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荒而逃

風行烈傲然一笑,微微蹲低,丈二紅槍彈向半空,一顫下化出萬道槍影,似初陽透出地平線般散射往前,兵器互擊交鳴。四名劍手踉蹌跌退,其中兩人更是退勢不止,肩骨胸分別中槍,“砰”一聲,胸部中槍的更仰天倒跌,當場斃命。四名女子功走陰柔,情況卻好得多,刺槍相觸時,借勢飛開,轉頭又撲回來,韌力驚人,難纏非常。

持戟夾馬分從兩翼殺來的四名武士,這時趕到風行烈兩旁,風行烈大喝一聲,正要再展無堅不摧的燎原槍法,忽地臉色一變,不進反退,閃回穀倩蓮身旁。穀倩蓮正美目含情地看著他大展神威,氣勢如虹,將敵人雷霆萬鈞的攻勢一一粉碎,雖說勝負未分,顯是占盡上風,為何卻會舍優勢而退?往風行烈望去,駭然一震道:“你怎麽了?”風行烈臉色煞白,手足輕顫。

四名戟手匯合在一起,方天戟指前,轟然馬蹄聲中正往他們衝來,隻是其聲勢便足叫人心膽俱喪。風行烈一咬牙,叫道:“走!”一掌拍在穀倩蓮身上,欲以餘勁將她送離險地,豈知不但一點內力也吐不出,人也站不穩,向穀倩蓮撲過去,但右手仍緊握紅槍不放。這時他心中想到的,隻是厲若海臨死前的一番話。

“我已拚著耗盡真元,恢複了你的功力,隻是你的勁氣內仍留有一個神秘的中斷,隨時會將你打回原形,你要好自為之。”厲若海的警告終於發生了。這“中斷”牽涉到龐斑的“種魔大法”,連厲若海也無法可施。

穀倩蓮無暇多想,一手摟著風行烈的厚背,支撐著他要倒下的身體。戟風帶起的勁氣,撲麵而至,穀倩蓮反應快捷,將手中兵刃納回懷裏,手一探,已取了個圓筒出來。戟鋒的四點寒芒,正勁射而來。穀倩蓮嬌叱一聲,手一揚,機括聲響,一個連著天蠶絲結成韌索的尖鉤,由筒內電射而出,深陷進左方二十步外一棵大樹樹身裏,她雙足一彈,已借鉤索之力,往路旁黑漆的樹林投去。四名戟手立刻撲空。

剩下十九人做夢也想不到眼前的變化,反應最快是以靈巧陰柔見長的四名女刺手,眾人中的輕功亦以她們最好,躍身而起,往穀倩蓮追去。穀倩蓮一手摟著風行烈,使了一下手法,將鉤索脫出樹身、收回筒內,一點腳下伸出的橫支,躥往另一棵樹的樹梢。

前方兩聲暴喝,兩團人影迎麵趕至,一空手一持矛,竟是投降了“人狼”卜敵的赤尊信麾下叛將,“大力神”褚期和“沙蠍”崔毒。穀倩蓮看其來勢,已知換了平時,也非兩人敵手,何況現在還多了個風行烈,一聲不響,手中圓筒彈出鉤索,再橫射往下方另一株樹,借力移去。潛入林裏,收回索鉤,又再彈出,鬼魅般在幽黑的林內無聲無息地移動。敵人雖拚命窮追,始終拿不著她機變百出的逃走路線。

穀倩蓮轉瞬間離開了剛才被截擊的戰場有七八裏之遙,正心中慶幸,前方忽地沙沙作響,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向她圍過來。穀倩蓮無奈立定。

一人排眾而出,生得玉樹臨風,隻可惜一雙眼凶光閃跳,躬身道:“穀姑娘能逃至此處,不愧來自雙修府的高手,尊信門主卜敵這廂有禮了。”

穀倩蓮心中恍然,難怪逃不出對方的羅網,原來是卜敵動用了尊信門的龐大力量,嬌笑道:“我走了!”鉤索彈射。

弓弦聲響,一時間上下左右盡是勁箭。

穀倩蓮像是早知如此,動也不動,任勁箭在上下左右掠過。卜敵叫道:“燃燈!”百多盞燈在四周亮起,照得林內明如白晝。

穀倩蓮歎了一口氣,手一鬆,讓一直閉目不動的風行烈和他的丈二紅槍一齊躺倒地上,望向卜敵幽幽道:“我認輸了,任憑門主處置。”

若換了聽的是風行烈,又或是範良極和韓柏,一定知道穀倩蓮另有詭計,但驕橫自負的卜敵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一雙賊眼在穀倩蓮玲瓏浮凸的嬌美胴體上下巡邏,嘿嘿**笑道:“姑娘若能令本門主開開心心,我當然會為你在小魔師麵前說幾句好話,赦過你所做的錯事。”

穀倩蓮冷冷一笑,道:“我何用你為我說好話,不信便給你些東西看看。”探手懷內。

卜敵雖是色迷心竅,兼之對穀倩蓮頗為輕視,但終是走慣江湖的凶人,一怔下喝道:“不準動!”

穀倩蓮嬌笑聲中,雙手連揚,擲出十多個圓球,投往四麵八方。其中一個向著卜敵迎頭打過來。卜敵大喝一聲,騰身而起,避過圓球,淩空往穀倩蓮撲來。“噗噗噗……”圓球在四麵八方的林裏爆開,化成一團團色彩不同,但均鮮豔奪目的濃霧,迅速往四周擴散,遮蔽視線。穀倩蓮大叫道:“沒有毒的,吸入也不打緊呀!”可惜卻沒有人願信她,紛紛往後退開。

卜敵運功閉氣,飛到穀倩蓮上空,手化為抓,往她抓來,指尖射出嗤嗤勁氣,顯是動了殺機。他的武功雖比不上師兄赤尊信,但亦絕不是好惹的高手,且曾得方夜羽親自指點,否則也坐不上尊信門主之位。穀倩蓮臉上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容,一團紅色的煙霧在手上爆開,刹那間已將她吞噬包藏。卜敵怕煙霧有毒,立往後仰,雙掌卷起勁風,直到將紅霧劈散,穀倩蓮和風行烈已蹤影杳然,窮目四望,所見的隻是隨風擴散的彩霧。

