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密謀複國

離小花溪東三十裏,位於黃州府郊的一座小尼姑庵的瓦麵上,一道人影掠過,貼著牆滑落至後院,站在一間靜室緊閉的門前。

秦夢瑤清脆甜美的聲音從室內傳出道:“範前輩何事找夢瑤?”

室外空地上的範良極全身一震,訝道:“秦姑娘能發現我,已使我大感意外,而竟一口叫出是範某,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難道姑娘能看穿木門嗎?”

“咿唉!”木門打了開來,美若天仙但神情莊嚴聖潔的秦夢瑤緩步踏出,在範良極五六步外站定,淡淡道:“前輩不去跟蹤保護貴友,卻來此找我,未知有何急事?”

範良極惱怒道:“這小子轉眼便不見了,嘿!就算想送死也不須那麽心急呀。”

秦夢瑤似早就預料到有這種情況,道:“若真如前輩先前所言,韓柏確是魔教種魔大法的傳人,前輩追失了他,自是毫不稀奇。”

範良極歎道:“這小子果然是進步神速,什麽東西給他看得兩眼便能學上手,難怪龐斑要趁早幹掉他,以免給魔種坐大。”

秦夢瑤道:“要殺韓柏的不是龐斑,而是方夜羽。”

範良極愕然道:“難道有分別嗎?”

秦夢瑤平靜地道:“前輩有此疑問,乃是由於不知龐斑和方夜羽的真正關係!”她的聲音有若空穀清音,使人打從心底感到安詳寧逸,好像世上再不存在醜惡的事物。範良極眼睛爆起精光,靜待秦夢瑤即將說出的天大秘密。

在離開黃州府的官道,星光下隱約可辨出兩旁疏落的林野。風行烈、穀倩蓮,一前一後在路上走著。

一陣風吹過,樹搖葉動,沙沙作響,穀倩蓮打了個哆嗦,加快腳步,趕至和風行烈並肩而行,怨道:“這麽晚了,還要匆匆離開黃州府,假如撞上了遊魂野鬼,該怎麽辦?”

風行烈皺眉哂道:“腳是長在你身上的,怕黑便不要跟著我!”

穀倩蓮施出拿手本領,兩眼一紅,委屈地道:“為了跟著你這狠心的人,雖怕黑又有什麽辦法。”

風行烈聽她語含怨懟,心中一軟,苦笑道:“你跟著我,實在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驀然停步,解下背上的革囊,取出分成了三截的丈二紅槍。

穀倩蓮訝然道:“你要幹什麽?”

風行烈在路旁一塊石上坐下,慢條斯理地裝嵌紅槍。穀倩蓮叫聲謝天謝地,乘機找了另一塊石坐下歇息,眼光凝注在紅槍槍身,露出迷醉的神色,心想不知風行烈舞動紅槍時,可有厲若海的英雄氣概。風行烈摩挲著紅槍,眼中射出深沉的哀痛,其中又含有一種悲壯堅決的神色。

穀倩蓮看了他幾眼,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麽?”

風行烈猛地驚醒,灼灼的目光在穀倩蓮嬌俏的臉龐來回掃了幾遍,出奇地和顏悅色道:“謹記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絕不可離我二十步之外,那是丈二紅槍可以顧及的範圍。”

穀倩蓮吐出了小舌尖,肯定地點頭,神情既願意又歡喜,這惡人原來也關心她的安危的。風行烈心中一動,穀倩蓮的女兒嬌姿,確使人百看不厭,自從遇上靳冰雲後,他已很少留意別的女性。

穀倩蓮坐得舒服,見他有起身之意,忙道:“誰要對付我們?”

風行烈瀟灑一笑,搖頭道:“他們要對付的隻是我,所以穀姑娘若扭頭便走,包你能平平安安回抵雙修府。”

穀倩蓮垂下頭,咬著唇皮輕輕道:“你笑起來時很好看。”

風行烈霍地站起,將丈二紅槍移收背後,高健的身體像厲若海般自信挺直,眼神定在官道漆黑的前方。穀倩蓮慌忙起立,像怕風行烈將她撇下。

風行烈往前大步走去。穀倩蓮追著他道:“你明知有人會對付你,為何仍要離開黃州府,在那裏起碼有你那兩位好友能幫助你。”

風行烈失笑道:“風行烈既有紅槍在手,若還需要別人助陣,怎對得起先師。”

官道遠方蹄聲驟起。風行烈淡淡道:“來了!”

穀倩蓮芳心一震。到了此刻,忽然間她明白了為何風行烈被公認為白道新一代最傑出的年輕高手,隻是那種察敵之先的慧覺,那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已是超人一等。

二更剛過。幹羅悠然步離小花溪,踏足杳無人跡的幽暗長街。這個宴會裏,他終於公然和龐斑決裂。方夜羽絕不會放過他,否則如何立威於天下?

他忽地立定,喝道:“出來!”

