的常規。”

龍鷹心內百感交集,不論黃河幫的陶宏、洛陽幫的易天南,至乎張柬之之輩,均欠缺遠見,不知力捧的李顯這麽的爛,如果讓他們曉得符太所記錄李顯的牢騷,把張柬之五人罵作蠢材,不知有何感想。

田上淵所說的時代更替,指的正是李顯登場,韋武集團因而權傾一時,江湖的權力架構亦應之重新洗牌。也不由佩服田上淵,可將幫會爭奪地盤利益的火並,如此理直氣壯娓娓道出。

龍鷹點頭道:“桂幫主和易天南、陶宏均有深厚交情,上次我到洛陽來,是由易天南為小弟安排住宿的。”

田上淵微笑道:“這個晚生清楚,易天南還因著範兄與晚生的關係,對範兄頗不友善。”

龍鷹歎道:“田兄厲害,難怪易天南不是對手。”

幫會的鬥爭,每牽涉到滲透、離間、分化等陰謀手段,有心算無心,自己便混入大江聯做臥底。田上淵在這方麵當是無所不用其極,對此不可不防。

田上淵轉回正題,沉聲道:“易天南已在江湖除名,當時在他身邊,有七、八人屬竹花幫有名有姓的高手,陪易天南一起上路,如果沒有人從中調解,與桂有為這個梁子是結定了。”

龍鷹不知如何形容複雜的心情,最想做的是立即與眼前魔君霸主般的人物翻台動手,見個真章,亦知“小不忍則亂大謀”,矛盾至極。

田上淵曉得萬仞雨和易天南的關係嗎?

龍鷹沉住氣道:“小弟早猜到易天南凶多吉少,然親耳聽田兄說出來,仍非常震撼。此事確不易化解,明天小弟坐船返揚州,為田兄看著辦吧。”

田上淵淡然自若地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晚生不是怕了竹花幫,隻是看在範兄的麵上。朝廷已著人去警告桂有為,若他不肯安分,會有後果。一邊來硬的,一邊由範兄用軟,除非桂有為不顧大局,否則理該就範。說到底非是晚生去惹他,而是他使橫手來幹涉晚生的事。”

此人會不時流露出桀驁不馴的本性,當這個情況出現時,有種唯我獨尊的氣概。且他少有提到“北幫”兩字,多以晚生代之,可見他以個人為尊的態度。

龍鷹重複道:“小弟看著辦。另一件是何事?”

田上淵雙目亮起異芒,一字一字緩緩道:“晚生想知道有關大江聯的所有事。”

龍鷹終須麵對這個難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