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生媚骨

上陽宮占地極廣,等若宮城六分之一的大小,龍鷹從龍床醒過來的仙居院位於主殿觀風殿之北,南為化城院,院西南有甘露殿、雙曜亭,由此往西是麟趾殿、神如亭、玄洞堂。主殿之西是本枝院、麗春院、芙蓉亭、宜男亭等建築。

禦園居於中央位置,龍鷹初見武曌的佛堂坐落禦園西北隅,而禦書房位處正中,名雖為房,卻為一個獨立的建築群組,成為園內之園。

禦書房主門“經天門”麵東而設,入門後禦書房的主建築矗立前方,是重簷歇山式的屋頂,規模宏大,僅次於主殿觀風殿。

自漢武帝獨尊儒學後,事事講求禮節、嚴分尊卑,體現在皇宮建築更是一絲不苟。像觀風殿的正殿采用的是一級的重簷廡殿式屋頂,四麵坡。次一級的就是禦書房主樓的重簷歇山式屋頂,由此可見禦書房在上陽宮的地位。由此而下,是單簷廡殿式、單簷歇山式、懸山式,還有卷棚式和最低等級的硬山式。

作為代表帝皇文采書香的禦書房,其裝飾大異於上陽宮其他極盡綺麗華美的建築,色調淡雅。大麵積的灰磚牆,屋頂黑色琉璃瓦綠色剪邊,簷下青綠彩畫,綠色柱。窗以黑、白、綠三色構成,形成一個逸靜平和的環境、。

禦書房左右各有一座藏書閣,房後是第二進院落,主堂配殿,以遊廊相連,圍成方整的庭院。最後一進為倦勤齋,乃供武曌小休片刻的好處所。

若非有榮公公帶領,龍鷹自己摸來,肯定大費工夫。

令羽將龍鷹交給在碼頭等得心焦如焚的榮公公,而他則匆匆趕返刺殺現場,榮公公忙領龍鷹到禦書房開工。禦書房守衛森嚴,由於此為武曌批核奏章的重地,事關朝廷機密,沒有皇命在身者,休想踏足半步。

以榮公公作為武曌心腹太監的身份,除非得武曌召入,等閑不敢登門入房。偕龍鷹來到殿房前的台階,壓低聲音道:“人雅正在房內為鷹爺磨墨,一切有她打點。嘿!人雅是聖上親為鷹爺挑選的小宮娥,差兩個月才足十七歲。兩個時辰後奴才會親攜禦廚為鷹爺精製的午膳回來,到時會請鷹爺到中院用膳。”

龍鷹隨口問道:“聖上何時會來?”

榮公公聲音壓得更低,道:“聽說聖上要在萬象神宮接見吐蕃來的使節團,怕須午後才到禦書房。這個使節團的領軍人物叫橫空牧野,據說是該國所向無敵的劍手。”

龍鷹見他這麽緊張,異於昨天的輕鬆自然,頑皮心起,道:“公公曉得我到禦書房幹什麽嗎?”

榮公公大嚇一跳,忙道:“奴才不敢知不敢聽。”

龍鷹有點不好意思,改話題道:“我想找胖公公,該怎麽辦?”如果要他逐殿逐院的去找,恐怕三天三夜仍見不著人。

榮公公驚魂甫定,道:“奴才去通知胖公公。”

說罷向守門的兩衛打個手勢,兩衛領命拉開禦書房中門,龍鷹投以目光,視線被屏風阻隔,看不到內裏乾坤。

榮公公躬身道:“請鷹爺移駕!”