一個健碩的身形,由橫巷閃出,來到幹羅身前,抱拳道:“戚長征在此候駕多時了,隻為說一聲多謝。”竟是“快刀”戚長征。

幹羅哈哈一笑,道:“好小子!陪我走走。”大步前行。

戚長征想不到幹羅如此隨和友善,忙傍在側,正要說話,見到幹羅露出思索的表情,又急忙閉口。

幹羅忽停了下來,歎一口氣道:“直到此刻,我才擔心浪翻雲會輸。”

戚長征一震道:“怎麽?那是否因為你見過龐斑?”

幹羅眼中閃過寒芒:“一進房內,我從來未放棄找尋出手的機會,但到現在我仍一招未發,他比我原先的估計還要可怕得多。”

戚長征道:“縱使他靜時全無破綻,但隻要前輩出手,難道不能逼他露出破綻嗎?”

幹羅手收背後,緩緩往看似深無盡極的長街另一端前進,淡淡道:“那不是有沒有破綻的問題,武功到了我等級數,無論動靜均不會露出絲毫破綻的。”

戚長征隨在他身旁,恭敬地道:“多謝前輩指點,但前輩又為何出不了手?”

幹羅微微一笑,嘿然讚道:“龐斑真不愧魔門古往今來最超卓的高手,竟能使我和他對坐兩個時辰,仍捉摸不定他的確實位置,叫我如何出手?”

戚長征失聲道:“找不到他的確切位置,怎麽可能?”

幹羅倏然止步,淡淡道:“這是一種沒法解釋的感覺,要解釋也解釋不來,時至自知。好了!戚小兄你我深夜漫步長街之緣,就止於此。我還要去赴一個盛宴,以生和死做菜肴的宴會。”說到這裏,不由想起龐斑款待他的兩道菜——憐秀秀的箏和龐斑的答案。

龐斑器重他,他也欣賞喜歡龐斑。可恨命運卻安排了他們做敵人,誰能改變?

戚長征正容道:“前輩和怒蛟幫雖曾有過極大過節,但衝著前輩剛才曾助戚長征脫困,如今你要往沙場殺敵,為還這份情債,又怎少得了戚長征一份兒!”

幹羅仰天長笑道:“我幹羅何須別人出手助拳,再多言便會破壞我在心內對你的印象。”大步前行,再也沒回過頭來。

戚長征呆立街中,看著幹羅逐漸溶入長街遠處的黑夜裏,心中湧起敬意和感激。

“當!”二更半了。

韓柏蹲在一堵破牆之上,仰望天上閃亮的星光,他模仿範良極的招牌姿勢,是想試一下那究竟有什麽感覺和滋味,為何範良極總樂此不疲,連有椅子時也要蹲在椅上,蹲得比別人坐著還來得悠然自得。自遇上了範良極後,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使他沒有靜下來的時刻。但在這隨時可能被別人暗殺身亡的時刻,他終於安靜下來。

他想起了秦夢瑤,想起了靳冰雲,她們都是那樣地觸動了他的心神,使他首次感到思憶和期待的痛苦。靳冰雲使人感到無論你怎樣去接近她,甚至擁抱她,可是她的心總在十萬八千裏之外,讓你覺得得到的隻是個空殼。秦夢瑤卻予人異曲同工的另一種感受,高雅清幽的仙姿,使人泛起隻敢遠觀,不敢存有冒瀆的心,在她身旁,似有一道無從逾越的鴻溝。韓柏又想起朝霞,自己難道真的要去娶她?站在男人的立場,對這樣誘人的成熟美女,當然不會有任何討厭的感覺,但她終是別人的妾侍,單憑範良極的主觀推斷,自己便真要去奪人所好嗎?而且朝霞是否願意跟他,尚在未知之數。不過也不用想那麽多,過了這十天,避過暗殺,還要勝了方夜羽才有命想其他的東西,那時才說吧!否則一切休提。不過有一件事他並不明白:為何方夜羽不等過了這九天,龐斑複原時才動手對付他們?

風聲在後方響起,韓柏微微一笑,心道:“終於來了!”

一陣香風吹至,美豔如花的“紅顏”花解語,已坐在他身旁的牆上。韓柏一愕看去,入目的是花解語從敞開的裙腳露出的半截**,粉紅嬌嫩,在星光下肉光隱現,令人目眩。

花解語一陣輕柔的笑聲,側過頭來瞅了韓柏一眼,眼波又飄往遠方,道:“奴家是奉命來刺殺韓公子的。”

韓柏愕然道:“什麽?”對方巧笑倩兮,哪有半分凶狠的味兒,但他偏偏從範良極口中得知此女外表雖像少女,其實卻已年過半百,狡辣處令人咋舌。

花解語扭頭望來,眼波在韓柏身上大感興趣地巡視了幾遍,“噗”一聲掩口笑道:“你的坐姿真怪。”

韓柏方記起自己足足蹲了幾個時辰,若非魔種勁力深厚,雙腳早麻痹得撐不下去。

花解語將俏臉湊過來道:“我要殺死你了!”