韓柏在房舍間左穿右插,想起範良極的大盜夜行法,童心大動,將身法展至極限,鬼魅般穿房過舍。今午他離開範良極時,這老而彌堅的黑榜高手曾追趕了他一會,不知為何忽又放棄。以範良極的追蹤術,他即使再苦練三年輕功,也絕逃不掉,不知範良極為什麽肯放他一人去應付危險?其中必有因由。不一會他抵達城東,四周不見敵蹤,心下稍定,停了下來。

這時他俯伏在一幢平房的瓦麵上,禁不住縱目四顧,隻見附近的房舍高牆圍繞,林木亭台,顯是財雄勢大的富戶人家。在東麵遠處一座特別幽深的府第,在這等時分,仍有燈火亮著,分外觸目。四周靜悄悄的,韓柏心中奇怪,難道從範良極處學來的夜行法竟如此厲害,隨便就把花解語甩掉,若是如此,範良極在這方麵可算自己的師父,但他為何對花解語還如此忌憚。百思不得其解間,心中警兆忽現。事實上他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異象,隻是心中一動,升起了危險的感覺,像是魔種在向他發出警告。韓柏冷哼一聲,往前飄飛,落在對麵房舍的梁脊時,轉過身來。一個人從屋後鑽出來,夜風下白發飄舞,正是花解語的好拍檔,“白發”柳搖枝。

柳搖枝手持他的獨門兵刃“迎風簫”,微微一笑道:“難怪解語留你不住,連我接近也瞞不過你。”

韓柏哈哈一笑道:“那算什麽一回事?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

他暗恨柳搖枝想偷襲他,故出言毫不客氣,又兼和範良極鬥慣了口,故言辭難聽。

柳搖枝身為魔宮兩大護法之一,地位何等尊崇,所到之處真是人人敬畏,臉色一寒道:“若非小魔師吩咐了要將你實時處死,我定要叫你痛號百日後始得一死。”

韓柏笑得按著肚子坐了下來,指著對麵屋頂上迎風卓立的柳搖枝道:“你難道未聽過有一招叫做‘自斷心脈’的嗎?定是你不懂,便以為別人也不懂。就算我那麽倒黴,給你捉著,最多是自斷心脈,哪會痛好百日?”頓了一頓道:“你連自殺也不會,看來你還是回家哄孩子好了!”

柳搖枝不怒反笑道:“在下有數種獨門手法,可把你變成白癡,到時看你還怎能自斷心脈?”

豈知韓柏笑得更厲害,但又不敢放聲大笑,以致驚擾了下麵的人的好夢,喘著氣道:“若真的變了白癡,那就連痛苦也不知道了。”

柳搖枝一時語窒,不禁動了真火,手中長四尺四寸的迎風簫在空中繞了一個圈,發出倏高忽低,幾個飄忽無定的鳴音,聽上去極不舒服。

韓柏喝道:“且慢!方夜羽說過隻對付我三次,剛才你的老相好已捉迷藏捉輸了我,現在你又要動手,算是第幾次?”

柳搖枝心道,這小子表麵粗豪放肆,其實極有計謀,我絕不能給他在言語上套死,正要答話,花解語嬌甜**的聲音在韓柏背後響起道:“誰說我捉輸了?”

韓柏嚇了一跳,回頭一望,隻見衣服恢複整齊端莊的花解語,臉泛桃紅,笑盈盈地立在後方隔了兩間屋外的瓦麵,因相隔這麽遠,難怪自己感應不到她的接近。

柳搖枝狠聲道:“小子!聽到了沒有?你若能在我們兩人手下逃生,便算你躲過了第一次攻擊。”

韓柏嘻嘻一笑道:“我隻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你白發紅顏兩位這樣的大人物哪犯得著來伺候我?”他依然大剌剌坐著,好像對方才真是無名小卒。

花解語啐道:“你或者是小人物,但你體內的魔種卻不是。”她桃目含春,俏臉**情,確能使柳下惠也要動心。

柳搖枝不耐煩地道:“解語!快天亮了,我們幹掉了他好回去交差。”他看見韓柏的模樣便有氣。

韓柏哈哈一笑道:“我不奉陪了!”彈了起來,身形一閃,落入屋下的橫巷,往左端掠去。紅顏白發兩人輕喝一聲,飛身追去。

韓柏奔到巷尾,剛躍上一堵矮牆,背後風聲已至,心中暗凜,柳搖枝的速度為何竟如此驚人,難道他的輕功比範良極還要好嗎?簫音由低鳴轉為高亢,敵人應已逼至五尺之內,無奈下扭身一掌回劈。他一轉身便知不妙,原來柳搖枝仍在三丈之外,向他追來,但這時耳中貫滿使人神經繃緊的簫音。至此方知道柳搖枝竟能以內力催發簫音來“追”人,但已失了先勢,眼前滿是簫影。

韓柏左右兩掌連環劈出,硬擋了對方三簫,到第四簫時,雖仍未給他劈中,豈知簫管一轉,兩個轉了過來向著他麵門的簫孔,勁射出兩道氣箭,直取他雙眼。韓柏猝不及防,一聲驚呼,施了個千斤墜,硬生生翻落牆頭。

人還未著地,眼角一道黑影飛來,認得那是花解語的彩雲帶時,連忙一掌拍在牆上,運功生出吸力,貼牆橫移。彩雲像有眼睛般,一拂拂空,立時旋了一圈,往韓柏追去。韓柏雙腳一彈,炮彈般由牆角彈出,往二丈外的花解語撲去,剛好避過了像條色彩斑斕的毒蛇般的彩雲帶。花解語一聲嬌笑,彩雲帶倒飛回身,化作一圈又一圈的彩雲,像鮮花般盛放著,等待韓柏撞上去。

韓柏想不到長達三丈的彩雲帶如此迅速靈活,打消強攻之意,剛要閃往一側,伺機逃走,背後簫聲又起。他暗歎一聲,這兩人不但武功強橫,最可怕處還是配合得天衣無縫,隻是其中一人,或者還勉強可以應付,但若是兩人聯手,自己不要說取勝,逃跑也有問題。

自離黃州府的大牢後,無論和八派種子高手雲清、又或黑榜高手範良極動手,他也從未有過這種不能力敵的感覺,難怪當日範良極一聽到兩人出現,趕快避開,原來他們聯手之威,竟是如此厲害。想歸想,他的手腳卻沒有慢下來,這次他學乖了,並不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簫音,反將精神集中在皮膚的感覺上,立刻感到一點尖銳的勁氣,直點自己的脊椎大穴,心中暗笑,手伸背後,抓著三八戟,看也不看,往下劈落。“叮!”正中簫頭。