房門在他後方關上,他抱著到此一遊的心情繞過屏風,入目是麵闊三間,深進五間殿宇式的巨大廳堂,左右各開四窗,梁架天花全部用楠木製成,不施色彩而保留硬木原色,古樸高雅。

禦書房中央處設武曌龍座,座前巨型紅木桌,上麵放置文房四寶,顯然是她批閱卷章的設施。兩旁置書櫃,懸掛軸,梁柱掛八角宮燈,卻不像起居室般擺設古玩,簡潔幽深。

窗外回廊環繞,旁植鬆柏,令禦書房活潑自然起來。他的辦公地點安置於近外門的一側,一椅一幾,該是因他而來的臨時布置,幾上放了一本厚厚的冊頁,以書鎮壓著,數支式樣不同的毛筆安放筆山處,筆旁是個打開了的大墨硯,卻不見墨汁。

房內靜悄寧洽,看不到武曌親自為他挑選芳齡不到十七的小宮娥。

龍鷹從來好奇心重,愛認識新事物,不放過參觀當今女皇帝私人書房的機會,隨意瀏覽,見到幾個書櫃藏的不是孔孟的經典、儒家禮樂,便是廷律祭禮的書籍,頓時意興索然,隻其中一櫃的書卷有些不同,裝載如《列女傳》、《臣軌》、《官僚新誡》、《樂書》、《少陽正範》、《姓氏錄》、《建言十二事》、《兆人本業》等雜書。吸引他注意的是各書均有“武曌修撰”四字,心忖縱然著者另有其人,仍可見武曌有容乃大的才華識見。

接著他的目光落在龍座前右方的一卷掛軸,不是因其畫像精美,而是根本看不通是什麽東西,遠看是幾乎滿布全畫的白點,中間似乎有些什麽。忍不住從一邊往另一邊的畫軸走過去。

移至近前,始發覺畫中描述是大雪的景象,畫者肯定是此中高手,將大雪漫空的情景表達得淋漓盡致,勾起觀者深心處對雪降某種難以言表的深刻感受,天地給淨化了。再看清楚點,雪景深處隱見三個男子的背影,中間一個特別清晰,予人高俊秀拔、灑脫不凡的動人印象。

就在此時,後門傳來啟門聲,推開少許後又輕輕掩上,一個嬌小玲瓏的宮娥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捋高衣袖,露出雪白的腕臂,捧著個散發墨香的壺子。

龍鷹轉過身來,由於幾是靠軸而立,小宮娥一時仍未察覺他的存在,到繞過龍桌,方和龍鷹打個照麵,嚇得她花容失色,再拿不穩手捧的墨壺,眼看要掉往地上去。

那將是禦書房的災難。

龍鷹此時才看清楚她,腦際轟然劇震,來前盤算好須在宮中恪守的什麽娘不得隨便和宮內女性涉及男女間事的規條,全拋到九天之外去。

她的美麗是令人心碎的美麗。

人雅的氣質比不上端木菱的出塵脫俗、俏麗不如小魔女的奪人心魄,明豔更及不上太平公主的浪**迷人,可是她楚楚動人的風采、弱質纖纖的精致,白裏透紅的肌膚,吹彈得破的臉蛋,深深的梨渦,確是我見猶憐,惹人喜愛至乎極點。她有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清秀純淨,不含半絲雜質,宮廷內的勾心鬥角,與她沒有絲毫關係。隻看一眼,龍鷹便感覺到為保護她不受任何傷害,他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內。

同時心意發動,飆衝移前,把她剛離手的墨壺接著,沒濺半滴墨汁,另一手抓緊搖搖欲墜清秀小美人的香臂,入手處柔若無骨,教人魂為之銷。

人雅花容失色,手足無措。

龍鷹名副其實地聽到她心如鹿撞,更是清香盈鼻,一時也暈頭轉向,如登仙域,忘掉鬆開抓緊人家姑娘玉臂的手。

人雅驚呼道:“鷹爺!”心慌意亂下,她隻懂探手希望重捧墨壺,好完成任務。

龍鷹終於清醒過來,將墨壺送入她手裏,放開抓住她的手,笑道:“是我不好,累姑娘受驚。”

人雅驚魂未定,不住嬌喘,垂頭避開他的注目禮,接著臉蛋燃燒起來,蔓延至耳根,死命捧實墨壺,往下跪去,道:“人雅向鷹爺請安。奴婢知罪,請鷹爺饒恕奴婢。”