秦夢瑤道:“方夜羽乃當年威臨天下蒙皇忽必烈的嫡係子孫,而龐斑承乃師蒙赤行遺命,特別挑選方夜羽出來,加以培育,以冀他能重奪在漢人手裏失去的江山。”

範良極皺眉道:“那他們還不是一鼻孔出氣,為何方夜羽的作為卻不關龐斑的事?”

秦夢瑤輕歎道:“才智武功到了龐斑那個級數,早超脫了世人征逐的名利權位,龐斑的目標是天道而非人道,所以人世的征逐,他全任由方夜羽自己一手策劃和決定,龐斑隻負起匡扶之責,除非遇著了浪翻雲和厲若海,這類連龐斑也感心動的不世出高手,否則一切閑事他都不聞不問。”

範良極恍然道:“我明白了,龐斑是故意讓方夜羽自己去打江山,這樣得來的東西才有實質意義,彌足珍貴,龐斑確乃一代人傑。”

秦夢瑤點頭道:“家師曾說,生死征逐,在龐斑隻是生命裏的插曲和遊戲,若他要爭天下,哪輪得到朱元璋,隻不過他眼看自己族人入主中原後,腐化頹敗,遂故意袖手不理,待蒙人痛失江山後,然後挑出方夜羽,看看能否東山再起,這在他隻是一個有趣的遊戲。”

範良極長長舒出心頭一口熱氣,低喝道:“好一個龐斑,現在連我也感到佩服他了。”接著雙目一瞪道:“我尚有一事不明,請秦姑娘指教。”他極少對人說話如此客氣,可是秦夢瑤自有一股高貴清雅的氣質,使他不敢冒瀆。

秦夢瑤迎著一陣吹來的夜風,吸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前輩定是奇怪我先前本有出手相助貴友韓柏之意,後來聽前輩說出韓兄的離奇經曆後,忽又打消原意,因而大惑不解,是嗎?”

範良極眼中閃過讚賞的神色,漠然道:“正是如此,因為假如姑娘肯伴他抗敵,我保證他不會說出什麽要獨自應付才算英雄這類傻話。”說到這裏,臉上再現悻然之色,顯示他對韓柏當時的態度極為不滿。

秦夢瑤玉容一冷道:“前輩勿再把夢瑤與韓兄牽入男女之事內,我這次離開師門,到塵世一闖,隻是為了兩個人,其他一切都不放在我心上,前輩不用在這事上再費心力。”

饒是範良極臉皮這麽厚,也禁不住老臉一紅,暗想男女之道,千變萬化,這刻實犯不著和她爭辯,順口道:“那兩個人是誰?竟能使姑娘掛在心上。”

秦夢瑤美目異采連閃,淡淡道:“就是龐斑和浪翻雲。”

範良極一愕拍頭道:“我真是一時懵懂了,當然是這兩個人物,才能被姑娘看得上眼。”

秦夢瑤不再解釋,回到先前的問題上,道:“方夜羽比我想象的更厲害,招中藏招,幾句話瓦解了我們三人聯手之勢,前輩也要小心自身的安危,在這等務要立威天下的時刻,方夜羽絕不會放過你。”

範良極嘿然笑道:“我若蓄意要逃,十個方夜羽也逮我不著。”接著歎了一口氣,有點泄氣地道:“但我是否低估了他呢?”方夜羽的可怕處,是永遠不給人摸清他的真正實力,看到他的底牌。

秦夢瑤道:“我曾遍閱靜齋的藏書,其中一本乃敝門第十三代淨一師太的著作,論及魔門的道心種魔大法秘不可測,實乃由魔入道的最高法門,無論以他人作爐鼎,又或以自身作爐鼎,都是為了播下種子,曆經種種劫難,以超脫輪回生死之外,所以韓兄既有幸成為道心種魔的傳人,眼前的追殺,正是劫難的開始,是他踏往成功的必經路途,假若我插手其中,反為不美!”

範良極苦惱地道:“但龐斑怎會放過另一個魔種的擁有人?”

秦夢瑤微笑道:“前輩太小覷龐斑了,據家師所言,龐斑最可怕處,是他已克服了一般人負麵的情緒,例如恐懼、怨恨、妒忌、疑惑等等諸如此類令人不安的因素,假設有一天韓兄魔功大成,他歡喜還來不及。要對付韓兄的是方夜羽,為了完成皇業,他會不惜一切,剔除所有擋在前路的障礙,包括你和我在內。”接著輕輕道:“好了!我還有一個約會!”

範良極見她對自己毫無隱瞞,暢所欲言,好感大生,不過也心下奇怪,忍不住問道:“在江湖上,有句名言是‘逢人隻說三分話’,為何姑娘卻對範某毫無半點保留?”

秦夢瑤深無盡極的美目閃起智慧的光芒,卻避而不答,道:“這原因終有一天前輩會知道,快三更了,前輩請吧!”