這一著大出背後攻來的柳搖枝意料之外,三八戟的重量配合著韓柏全力施為,打得他幾乎兵器脫手,悶哼一聲,往後退去,整條手臂酸麻發痛。韓柏正欲乘勝追擊,彩雲帶又至。韓柏暗想,管你怎樣厲害,還不是一條軟布,而且長達三丈,任你功力高絕,內力傳了這麽遠的距離,不免減弱,隻要不是給你拂個正著,我不信堂堂一個男子漢,竟受不了你這嬌**豔婦的一拂,主意打定,低喝一聲,身形一閃,避開彩雲帶,轉身往疾退向後的柳搖枝追去,險中求勝,正是赤尊信的本色。

三八戟如影隨形,往柳搖枝攻去,彩雲帶又在身後追來。韓柏早有準備,猛提一口真氣,身法加速,倏忽間已逼至柳搖枝六尺之內,三八戟橫掃敵人,顫震間,封死了敵人的逃路,彩雲帶亦往他背心拂至。柳搖枝想不到韓柏如此拚死攻來,冷哼一聲,使出了一記精妙絕倫的手法,迎向有力壓千軍之勢的三八戟。

“鏘!”戟簫交擊,柳搖枝全身一震,吃虧在臂力未複,踉蹌跌退。彩雲帶拂上韓柏背心,韓柏厚背一弓一彈,想要將彩雲帶的勁力化去,豈知彩雲帶輕柔地拂拭背上,像是一點力道也沒有。韓柏心中大奇,若非花解語真是如此不濟,便是她在手下留情。這時不暇多想,正要對柳搖枝續下殺手,剛跨出一步,一絲奇寒無比的勁氣,由背後的督脈逆衝上頭,越過頭頂的泥丸宮,順著任脈直衝往心。

韓柏大叫不妙,若給這絲寒氣攻入心脈,保證立刻一命嗚呼,到這時他始知道花解語的內功別走蹊徑,陰柔至極,而長達三丈柔韌非常的彩雲帶,恰好將這種陰勁發揮得恰到好處。不過知道得太遲了,他已顧不得驚動附近好夢正酣的人,大叫一聲,激起全身功力,護著心脈。“砰!”心頭一陣巨震,體內兩氣相交,到第三波真氣,勉強止住了那絲陰寒。韓柏立足不穩,翻倒地上,想順勢纏身的彩雲帶卷了個空,收了回去。

柳搖枝見狀重組攻勢,又撲了回來。這時韓柏全身冰冷,一口真氣怎樣也提不起來,散而不聚,幸好他不需顧及麵子,就地翻滾,避往一旁,那情景說有多狼狽便有多狼狽。柳搖枝的迎風簫呼嘯中水銀瀉地般往他攻去,招招奪命。韓柏借著那點緩衝,真氣回順,彈了起來,慌忙下連擋蓄勢而來的柳搖枝十多擊。柳搖枝見他在如此劣勢下,仍能不露敗象,心中暗驚,不過他眼力高明,看出花解語那一拂傷了韓柏經脈,此刻對方已是強弩之末。柳搖枝身經百戰,毫不急躁冒進,將迎風簫的威力發揮至極限,若長江大河,綿綿不絕地攻向韓柏,務求不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隻要韓柏一個錯失,便是落敗身亡之局。

最奇怪的是花解語,她將彩雲帶收回後,竟靜立一旁,沒有再出招,一雙俏目盯著韓柏雄偉魁梧,充滿男性魅力的虎軀,眼神忽晴忽暗,忽憂忽喜,也不知她想到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

韓柏的三八戟忽地窒了一窒。此消彼長下,柳搖枝的迎風簫寒光暴漲,狂風掃落葉般向韓柏卷去。韓柏連聲怒吼,可是這種高手過招,敗勢一成,便非常難以逆轉,更何況他經脈的傷勢,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若有半炷香光景調息,便可複原,偏是沒有那個機會。

“當啷!”韓柏一聲慘哼,三八戟離手墜地,踉蹌跌退,右臂給迎風簫劃出一道血痕,衣袖破碎,鮮血激濺。柳搖枝哈哈一笑,簫勢一變,轉為大開大合,逼得空手招架的韓柏連連後退,眼看落敗身亡,便在眼前。

遠處的花解語一跺腳,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彩雲帶脫手而出,筆直前伸兩丈半,纖手輕回,轉了個小圈,繞往韓柏後方,再兜了回來,點向韓柏腦後。韓柏剛劈開了柳搖枝點往咽喉的一簫,腦後風聲響起,連忙矮身避過。彩雲帶在頭上拂過,變成往柳搖枝掃去,柳搖枝一呆下,連忙後退。彩雲帶又兜轉過來,拂向韓柏胸口。韓柏也是一呆,就在這一刹那,他感到柳搖枝一直緊壓著他的氣勢,被花解語這一拂,拂得冰消瓦解,全身一鬆,而後方首次露出逃走的大空隙。韓柏尖嘯一聲,倒躍而起,避過花解語的彩雲帶,乘勢一個倒翻,投往後方漆黑的房舍,轉瞬不見。

柳搖枝想追去,可是彩雲帶在前方轉了個圈,才再被花解語收回去,硬生生阻止了他的追路。花解語垂頭不語,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柳搖枝臉色陰沉至極,靜立了一會,忽然歎了一口氣道:“解語!你可知若讓少主知道你蓄意放走這小子,會有何結果?”

花解語道:“我不想這麽快殺死他!”

柳搖枝苦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玩火,一個不好會給火燒傷。這小子潛力驚人,若給他體內的魔種壯大成長,將來恐怕要主人才有能力殺死他,天下這麽多俊俏男兒,為何你偏要挑上他?”

花解語跺腳道:“我不管!”飄飛而起,像隻美麗的彩蝶,投往韓柏消失的方向。

柳搖枝靜立一會,將迎風簫插回背上,拾起地上的三八戟,揣了一揣,心中想到的卻是三十年前,與花解語結成夫婦後,本是非常恩愛,花解語對他也千依百順,可恨自己見不得漂亮女人,在外拈花惹草,激得花解語以牙還牙,四處勾引男人,致三十年來,夫妻關係名實俱亡。但說到底,自己對花解語仍有一份深厚的感情,他可以對任何人施展心狠手辣的手段,但在花解語身上卻全用不上來。他再歎一口氣,收拾情懷,朝韓柏和花解語消失的相反方向,緩步而去。

快三更了。浪翻雲坐在怒蛟島西南那小石灘的一塊大石上,靜待朝日的來臨,伴著他的隻有一個空酒壺。以他這等練氣之士,等閑可以連續七八天不睡,隻要中間坐上一刻鍾,精神便可飽滿如熟睡一夜的人。浪翻雲自愛妻惜惜死後,養成了夜眠早起的習慣,從不多睡過一個時辰,騰出來的時間,便用來懷念、思索、喝酒。今午聽到厲若海敗亡的消息後,直到此刻,他一直都斷斷續續地想起這英雄蓋世的一代武學宗匠,憶起七年前和他有緣一會的情景。初時他還以為厲若海是來找他試槍,看看丈二紅槍是否比他的覆雨劍更好?