龍鷹心中首次湧起對宮城內宮女深切的憐憫和同情,造化弄人下,她們被送進宮來,從此失去自主和自由,命運被操縱在別人手上,打罵由人,成了皇權下的犧牲品。過著“深花寂寂宮城閉,細草青青禦路閑;獨見彩雲飛不盡,隻應來去候龍顏”的深宮生活。

皇宮正如一所大監獄,鎖住她們的自由,埋葬她們的青春和幸福。

現在雖是自身難保,但如果有朝一日能離開,他會帶走人雅,攜她往天涯海角,形影不離,予她幸福和快樂。

人雅觸發了他深心內某一秘處。

龍鷹忙道:“快起來,你沒做錯任何事。”

人雅抖擻著站起來,螓首低垂,輕輕道:“鷹爺請先起駕。”

龍鷹到幾子坐下,擺在眼前的冊頁寫上《道心種魔大法上卷》的標題,認得是武曌的書體,暗歎一口氣,拿起毛筆,目不轉睛地瞧著正一本正經把壺中磨好的墨汁注進石硯的小宮娥人雅,待她完成後,左手揭開第一頁,另一手讓毛筆飽蘸墨液,便在空白頁運筆疾書,目光仍沒法移離這清秀人兒。

愈看愈覺得她好看,愈看愈覺得她可愛,她五官的輪廓精致完美,若如靈山秀川的起伏,飄逸淡雅。

人雅瞄他一眼,本已恢複晶瑩雪白的俏臉二度霞燒,不勝嬌羞地垂下頭去,令龍鷹首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的發髻去,烏黑閃亮,看得他怦然心動。唉!自己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為何她對自己的**力比之麗綺閣八美加起來還要強勝百倍。

人雅忍不住似的再偷看他,吃驚道:“鷹爺不用看著來書寫嗎?噢!鷹爺寫得真快。”

龍鷹見她肯主動說話,心中不知多麽高興,她的聲音仍未脫童音,綿韌甜美、天真爛漫,直鑽進龍鷹的心窩底去。她的清純之美,令龍鷹的道心更趨晶瑩清淨,心寧神和。陽光溫柔地在靜洽的禦書房外灑照園林,長風從洛河的方向陣陣吹來,鬆柏沙沙作響,際此隆冬時分,地凍天寒,但兩顆心正在火熱躍動。

龍鷹按捺不住地調侃她道:“人雅不怕我了嗎?”

人雅害羞地移垂目光,不敢答他,或許不知該如何回應,霞彩染紅她修美玉白的脖子,他敢肯定那是平生所見最動人的顏色。

這個由武曌親挑的絕色小宮娥,觸動了龍鷹的心,若世間有一見鍾情,該就是這樣子,亦可見武曌的“知人之明”,完全地掌握了他龍鷹。

“當!當!當!”

龍鷹愕然停筆。

人雅嬌軀輕顫,跪伏地上。

正門打開又關上,武曌一陣風般繞屏而入,玉容陰沉,鳳目含煞,來到仍對幾安坐的龍鷹前,目光先落到龍鷹臉上,又瞥人雅一眼,最後移到他寫了頁半的冊卷處,容色稍緩,然後現出驚訝神色,道:“龍先生的字體很有性格,風骨錚錚,若如天馬行空,不受拘束,請先生繼續書寫,不用理會朕。”

又向人雅道:“退下!”

人雅去後,龍鷹再次運筆如飛,心中嘀咕她不是接見外國來那叫橫空牧野的使節嗎?為何會氣衝衝的趕回來,益發感到事不尋常。

此刻她身穿龍服、頭戴帝冕,雙手負後,站在他身前,其君臨天下的派勢,使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亦有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

武曌聲音轉柔,輕輕道:“種魔大法,果然不同凡響,隻是對道家練氣的法竅,已是精彩絕倫。”

龍鷹知她正閱讀新鮮出爐的大法,道:“小民大概每天可錄寫一章,十一天完工。我還以為聖上午後才回來。”

武曌淡淡道:“剛才白馬寺住持薛懷義闖宮來向朕要人,朕讓他帶走了小佛爺一眾人等。”