範良極仰天一陣長笑,不再多言,躍身而起,轉眼間消失在深黑的夜裏。

幹羅在漆黑的長街大步走著,兩旁在日間人來人往,其門如市的店鋪全關上了門,死寂一片。天地間好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但他知道他不會寂寞的,因為方夜羽正張開了天羅地網,待他闖進去。幹羅沒有絲毫恐懼,自四十年前他名登黑榜上,直至怒蛟島一戰,敗於浪翻雲天下無雙的覆雨劍下,他達到這輩子的第一個突破,就是他一直恐懼的事終於發生了——他輸了!第二個突破在剛才發生,就是公然表明了不屈於龐斑之下的態度。最可怕的兩件事都發生了,已再沒有值得他恐懼的事物,他終於達到了毫無牽掛的境界。武功到了幹羅這層次,講求的已非武技戰略,而更重要的是精神修養。

幹羅停了下來,悠然負手而立,長笑道:“累小魔師久等了!”前麵暗影處步出一前兩後三個人來,帶頭的人正是儒雅瀟灑的方夜羽。

方夜羽微一躬身道:“晚輩方夜羽,拜見城主!”

幹羅眼中精芒閃過,道:“不愧人中之龍,難怪龐斑看得入眼。”他一邊說,一邊分神留意四麵八方,發覺正有大批高手,迅速接近,心中冷笑,方夜羽是欲不惜代價,要置他幹羅於死地。

方夜羽長歎一聲道:“幹城主如此不世之才,竟不能為我所用,還要兵刃相見,可惜之至!可惜之至!”

幹羅哈哈一笑道:“我幹羅何等樣人,豈會聽人之命?小魔師調來高手,以為這就可以留下幹羅?”

方夜羽淡淡道:“晚輩知道城主袖內暗藏火箭,隻要放出,可將城主暗藏附近的山城伏兵馬上召來,城主!請便!”

幹羅一揚手,火箭射出,直升至七八丈外的高空,爆開一朵眩目的黃色光花,在漆黑的夜空中,非常悅目好看,一點也不叫人看出內裏含著的殺伐凶危。煙花光點灑下,四周寂然無聲。

幹羅厲喝道:“是否他們已遭了你毒手?”

方夜羽身後兩名高手踏前一步,防備幹羅出手,兩人一刀一劍,氣度沉凝,麵對幹羅而毫無懼色,可見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方夜羽微微一笑道:“城主太高估晚輩了,我們還未有能力在無聲無息下,消滅幹羅山城的精銳隊伍。”

幹羅麵容恢複止水般的平靜,冷冷道:“小魔師真是厲害,竟能在幹某不知不覺下,策動追隨我二十多年的手下齊齊背叛了我!”

方夜羽平靜地道:“這還要拜城主所賜,若非城主怒蛟島之戰後,閉關療傷,性情大變,你山城昔日俯首聽命的手下,怎會有離異之心?而更重要的是他們隻能在隨你而死,又或隨我享盡富貴榮華兩項上,揀取其一,今天隻剩下城主一人在此,便是鐵般的事實,說明了人性的自私。”

幹羅仰天長笑,道:“有利則合,無利則分,本就是黑道的至律,我倒想看看除了龐斑外,還有誰有資格將我幹羅留在此處。”

方夜羽依然保持著客氣的笑容,道:“我身後兩人,左邊用刀的叫絕天,右邊用劍的叫滅地,乃魔師宮十大煞神之首,家師退隱的二十年內,他們兩人和其餘煞神,均曾分別潛入江湖,以別的身份轉戰天下,爭取經驗,若城主誤以為他們實戰不足,說不定會吃個大虧。”

幹羅的銳目掃過兩人,絕天年紀在三十五六間,而滅地最少有五十歲,兩人年紀差了十多年,顯示出他們乃在一段長時間內被精選訓練出來的人。較老的滅地反而身體粗壯,一雙眼完全沒有任何表情,看幹羅時像看著一件死物,使人膽怯心寒。持劍的手穩定有力,針對幹羅的表情動作,劍尖作著輕微的改動。絕天排名高過滅地,可是平凡的外表,卻使人完全感不到他的可怕處,特別是長瘦的軀體更使人誤會他膽小畏怯,不過幹羅卻從他刀鋒滲出的殺氣,看出他的功力比滅地實有過之而無不及。龐斑說得不錯,方夜羽手中確擁有不容低估的力量。

幹羅冷然道:“龐斑給你們取了這麽逆天地不敬的霸道名字,恐你們將來會橫死收場。”

絕天雖麵容不變,但瞳孔一收即放,閃過精光,顯出幹羅這句話已打進他心坎裏,反之滅地沒有一點反應,由這比較幹羅便推知滅地人生經驗比較豐富,對生命的依戀亦較絕天為少,故對這類宿命式攻心話沒有那麽大的感覺。這寶貴的資料立即收進幹羅的腦海裏,在適當時機,他會加以利用,取此二人之命。幹羅這類敵手,豈是好惹?