那天天氣極佳,陽光普照,大地春回,他正趕回怒蛟島的途中,厲若海背上裝載著分成了三截的丈二紅槍的革囊,一身白衣,筆直地立在路中,負手望著由遠而近的浪翻雲,冷冷道:“浪翻雲!”

浪翻雲來到他身前丈許處立定,眼中精光爆起,訝道:“邪靈厲若海?”

厲若海棱角分明,予人驕傲孤獨的唇角露出一絲罕有的笑意,道:“隻是看浪兄龍行虎步之姿,縱使不知浪兄乃天下第一好劍,也該知浪兄乃風流之士。”

浪翻雲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厲若海俊偉無匹的容顏,無懈可擊的體形姿態,歎道:“厲兄過獎了,但你可知我直至今天此刻,見到厲兄後,才相信世間有厲兄這等人物的存在。”

厲若海麵容恢複無浪無波,淡淡道:“浪兄好說了,厲某人今天到此相候,是想看看浪兄的覆雨劍。”

浪翻雲一愕道:“厲兄此話,若聽進別人耳裏,定以為是向我挑戰,但我卻知道厲兄全無戰意,難道隻是真想看看小弟的爛劍嗎?”

厲若海哈哈一笑道:“又有何不可?浪兄若不介意,我們可否並肩走上一程?”

浪翻雲啞然失笑,道:“想不到厲兄竟有如此興致,浪翻雲怎敢不奉陪!”跨步上前,和扭身前行的厲若海並肩而進。

厲若海眼光定在前方,道:“浪兄成名時,龐斑早已退隱不出,想來仍未見過此人。”

浪翻雲悠閑地跟著厲若海寬闊的腳步,感受著春日溫暖的陽光,望著對方有若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完美側臉問道:“難道厲兄竟見過龐斑?這可是從未見傳於江湖的秘聞。”要知江湖上黑白兩道的高手,除非逼不得已,又或龐斑找上門來,否則誰肯主動去見龐斑?故此假設厲若海真的見過龐斑,江湖上早應傳得無人不知。

厲若海平靜地道:“我隻見過他一眼。”

浪翻雲奇道:“一眼?”

厲若海停了下來,側身望著浪翻雲道:“那是龐斑退隱前的事了,我摸上魔師宮,蒙他接見,和他對望一眼後,立即便走,他也沒有攔阻我,事後兩方麵也沒有人說出來,所以江湖上無人知道。”

浪翻雲失笑道:“厲兄是眼力夠,龐斑則是心胸闊。”

厲若海微微一笑,繼續和浪翻雲並肩漫步,道:“隻一眼,我便知道自己還要等。當時本來我想挑戰的人還有幹羅、赤尊信、言靜庵、了盡禪主、鬼王虛若無等人,但在見過龐斑之後,餘子已引不起我絲毫興趣。”

浪翻雲默然不語,咀嚼著厲若海傲然說出的壯語。厲若海續道:“到浪兄的覆雨劍一出,藝驚天下,我才再考慮這個問題,終於忍不住來找浪兄,希望能作出決定。”

浪翻雲微笑道:“看來厲兄決定仍挑龐斑為對手,可是覺得浪翻雲比不起龐斑?”

厲若海淡然自若道:“可以這麽說,也可以不是這麽說。剛才我見浪兄由遠而近,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情,使我戰意全消,至於浪兄是否比得上龐斑,則連我也難以說得上來。因為龐斑這次退隱,據我秘密得來的消息,乃是要修煉一種古往今來從沒有人練得成的魔門大法,再出世時厲害到何等程度,確實無從猜估,故亦難以將你和他加以比較。”

浪翻雲哈哈一笑道:“厲兄這麽說,已點明了眼前的浪翻雲至少仍比不上當年你所見的龐斑。龐斑嗬!你究竟是如何超卓的人物,使厲兄這樣的人,也要對你念念不忘。”

厲若海停下腳步,俊偉無匹的麵容掠過一絲豔紅,聲調轉冷道:“浪兄家有嬌妻,生有所戀,劍雖好,卻仍是入世之劍,浪兄可知此乃致敗的因由?”

這番厲若海七年前說的話,就像在昨天才說,但現在惜惜已死了,厲若海也死了。一個是他最心愛的人兒,一個是他最敬重的武學天才。海浪溫柔地打上岸邊,浪花湧上岸旁的石岩間隙,發出“啪啪”的響聲。微響傳來。

幹羅大喝一聲,長矛連閃,將左右攻來的一斧、一棍、一刀挑開,破中而入,和方夜羽的三八戟絞擊在一起,發出一下清響傳往老遠。方夜羽悶哼一聲,往後連退三步,始能化去幹羅借長矛送過來可斷經脈的先天氣勁,他知道若非幹羅要分出真勁去應付其他的攻擊,自己能否全無損傷,實屬未知之數。幹羅矛影暴漲,兩名高手仰天飛跌,命喪當場,方夜羽的一眾高手駭然大驚,攻勢登時一挫。沒有人想到受了重傷的幹羅,仍可發揮如此可怕的殺傷力。

幹羅再挑開絕天滅地的兵器,回矛挑斷另一從後攻來那人的咽喉後,仰天一聲悲嘯,叫道:“方夜羽,看矛!”長矛在空中轉了一個大圈。強勁的氣旋,龍卷風般卷起,使人口鼻難以呼吸,心跳加速,氣浮身顫。

方夜羽眼光落到幹羅的小腹處,見到匕首旁已有血水滲出,大喜喝道:“小心他臨死前的反擊。”往後疾退,以免成為幹羅死前反撲的目標。豈知其他人亦無不打著同樣心思,往後退去,一時間合圍之勢鬆緩下來。