龍鷹錯愕以對,心忖薛懷義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逼武曌交人。

武曌輕歎道:“此人曾為朕立下大功,恃寵生驕下益發驕橫難製,愈來愈不成樣子。半個月前他到上陽宮與朕議事,見到貼身伺候朕的小人雅,竟恬不知恥的向朕要人,說此女天生媚骨,乃女中極品,大利他的采補之術,給朕一口拒絕,含恨而去,今次蓄謀對付先生,是針對朕而來的報複,其心可誅。先生真教人驚異,筆法仍是氣定神閑,絲毫不亂。”

事實上龍鷹心中正翻起滔天巨浪,明白到她安排人雅伺候自己,內情大不簡單,直到此刻,他與武曌這場不動兵刃的“決戰”,他仍是處處被動,落在下風。

武曌站著向他打報告似的,感覺說有多古怪就有多古怪。又想到武曌愛殺誰便殺誰,怎理得對方有功無功,顯然與薛懷義的關係不是她說的那麽簡單。想到這裏,心中有點明白。

武曌話題一轉道:“聽聞先生很喜歡讀書,涉獵極廣,禦書房內藏書盡為經典傳世之作,其中不少更是孤本,先生可隨意翻閱。”

龍鷹搖頭道:“我對孔孟之道沒有興趣。”

武曌微笑道:“這是你們魔門中人的通病,以為儒家之言,隻屬無病呻吟。不知從治國來說,儒家的禮樂正是最高明的君王權術,其核心就是辨明尊卑等列。嚴持名分,使高下、貴賤、尊卑不相逾越。禮樂通過法律的形式,使國家的等級製度不僅在政治上,還在文化道德上固定下來,威懾人心,達到鞏固國家和皇權的根本目的。”

龍鷹一震道:“聖上說得對!為何我從未曾考慮過這方麵?”

武曌見他虛心受教,欣然道:“因為你們不屑一看。”

龍鷹心忖,正因武曌識見超越魔門,故能把國家管治得井井有條,由此可見她的師尊,當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道:“聖上的心情似是好多了。”

武曌柔聲道:“見到先生,什麽氣都消了。何況薛懷義死期已至,朕何須為一個時日無多的人生氣。”

龍鷹愕然道:“聖上準備殺他嗎?”

武曌若無其事道:“不是我殺他,而是你殺他。”

龍鷹大吃一驚下終於擱筆,難以相信地道:“我去殺他?”

武曌現出一絲帶點苦澀的神情,道:“若可把他隨便斬首,朕早就這般做。朕絕不可以殺他,或讓人曉得我殺他。”

龍鷹道:“他的武功如何?”

武曌道:“薛懷義與狄仁傑一向勢成水火,國老多次發動高手伏擊薛懷義,都是損兵折將而回。此人仇家遍地,死有餘辜,卻沒有人能奈何他,可知他的邪功異術,已臻化境。不過今天他的克星終於出現。”

龍鷹心中叫好,催魔之最,莫過於此,何況薛懷義對他的俏人雅心存不軌,除去他可一了百了,但心中也疑惑大增,問道:“聖上不怕他幹掉我,沒人為你錄寫大法嗎?”

武曌好整以暇地道:“在魔門史上,你是第二個練成種魔大法的人。先生的前輩當時所向無敵,像薛懷義這種角色恐怕在他手下走不過十招,先生縱然不能和那人相比,該不會差到哪裏去。朕要先生斬下他的首級,以肯定他死通死透。完成後,人雅就是先生的,君無戲言。我還有要事處理,恐怕今天沒法再見先生。當這裏是先生的家般好哩,不用拘禮客氣。”

言罷轉身便去。

龍鷹嚷道:“我到哪裏找那家夥?”

武曌的聲音傳回來道:“你不用去找他,他會來找你。”

龍鷹頭皮發麻,如此形勢,正是武曌一手營造出來的借刀殺人之計,她太厲害了。

唉!她竟曉得向雨田練成種魔大法,想到這裏,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