方夜羽仰天一笑,道:“家師有言,天地萬物,莫不以順為賤,以逆為貴。故道家仙道有雲:順出生人,逆回成仙,有順必有逆,此乃天道,敬與不敬,霸道與否,隻是‘人心’自己作怪的問題。”

幹羅心中暗讚,方夜羽故意提起龐斑,是要借龐斑之威勢,解去幹羅在絕天滅地兩人心中種下的心魔。一問一答間,兩人已交上了手。

幹羅仰天長笑道:“好!就讓我們用事實來印證何者為順,何者為逆;何者為生,何者為死。”

殺氣浪潮般以幹羅為核心,向三人湧去。方夜羽微微一笑,往後退去。他表麵從容自若,其實已將功力提至極限,擒賊先擒王,幹羅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必是以他為目標。絕天滅地由他兩側搶前而出,一刀一劍閃電劈刺而去,務要在幹羅氣勢催逼至巔峰前殺其銳氣。幹羅麵容一冷,輕哼一聲,兩手拍出,不分先後拍在刀鋒和劍尖上。

“霍!霍!”絕天滅地兩人齊齊悶哼一聲。絕天身體晃了一晃,滅地則退後了小半步,居然分別硬擋了幹羅兩擊。幹羅毫不驚異二人的強橫,他們不是如此武功高強方為怪事,再哼一聲,雙手幻起滿天爪影,虛虛實實往兩人抓去。

就在這時風聲傳來。四條人影由屋瓦撲下,四支長矛直擊向絕天滅地發動攻勢的幹羅。幹羅心中暗歎,這次來圍攻他的確是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深懂聯攻之道,因為若是太多人撲下來,形勢複雜,他幹羅可渾水摸魚撿得便宜,但四個人卻剛好填補了背後每一個破綻空隙,發揮最大的力量。

絕天受了幹羅一擊,雖逞強一步不退,但已是氣血翻騰,收回來的刀再也無能主動,想化攻為守,眼前已盡是幹羅的爪影。他乃十大煞神之首,麵對的雖是天下有數的毒手幹羅,仍臨危不亂,大喝一聲,一刀劈出,取的不是幹羅的手,而是幹羅的前額,竟是同歸於盡的硬拚硬。

滅地雖外貌粗悍,豈知卻剛和絕天的陽剛路子相反,陰柔纖巧,劍尖爆起一朵劍花,護在身前,嚴密封死幹羅的所有進路,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無縫,幹羅冷喝一聲“好!身形毫不停滯,以令人肉眼難以覺察的速度,閃了幾閃,切入兩人中間處,左右中指向兩側同時彈出,正中刀劍。在後的方夜羽心中一凜,幹羅所表現出的實力,竟在他估計之上,難道敗於浪翻雲劍下後,他的武功不退反進?思索間,身後三八戟已來到左手上。

“叮!”“叮!”絕天強悍的一刀給彈得往上跳去,滅地嚴密的劍勢則全給彈散。四支長矛已離幹羅左右兩側及後方不足六尺的距離。絕天滅地兩人身體一晃,化去兵器傳來的內勁,橫刀回劍待要再攻,“鏘!”幹羅分作兩截掛於背後的長矛已在手中以最驚人的高速合二為一,一矛化作兩矛,指向絕天滅地變招間無可避免出現的間隙。勁氣由矛的兩端鋪天蓋地巨浪般往兩人拍擊而去。

幹羅終於亮出他威懾天下的矛,當年怒蛟島一役,若非趕不及取出長矛,他也不會在覆雨劍下敗得那麽快、那麽慘。但天下間,亦隻有浪翻雲可快得使幹羅取不出他的矛來。現在矛已到了山城之主毒手幹羅手裏,方夜羽暗叫不好。“鏘鏘!”絕天滅地兩人悶哼一聲,觸電般往兩旁飄跌,以化去幹羅能斷人心脈的狂猛先天氣勁,兩人心中之駭然,簡直無法言語形容,幹羅竟練成了先天真氣?

真氣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東西,源自生命的奇異力量,潛藏在每一個人神秘的經脈穴位內,追求武道之士,通過精神肉體的刻苦訓練,激發出無窮無盡的潛能,再以種種秘訣心法加以駕馭,成就之高低,就是武林裏高手低手之別。真氣大別為兩類,就是先天和後天。後天乃有為而作,限於體質;先天無為而作,奪天地之精華,能吸取天地自然的力量,無窮無盡,高下之別,不言可知。能練成先天真氣者,皆成不世高手,像已故的黑榜高手談應手的玄氣,雖足令他橫行江湖,但仍差半級才到達先天真氣的段數,絕天滅地比之談應手當然差了一截,撞上幹羅三年來閉關練成的先天真氣,自是立即吃虧。

幹羅何等老謀深算,利用絕天滅地勢要攔他的形勢,硬逼兩人拚了三招,先以普通真氣誘使對方放心出手,到第三招方下殺著。

“鏘!”清響震懾全場,三八戟和長矛兩下閃電般絞擊在一起。方夜羽一聲狂喝,三八戟布起一道光網,防止幹羅的第二矛,人已往外飛退。幹羅將矛收回來,移往身後,化出一天矛影,迎向激刺而來的四支長矛。不聞半點兵器交擊的聲音,四名精銳好手一齊慘呼,鮮血飛濺下長矛全離手墜地,往後飛跌,再也爬不起來。方夜羽駭然一驚,幹羅竟趁矛刺上身前,點中四人的咽喉,真是聳人聽聞之至。