幹羅哈哈一笑道:“幹某失陪了。”一改沉凝緩慢,閃電般往後退去。

守在他後方的高手猝不及防下一斧劈出。“嗖!”幹羅矛尾由脅下飛出,破入斧勢中,戳在那人眉心處。

方夜羽喝道:“小心他逃走!”這句話還未完,幹羅一聲長笑,快無可快的身法驀地增速,再“嗖”一聲已掠上近處一棵樹的橫枝上,一閃,消失在黑夜裏。

眾人呆在當場。在這種傷勢下,幹羅竟仍能突圍而逃,確是說出去也沒有人相信。

方夜羽俊秀的麵容露出一絲冷笑,沉聲道:“好一個毒手幹羅,我看他能夠走多遠。”

穀倩蓮一手提著風行烈,一手提著他的丈二紅槍,穿過一個茂密的樹林後,來到流水滾滾的長江旁,再也支持不住,和風行烈一齊滾倒草地上。風行烈在地上滾了兩滾,仰天躺著,若非胸口還有些微起伏,真叫人以為他已死了。穀倩蓮伏在地上,喘息了一會,勉力往風行烈爬過去,她體力透支得非常厲害,全身筋骨像要散開來那樣,不要說再帶風行烈逃亡,自己一個人獨自逃走也成問題。

她來到閉目仰臥的風行烈旁邊,伸出纖手,愛憐地輕撫風行烈英俊的臉龐,嬌喘道:“冤家嗬冤家,你可聽到我說的話嗎?你還說要保護我,豈知現在卻是我保護你。”

風行烈的眼瞼動了一動,像是聽到了她的話。穀倩蓮大喜,忘了男女之嫌,撐起嬌軀,伏在他身上,將香唇湊到他耳邊叫道:“求求你,風少爺風大爺風公子,快醒來,卜敵那瘟神正追著我們呢。”

風行烈全身一震,竟緩緩張開眼來。穀倩蓮便像在一個孤苦無依的世界裏,發覺自己仍有親人那樣,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將風行烈扶起來坐著。風行烈睜開眼來,起始時目光渙散,不一會凝聚起來。

穀倩蓮摟著他的肩頭,關切問道:“你覺得怎樣了?”

風行烈徐徐吐出一口氣,眼睛四處搜索,當看到丈二紅槍就在左側不遠處時,始鬆弛下來,道:“好多了!但若此刻再與人動手,極可能會走火入魔,成為終生癱瘓的廢人。”

穀倩蓮道:“隻要你能自己走路,我便喜出望外,謝天謝地。”

風行烈深深看了她一眼,站了起來,向穀倩蓮伸出手。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穀倩蓮嬌軀輕震,俏臉飛過紅雲,借風行烈手拉之力,站了起來。風行烈心中一陣感動,穀倩蓮的姿容或者稍遜於靳冰雲,但她對自己的情意和關切,卻是無可置疑的。穀倩蓮最引人的地方,就是無論在多麽惡劣的環境裏,仍能保持不屈不撓的鬥誌,仍對生命充滿渴望和熱情。

風行烈問道:“你把我帶到長江之旁,難道你有辦法利用水路逃走嗎?”

穀倩蓮垂頭道:“為了應付危急的情況,我們雙修府在長江沿岸不同地點,布下了特製快艇,好讓我府中人能迅速由水路回到雙修府,由我們這裏往下遊再走上三裏許,便有一個藏舟點。”

風行烈對穀倩蓮的狡猾多智始終不放心,警覺地道:“你原來是趁我受傷,想弄我回雙修府去。”

穀倩蓮出奇地沒有大發嬌嗔,委婉地道:“相信我吧!我穀倩蓮現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弄你到雙修府去。”雙眼一紅,幽幽道:“你總要錯怪倩蓮。”

風行烈一愕望向穀倩蓮,為何之前穀倩蓮千方百計想誘他到雙修府去?現在卻剛剛相反?

穀倩蓮美目深情地往他望來,輕輕道:“我早知命運會作弄人,但總想不到會至如此地步,天下間隻有雙修心法,又或‘毒醫’烈震北,才可以使你完全複原,可恨這兩樣東西,現都全在雙修府內,你說我們還可以去別處地方嗎?”

風行烈剛想說話,忽地啞口無言。難道命運真的注定了他要往雙修府去嗎?

韓柏亡命飛逃,奔過了三條小巷,一段大街,跨過了十多間屋,來到一堵高牆前,牆後就是剛才仍有燈火透出的華宅。

韓柏鬆了一口氣,定下神來,發覺整隻右手痛得麻痹起來,顯示柳搖枝那一劃,暗藏傷人真氣,嚴重地傷了他右手的經脈,自己剛才顧著逃命,忘了運功療傷,現在情況轉壞,若再不找個地方調養,可能連手臂也要廢掉。想到這裏,哪敢遲疑,躍入牆裏,揀了主樓後糧倉模樣的建築物掠去。

到了糧倉正門,他撲上瓦麵,滑往屋脊後的另一邊,找到了個氣窗,輕易打開,往漆黑的倉底跳下去,心中苦笑,前一陣子自己躲在韓家的糧倉,現在又要再窩糧倉,不知是否前世是個躲了懶的糧倉守衛,想到這裏,忽覺不妥,為何絲毫沒有糧食的氣味,雙腳已踏在一幅軟綿而有彈力的布帛類東西上,滑溜溜的,令得他一個倒翻,順著那脹鼓鼓的東西滑開去。

“砰!”韓柏掉在地上,壓著傷處,痛得他呻吟出來。

他躍了起來,功聚雙目,漆黑的室內立時明亮起來,隻見倉中豎起了一個華麗的大帳幕,占了倉內幾乎三分之二的空間,情景怪異得無以複加。究竟是誰將一個帳幕藏在這裏?

秦夢瑤在寂靜無人的長街盈盈而行,看似緩慢,但刹那間已跨過了三個街口,忽然停了下來,道:“請問是何方高人跟著秦夢瑤?”

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貧僧少林不舍,向秦姑娘請罪。”

秦夢瑤轉過身來,平靜地打量眼前深具出塵之姿的高秀白衣僧,淡淡道:“大師之名,夢瑤聞之久矣,可惜夢瑤有約在身,不能和大師深談。”

不舍微微一笑道:“長話短說,姑娘來自慈航靜齋,應知道我們八派聯盟有一個‘淺水行動’。”

“淺水行動”是八派聯盟一個專用來對付龐斑的計劃,他們相信蛟龍也有落難的時刻,龐斑也有遊上淺水的時候,隻要這機會一出現,他們會出動十八種子高手,不擇手段將龐斑除掉。

秦夢瑤麵容轉冷道:“秦夢瑤對這類仇殺並不感興趣。”

不舍仰天一笑道:“秦姑娘乃慈航靜齋的代表,我們見到姑娘,便如見著言齋主,所謂正邪不兩立,怎隻是一般仇殺?”

他這番話語氣極重,將秦夢瑤和慈航靜齋綁在一起,使秦夢瑤在任何行動前,先要為慈航靜齋的榮辱想上一想。秦夢瑤這時更明白言靜庵在送別她時,要她放手而為所說的一番鼓勵的話,更感到言靜庵對人間險惡那超然的洞悉力和智慧。

秦夢瑤歎道:“龐斑每次和人動手決戰,從來都是明刀明槍、光明正大,八派以此手段對付龐斑,不怕被天下人恥笑嗎?”

不舍麵容一正道:“成大事者,豈能拘於區區小節?為了除魔衛道,不舍早放開了個人的榮辱得失了。龐斑六十年來首次負傷,若我們不利用此機會,放過了勢將永不會回來,秦姑娘請以大局為重。”

秦夢瑤麵容恢複平靜,背轉了身,淡然自若道:“快三更了!我沒有時間和大師說話了,也沒有興趣知道水深水淺。”舉步去了。

不舍望著她遠去的美麗背影,眼中閃過茫然之色,卻沒有出言留人,也沒有追去。“當當當!”報更聲在遠處響起。三更了!

響聲傳入浪翻雲耳內時,已非常微弱,但浪翻雲仍可認出那是兵刃交擊的聲音,來自沒有房舍的南岸,若非剛巧他正在下風處,盡管是他浪翻雲的靈耳,也休想在浪濤拍岸的巨響裏,捕捉到這麽微弱的聲音。

他心中一凜,暗忖南岸觀潮石處,隻有一座望樓哨崗,地勢險要,誰可在哨崗示警前闖了上岸,並和己方的人動起手來。再沒有半點聲音傳來,浪翻雲心知不妙,騰身而起,往南岸掠去。不費片刻工夫,浪翻雲來到南岸,高達三丈的望樓靜悄孤獨,不聞半點聲息,四周也不覺有任何動靜。浪翻雲提氣躍起,大鳥般落在望樓裏。

入目的情景,令他平靜的心也不由湧起怒火。守樓的三名怒蛟幫徒,東歪西跌地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望台,全遭了敵人辣手。在望台中的桌上,四平八穩放了一封信,其中一角給一條雕鑄著精細風雲紋的銅鎮紙壓著。信封麵以朱砂寫著“上官幫主大鑒”幾個字,左一旁角下另有一行小字,寫的是“大明禦封大統領楞嚴謹具”。浪翻雲目光掃向漆黑的洞庭湖麵,浪潮更急了。“嗦嗦!”風帆顫動的聲音在海平線的盡處傳來,是起帆開航的聲音。

浪翻雲神色恢複平靜,眼光回到橫死地上的三位怒蛟幫弟兄,閃過哀痛。“鏘!”覆雨劍離鞘而出,化出一朵朵劍花。回鞘時,信旁的石桌麵已多了一行字,寫著“敵人要的是浪翻雲,我便讓他們如願以償。”

“當!”浪翻雲伸指彈響了示警的銅鍾,怒鷹般衝天飛起,投往觀潮石旁一艘泊在岸旁的怒蛟幫特製快艇裏。腳下用力,將快艇綁緊岸旁的粗繩立即繃斷。快艇往外駛去,便像有十多名力士在艇下托艇急行般,轉眼融入了漆黑的洞庭湖。

韓柏見到豎在倉內的大帳幕,帳身繡滿紋飾,又綴著各式各樣模仿動植物形態的飾物,不是鑲嵌著寶石,便是以真金打製而成,真是華麗非常,但亦頗為豔俗。心中暗凜:這怪帳透著一股邪氣,其主人恐亦非善類,應是不宜久留。正欲離去,腦際間一陣暈眩,幾乎跌在地上,韓柏苦苦支撐。要知練武之士,最重心誌毅力,若他任由自己暈倒,他日即使複原過來,功力也將大為減退。

好一會後,神誌恢複過來,隻覺身體一陣虛弱無力。想不到柳搖枝的簫輕輕一劃,竟能造成這麽大的傷害,現在半邊身子的經脈痛楚不堪不在話下,最令他擔憂的是痛楚有擴展的跡象,倘若不立即運功療傷,讓真氣再次暢流經脈無阻,可能半邊身子要就此作廢。

輕微細碎的足音在倉外響起,韓柏大吃一驚,欲要提氣躍起,豈知體內真氣虛飄無力,散而不聚。“咿呀!”門關拉開。韓柏再無選擇,繞著帳幕轉了個圈,來到入口處,不顧一切,鑽了進去。

盡管他現在陷於水盡山窮的地步,也不由心中讚歎。闊落的帳內,鋪滿了柔厚溫軟的羊毛地氈,圖案華麗,帳中放了一張長幾,幾盤新鮮果點,發出誘人的香氣,帳的四角整齊地疊著重重被褥,方形和圓形的軟枕像士兵般排列著,予人既溫暖又舒適的感覺。

門開,燈火的光芒透帳而入,韓柏下意識地俯伏厚軟的地氈上,回頭望去,隻見燈火映照下,兩個提著燈籠、玲瓏修長的女子身影投在帳上。兩女正要入帳,韓柏嚇得找了堆在一角的被子,鑽了進去。背枕著軟柔的地氈,上麵壓著厚厚的被子,鼻嗅著被鋪香潔的氣味,那種舒服的感覺,令韓柏也要自誇選對了避難療傷的地方,隻不過可要祈禱這兩名身材惹火的女子,不要選中他這一角藏身的被子,來做今夜的睡鋪,那就好了!

秦夢瑤走進星光覆蓋下的柳林。在她獻與劍道的生命裏,能令她心動的事物並不多,生和死對她來說隻是不同的站頭,生死之間隻是一次短促的旅程,任何事物都會過去,任何事物也終會雲散煙消,了無痕跡,隻有劍道才是永恒的。

但“劍”並非目的,而隻是一種手段,一種達至勘破生死和存在之謎的手段。她知道每一代的武林頂尖人物,無論走了多遠和多麽迂回曲折的生命旅途,最終都無可避免回歸到這條追尋永恒的路上,否則何能超越眾生,成為千古流傳的超卓人物?那是武道的涅槃。沒有一個人知道那會在何時發生?是否會發生?和發生了之後會怎樣?