幹羅長矛遠指方夜羽,殺氣遙遙製住對方,哈哈一笑,說不出的從容飄逸,道:“方夜羽你能擋我全力一擊,足見已得魔師真傳,可是我今日必須殺你,實在可惜。”

四麵八方的高手紛紛躍下,布在戰略位置,造成合圍之勢,其中十人從方夜羽後撲前,分兩重護在方夜羽之前,以應付幹羅可怕的長矛。絕天滅地強提真氣,移到幹羅後方,將他夾在中間,但氣勢大遜先前,若他們不是一人分了幹羅一半力道,早已傷重退出。

方夜羽神色凝重,沉聲道:“前輩是否練成了先天真氣?”

幹羅像一點不知道已陷身重重圍困內,矛下垂至尖鋒點在地麵上,微微一笑道:“你的眼力終究差了浪翻雲一大截,浪兄看了我一眼,便知我武功大進,由後天步入了先天的境界,這亦是你失算的地方。”

方夜羽暗呼厲害,幹羅確是攻心的專家,在這時提起聲威直逼龐斑的覆雨劍浪翻雲,正是借其勢以壓他,並削弱已失了先威的己方士氣,待要出言破解,幹羅旋躍而起,長矛化作一股龍卷風,衝天而來。絕天、滅地兩人反應最快,淩空追去,但已慢了半步,幹羅早飛臨方夜羽之上。勁風罩下,方夜羽旁的十多人被勁氣壓得身不由己,像是故意騰出一塊空地來讓兩人決鬥般往四周跌退。在風暴中心的方夜羽反而感不到驚人的氣勁,隻見長矛像怒龍般,從天上由幹羅手中往他直刺而來。幹羅眼中精光凝然,顯示出這一擊乃是他畢生功力所聚,矛下有死無生,方夜羽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顯示出他小魔師的身份和本事,全然不懼,他知道除非換了龐斑、浪翻雲和厲若海,否則無人敢硬擋幹羅此擊,周圍雖滿是他精銳的手下,但他的感覺卻是孤軍在作戰。

黑榜高手,果是無一好對付。方夜羽冷哼一聲,往後疾退,手中三八戟施出龐斑親傳的救命三大絕招之一“佛手逃猴”,催逼出一道狂猛氣勁,硬往追來的矛撞去。幹羅心中大奇,方夜羽退是正理,但卻毫無理由和自己無堅不摧的真氣硬碰。“霍!”方夜羽像羽毛般飄起,往外退去。原來勁氣相交時,方夜羽的勁氣竟奇跡地由陽剛化作陰柔,反撞往方夜羽,像風送落葉般將他送走,用力之妙,令人大感折服,幹羅一時間也奈他莫何。四周刀矛斧劍,狂風般卷往幹羅,絕天滅地的刀劍又到。

幹羅心中暗歎一聲,方夜羽消失在波浪般攻上來的死士之後,使他失去了殺死他的黃金機會,矛勢一展,當先衝上的三個人濺血飛跌。幹羅心中湧起萬丈豪情,扭身運矛,迎著從後攻來的絕天滅地殺過去,“叮叮當當”不絕於耳。絕天滅地兩人施盡渾身解數,在數息之內分別硬擋了幹羅十多矛,卻退了十多步,若非幹羅要分神挑開其他人不畏死攻來的兵器,恐怕他們已落敗負傷。不過他們能支持這麽久仍毫無損傷,傳出去已可使他兩人名震江湖。

幹羅一聲長嘯,舍下兩人,躍上一堵高牆之上,身後已倒下了二十三人,可見剛才戰況之烈,一時間,無人敢躍上牆頭挑惹幹羅。四麵八方,人影幢幢,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

“呀!”一聲女子的尖叫和打鬥聲在左方遠處瓦麵傳來。幹羅心中一凜,功運雙目,往聲音傳來處望去,隻見一道嬌小的人影,躥高躍低,硬往他這方向闖來。幹羅心中一熱,失聲道:“燕媚!”雙腳用力,大鳥騰空般往在敵人兵刃下苦撐的“掌上舞”易燕媚撲去。

前路蹄聲漸急。穀倩蓮依偎著風行烈,蹙起秀眉道:“犯不著和他們硬碰硬吧?不如我們逃進樹林去和他們玩玩捉迷藏,好嗎?”

風行烈記起了她和刁辟情玩的遊戲,啞然失笑道:“你似乎對捉迷藏情有獨鍾。”

穀倩蓮俏臉一紅,垂頭以蚊蚋般的細語道:“我的確對一些東西情有獨鍾,但卻非捉迷藏。”

風行烈聽她如此大膽露骨,心中一顫,說不下去。穀倩蓮眼中掠過無可名狀的無奈,卻不讓風行烈看見。

風行烈望向前方,借了些微星光,看到黑壓壓十多名騎士,像朵烏雲般向他們掩過來,手上持的均是巨盾重矛等對仗的攻堅利器,顯是針對他的丈二紅槍有備而來。

穀倩蓮的綿綿軟語又在他耳邊道:“看來他們絕非善類,你要好好護著我嗬!”