百年前的蒙古絕代大家八師巴,在布達拉宮的禪室內一指觸地,含笑而去;無上宗師令東來,十絕關密室內飄然不見;天縱之才的大俠傳鷹,於孤懸百丈之上的高崖躍空而去。哲人已杳!她多麽希望他們能重回塵世,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是“無知”正是生命的鐵律,不知生,不知死!

龐斑也在這條路上摸索著。二十年前的龐斑,早看破了人世的虛幻,否則也不會退隱二十年,潛修道心種魔大法,甚至放棄了言靜庵,放棄了使人顛倒迷醉的愛和恨。誰能真的明白他在做什麽?或者隻有浪翻雲可以了解他。世間隻有這兩位超卓的人,可以使她心動。

她的速度逐漸加快,柳林在兩旁倒退,林路已盡,柳林旁最著名的“柳心湖”,展現眼前。一隻小艇,由遠處緩緩駛至,一個雄偉如山的男子,穩如磐石地坐在船尾,兩手有節奏地劃著艇子,木槳打入水裏時,發出輕柔的響聲。星空小湖,是那樣平和寧靜,秦夢瑤心靈澄明如鏡,不帶半絲塵念,目注這六十年來高據天下第一高手寶座的魔師,逐漸接近。

秦夢瑤微微一福,道:“夢瑤謹代家師向魔師問好!”

龐斑深深望著秦夢瑤,柔聲道:“深夜遊湖,不亦樂乎,夢瑤,請!”

秦夢瑤微微福了一笑,身形微動,已穩坐在船頭。龐斑欣然一笑,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運槳,小艇速度驟增,箭般射往湖中。秦夢瑤側靠一旁,將手伸入湖水裏,一陣清涼柔軟的感覺,傳入手裏。不知為何,她忽地想起了洞庭湖,當浪翻雲伸手入湖水裏時,是否也有著她同樣的感受。

龐斑收回雙槳,任由小艇在湖中隨水飄**,仰首望著嵌在漆黑夜空中的點點星光,歎道:“靜庵是否仍那麽愛聽雨?”

秦夢瑤嬌軀輕顫,將手從水裏抽出來,看著順著指尖滴下的水珠,由密變疏,輕輕道:“每逢山中夜雨,夢瑤都陪師父一夜不睡,在後山的‘賞雨亭’聽雨。”

龐斑一愕,收回目光,望向垂首望著自己指尖的秦夢瑤,擔憂地道:“夜雨濕寒,兼之後山風大,沾濕了衣襟,靜庵不怕染了寒氣嗎?”接著又啞然失笑,道:“我看自己真是糊塗透頂,靜庵乃天下有數的高手,些微寒氣,對她又哪會有影響……”停頓了一下,皺起眉頭訝道:“但為何我總揮不掉她體弱多病的印象?”

秦夢瑤將手舉起,移到唇邊,伸出舌尖,嚐了剩下的一小滴水珠,眼中掠過一絲緬懷的神色,淡淡道:“我很明白魔師的想法,因為我也有這種感覺。現在想來,當是因師父的天生麗質,多愁善感,溫柔婉約,以致分外惹人愛憐,而對她產生弱質纖纖的感覺,其實她比任何人都要健康,從沒有半點病痛。”

龐斑閉上眼睛,默然不語,像是已沉醉迷失在另一世界裏。秦夢瑤打量龐斑英偉的麵容,充滿了男性魅力的輪廓,心湖湧起一陣強烈的漣漪。她終於見到了龐斑。

龐斑緩緩張開眼睛,電芒四射,閃過懾人心魄的精光後,目光離開了秦夢瑤靈氣逼人的俏臉,掃向左邊岸旁的柳林,悶哼了一聲。

秦夢瑤心內暗歎一聲,問道:“魔師今天為何來了又去?”

溫柔之色再閃耀於龐斑看破了世情的雙目內,他微微一笑,露出回憶的神情,淡然道:“二十三年前,我與靜庵在慈航靜齋朝夕相對十日之後,回宮再苦思了兩年零一百七十二天,終於向靜庵開出了退隱二十年的條件!……唉!”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仰望星空,眼中掠過痛苦莫名的神色,使人感到當時他下那決定時,曾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欠下了一筆對言靜庵的心債。

秦夢瑤平靜的心翻起了洶湧的波浪,言靜庵雖從不隱瞞心中之事,但在與龐斑這場退隱二十年的“交易”上,卻始終守口如瓶,其中自有難言之隱,現在龐斑似要透露出內裏的玄虛,怎叫她不心弦顫動?

秦夢瑤訝道:“原來師父竟有這樣的心意,可是我卻從不知道。”

龐斑讚歎道:“這正是靜庵高明的地方,如此才無跡可尋。事實上慈航靜齋的最高心法,就在一個‘靜’字上,假若心有障礙,還如何能盡‘靜的極致’?”眼中精光閃起,深深地望進秦夢瑤的眼裏道:“今天我抵達時,本以為韓柏應是第一個感應到我來到的人,因為他身具赤尊信的魔種,對我特別敏感,豈知夢瑤竟是第一個知道我到達的人,可見夢瑤的劍道已臻《慈航劍典》上‘劍心通明’的境界,靜庵嗬靜庵!龐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秦夢瑤借低頭的動作,掩飾自己難以遮蓋的震駭。她並不是為龐斑看破了她的深淺而震驚,令她駭然的是龐斑能故意放出某一超乎常人理解的心靈訊息,來使他們三人生出感應,而更使人驚心的是,他竟能純以一種精神遙感的方式,以測知他們內心反應,這才是最足駭人的功力。由此可見龐斑的道心種魔大法,實是深不可測,秘異難明,超乎了一般常規,也使人感到無從應付。照龐斑所言,言靜庵收她為徒那一天,早決定了培養她出來對付龐斑。

龐斑哈哈一笑,眼中露出欣賞的神色,道:“想不到範良極這廝也居然如此靈銳,真不愧盜中之王。”

秦夢瑤莞爾笑道:“若他不是生有靈敏的賊根,早給人捉去坐牢。”

龐斑淡淡望她一眼,輕描淡寫地道:“夢瑤當不會不知‘獨行盜’範良極的師尊乃百年前與傳鷹共闖‘驚雁宮’的‘氣王’淩渡虛,當時重傷他的思漢飛還以為他命不久矣,豈知淩渡虛的先天氣功已臻化境,竟能使破裂了的五髒六腑重新愈合,隻是從此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秦夢瑤俏臉平靜無波,但心中卻再次翻起了驚濤巨浪。在此之前,她以為自己是少數幾個知道範良極師門淵源的人之一,而她和言靜庵能知道這秘密,卻是全因著她們和“淨念禪宗”的親密關係。淩渡虛的晚年就是在淨念禪宗內度過,他的屍骨破例地被供奉在從不供奉外人的淨念禪宗“先賢閣”內。龐斑隨口說出了這樣一個大秘密,可知龐斑勢力確是無孔不入,連淨念禪宗這樣與世隔絕的武林淨土也不能幸免,更使她心神顫動的是,他竟知道她也曾與聞此事。在她十六歲那年,言靜庵著她獨赴遠在青海的淨念禪宗,往見了盡禪主,遞上言靜庵的親筆信,自那天起後的三年,了盡禪主不但親身指點她武功,還讓她盡閱禪宗內的武學藏書和曆代祖師的筆記心得,所以她雖名為慈航靜齋的傳人,卻身具兩大武林聖地最超然武學之長。豈知龐斑聊聊數句話,點破了她和淨念禪宗的關係,由此可知他對言靜庵絕不掉以輕心。

龐斑一呆道:“天!為何你們兩人都和靜庵的氣質這麽近似?一動一靜,假若將你們合而為一,便活脫脫是一個言靜庵。”

秦夢瑤美目亮了起來,道:“我的師姊究竟在哪裏?”

靳冰雲赤著的纖足,踏在通往帝踏峰的蜿蜒山路上,剛經過了左右石柱雕著“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石牌匾,慈航靜齋內最高“藏典塔”的尖頂,在山峰盡處的叢林裏,冒了出來。家已在望。星夜下的慈航靜齋,更具出塵仙姿。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她離開了這裏足有十年,但卻一點也沒有對這闊別多年的“家”,有任何陌生的感覺。慈航靜齋一如往昔,就像夢裏常見到那樣子。

靳冰雲腳下加速,轉眼來到慈航靜齋的大門前。兩個掛在大門上的燈籠,閃耀著顫震的金黃色燭光,像在歡迎她的歸來。靳冰雲舉起雪白纖美的手,正要拉起鑄上蓮花紋飾的門環,叩響山門,忽地一震,停了下來,眼中閃過複雜至難以形容的神色,悲叫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這麽多人在這裏?師父!你的小冰雲回來了!”

慈航靜齋名聞天下的“七重門”第一重最外的門打了開來,接著是第二重,第三重……節節深進的山門一重一重地在靳冰雲俏目前張開來,好像是為她打開了通往另世之門,又若避開這冷酷現實的桃源的秘徑終於顯露出來。當最後第七重門打開時,靳冰雲看到平時隻偶有鳥兒盤桓的大廣場上,站滿了慈航靜齋內靜修的女尼。她們每個人都持著一個燈籠,神情肅穆,照得門裏門外一片通紅,情景詭異莫名。靳冰雲曾設想過千百種回到靜齋會遇見的情景,但卻從未想過眼前這種可能性。

一團火熱在靳冰雲胸臆間凝聚,她大聲喚道:“師父!小冰雲回來了!”赤足急奔,箭般射進七重門裏。當她仙女般飄飛過第七門時,眾尼分向兩旁退去,露出一條人牆築成的道路,直伸往慈航靜齋的主殿“慈航殿”的大門去。大門緊緊閉著。門旁有位貌似中年、麵容清正的女尼,她就是慈航靜齋內,地位身份僅次於言靜庵的“問天尼”,在靳冰雲十二歲時便閉關修道,想不到今天仍是入關時那樣子,十多年的歲月並沒有在她臉孔留下任何痕跡。靳冰雲嬌軀一震,卻沒有停留,繼續邁開腳步,赤足踏上以麻石鋪成的廣場上,冰冷的感覺透足而上。問天尼神情平淡地看著她,無喜亦無悲。靳冰雲在問天尼前停了下來,口唇顫動,卻說不出話來。

問天尼低喧一聲佛號,道:“小冰雲你進去吧!不要讓你師父久等了。”

靳冰雲美目升起一層雲霧,茫然望著緊閉的門,輕輕道:“師父……”伸手推門。

寬廣的長方大殿延展眼前,殿盡處是個盤膝而坐,手作蓮花法印,高達兩丈的大石佛。殿中處放了一張石床,言靜庵白衣如雪,寂然默然地躺在石**,頭向著石佛。

靳冰雲全身一陣劇烈的抖顫,好一會才能重新控製自己,兩眼射出不能置信的神色,一步一步往躺在石**的言靜庵走過去。不!師父你竟已死了,為何你不多等你的小冰雲一會?

她終於來到石床旁。言靜庵鳳目悠然緊閉,麵容平靜清麗如昔,但生命已離開了她。靳冰雲一陣軟弱,兩腿一軟,跪倒地上,言靜庵竟已死了。師父!你可知道,冰雲並沒有半點責怪你。隻有你的小冰雲才明白你的偉大,明白你為武林和天下眾生所作出的犧牲,隻有你才可將大禍推遲了二十年,現在至少有了個浪翻雲。

問天尼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道:“言齋主在七天前過世,死前她堅信你會在十天內回來,所以下令等你回來,見她最後一麵,然後火化撒灰於後山‘賞雨亭’的四周,現在你終於到了。”

靳冰雲神情出奇的平靜,眼神絲毫不亂,緩緩抬頭,望向問天尼了無塵痕的臉孔。問天尼從懷裏掏出封信,道:“言齋主有三封遺書,一封給你,一封給你從未見過的師妹,最後一封是給龐斑的。”信遞過去。靳冰雲接過信,按在胸前,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問天尼向後退三步,躬身道:“靳齋主,請受問天代齋內各人一禮。”

靳冰雲像完全聽不到她的話,完全不知自己已成了武林兩大聖地之一的領袖,幽靈般從地上移動起來,移到言靜庵隻像安睡了的遺體前,細審言靜庵清白的遺容。言靜庵出奇地從容安詳,唇角猶似掛著一絲笑意。她怎會死了!但這卻是眼前殘酷的現實。

問天尼的聲音再次響起道:“齋主你為何不拆信一看,難道不想知道先齋主臨終的遺言嗎?”

靳冰雲望向問天尼,猶掛淚珠的俏臉綻出一個淒美至使人心碎的笑容,輕輕道:“什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