風行烈失去功力後,意氣消沉至極,此時功力盡複,憋得已久的悶氣終於找到宣泄的機會,心中湧起萬丈豪情,長笑道:“穀小姐請放心,隻要我有一口氣在,保你毫發無損。”

“衝呀!”騎士們一齊呐喊,卻隻像一個人狂叫,隻不過大了十多倍,聲威懾人,同時表示出慣於群戰,否則如何能喝得如此一致。最前一排四名騎士的重矛向前平指,隨著戰馬的衝刺,隻是聲勢足以叫人膽喪。

風行烈卓立不動,丈二紅槍扛在肩上,神情肅穆,凝看敵騎馳至十丈外的距離,雙眉往上一牽,丈二紅槍忽地彈起,離手拋出,竄上半空,往敵我間的正中點落下去。穀倩蓮嚇了一跳,不知好端端為何要扔掉丈二紅槍,剛要問出口,風行烈已往前掠去。

敵人共有十六騎,分作四排,除前排四人持矛外,第二排四人左盾右刀,第三排拿劍,第四排則是四支方天戟,而且四排人每排均穿上了不同顏色的武士服,依次是灰、白、黑、黃,剛好與坐騎相同。隻是外觀,已足以使人知道他們精於某種玄妙的陣戰和衝鋒術,否則怎會派他們來打頭陣?

蹄聲震耳欲聾,風行烈隻移了兩步,竟跨過了五丈的距離,赤手接回由空中落下的丈二紅槍,這時敵騎才再奔出了三丈的距離。穀倩蓮望著風行烈持槍橫在路中的雄姿,眼中閃出迷醉崇慕的神色。

風行烈大喝一聲,像平地起了一個轟雷,把馬蹄奮發的聲音遮蓋過去,嗤嗤聲中,丈二紅槍化作千百道槍影,像把整條官道全截斷了似的,水滴也不能通過。

前排四人不慌不忙,狂喝聲中,離馬而起,借矛尖點在地上之力,躍往風行烈頭頂三丈許處。無人的健馬驀地狂嘶,加速向前奔出,原來給後麵的騎士用刀刺在馬臀上,激起它們往風行烈奔去,手段殘酷。這招亦毒辣至極,豈知風行烈長嘯一聲,身子往高空升去,剛好攔著四人,丈二紅槍的槍影刹那間填滿空中,嗤嗤聲中,槍頭帶起無數個氣勁的小急旋,往四名淩空以矛攻來的敵人旋過去。

這是厲若海所創的燎原槍法的起手式“火星乍現”,槍頭點起的氣勁,活似一粒粒火星熾屑,專破內家護體真氣,傷人於無形,厲害非常。那四人也知厲害,四支矛扇般散開,護著身上要害,隻是極為普通的一式“孔雀開屏”,已可見驚人的功力。四匹加速奔來的馬到了風行烈身下,持刀盾的四騎亦衝至丈許外,準備和淩空攻向風行烈的人上下配合,發動攻勢。

穀倩蓮盈盈俏立,外表雖巧笑倩兮,其實卻心內暗驚,龐斑方麵隨隨便便來了這十六個名不顯於江湖的人,而竟然每個均可列入高手之林,這樣的實力,怎能不叫人驚懼?尤可怕者,他們不須講求麵子身份,所以行事起來可以不擇手段,務求置敵於死地。念頭還未完,接著發生的變化,連精靈善變的穀倩蓮也一時間目瞪口呆。

在空中一招“火星乍現”後的風行烈,見四名持矛高手已給逼得倉忙飛退往兩旁,一口氣已盡,待要往下落去,心中忽生警覺。這類警覺乃像他這類高手的特別觸覺,並非看到或聽到任何事物,而是超乎感官的靈覺。他感到了殺氣,來自腳下正疾馳而過的四匹空騎。他連想也不想,燎原真勁貫滿全身,硬是一提,竟淩空再翻一個筋鬥,變成頭下腳上,恰好看到幾個穿著和四匹灰馬同樣顏色緊身衣的嬌小身形,提著閃閃生光、長約三尺有護腕尖刺的女子,由馬腹鑽出來,四支尖刺像四道閃電般往他刺去。穀倩蓮驚呼“小心”的聲音傳入耳裏。

四名女子既嬌小玲瓏,又是穿著和戰馬同色的灰衣,在黑夜裏連風行烈也看走了眼。但她們卻不能瞞過他自小經厲若海嚴格訓練出來的靈銳感覺。風行烈哈哈一笑,丈二紅槍一顫下,化出四點寒星,火花般彈在四支分刺胸腹要害的水刺尖上,隻覺此四女刺上的力道極其陰柔,便像毫不著力那樣,叫人非常難受。風行烈身形再翻往後,避過了第二排劈來的四把重刀,彈往穀倩蓮處。四名灰衣少女齊聲嬌呼,水刺幾乎把握不住,人已給震得挫回馬腹下,她們的腳勾在馬側特製的圓環裏,身體軟得像團棉花,給人陰柔至極的感覺。若非她們功走陰柔,隻是槍刺這一觸,已可叫她們當場吐血。

前四匹馬驟然煞止。後一排左盾右刀的白衣武士在馬與馬間策騎衝出,身往前俯,盾護馬頸下,刀在空中旋舞,蓄勢前劈,奔雷般往在空中翻退的風行烈逼去。

穀倩蓮的獨家兵刃煉子劍來到手中時,風行烈已落在她身前,傲然單足佇地,另一隻腳背卻架在獨立地上那腳的腿膝後,丈二紅槍以奇異的波浪軌跡,緩緩橫掃。就像烈火燒過草原,地上的塵屑樹葉,隨著槍勢帶起的勁氣,卷飛而起。白衣武士刀盾已至。

厲若海所創的“燎原百擊”,其實並沒有什麽招式,隻是千錘百煉後精選出來的一百個姿勢動作,以盡槍法之致,而若非有他自創的燎原真勁配合,燎原百擊隻是些非常好看悅目的姿勢動作。但配合著燎原真勁,厲若海的燎原槍法,連從未受傷的龐斑,也不能幸免於難。

這時第三排的黑衣劍手齊躍下馬,穿過刀盾手們那些狂嘶吐沫、失蹄挫倒的坐騎,舞起一張劍網,鋪天蓋地般往風行烈罩去。之前移往兩旁的四女,提著水刺,跳離馬腹,落在草地上,水蛇般貼地竄過來,分攻風行烈的兩側。在風行烈後的穀倩蓮,清楚地感到風行烈的丈二紅槍威力龐大得真能君臨方圓數丈之內,難怪他有隻要不離他二十步,便可保無虞之語。

風行烈麵容古井不波,丈二紅槍回收身後,冷冷看著敵人殺向自己的延展攻勢。沒有人猜到他的槍會由哪個角度出手,這是燎原槍法名震天下的“無槍勢”,由有槍變無槍,叫人完全捉摸不到可怕的丈二紅槍下一步的變化。四名劍手愕了一愕,不過這時已是有去無回的局麵,四劍倏分,由四個不同角度往風行烈刺去。四把水刺亦速度陡增,一時間有若千軍萬馬分由中側上下往風行烈刺去。最後一排四支方天畫戟分作兩組,由兩邊側翼衝出,看情況是要趕往風行烈後方,目標若不是截斷風行烈的後路,形成合圍之局,便是要攻擊俏立後方的穀倩蓮。

交戰至今,隻是眨幾下眼的光景,但已像千軍萬馬纏殺了竟日的慘烈。風行烈心中一片寧靜,絲毫不為洶湧而來的敵勢所動,天地似已寂然無聲,時間緩慢下來,快如疾風的劍和刺,落在他眼中,宛若慢得可讓他看清楚敵兵的軌跡、變化和意圖。

十年前,當風行烈十五歲時,有天厲若海在練武時擊跌了他的槍後,不悅道:“若你一槍擊出時,忘不掉生和死,行烈你以後再也不要學習燎原槍法。”

風行烈汗流浹背,跪下惶然道:“師父!徒兒不明白。”

厲若海大喝道:“站起來!堂堂男兒豈可隨便下跪。”

風行烈惶恐起立,對這嚴師他是自內心深處湧起尊敬和懼怕。

厲若海俊偉的容顏冷如冰雪,將丈二紅槍插在身旁,負手而立,精電般的眼神望進仍是少年的風行烈眼內,淡然道:“若無生死,何有喜懼?剛才我一槍挑來,若非你心生懼意,哪會不遵我的教導,不攻反退,致陷於挨打之局,最後為我擊跌手中之槍。”

這些回憶電光石火般閃過風行烈腦際,劍刺已至。在後方的穀倩蓮,俏目凝定風行烈一手收槍身後的挺立身形,忽然間竟分不開那究竟是厲若海?還是風行烈?渾然忘了由兩翼朝她殺過來的戟手和隆隆若驟雨般的馬蹄聲。

掠過了十多間民房後,韓柏倏地在一個較高的屋脊上立定,轉過身來,張開雙手得意地道:“有本事便來殺我吧!”

花解語落在他對麵的屋頂上,隻見在廣闊的星夜作背景襯托下,韓柏像座崇山般挺立著,使人生出難以攻破的無力感。她心中掠過一絲恐懼,她感到對方不止是韓柏,還是威懾天下的“盜霸”赤尊信,這想法亦使她感到非常刺激。她雖是魔師宮的人,但她亦不明白秘異莫測的“種魔大法”,這令她產生出對不知事物的本能懼意,但亦夾雜著難言的興奮,因為對方是第一個被植入魔種的人。忽然間她不但失去了來時的殺機,還有一種被對方征服的感覺在心中蔓延著,一種期待的感覺。韓柏並不是厲若海那種使人一見心動的英雄人物,但卻另有一股玩世不恭,不受任何約束、似正又似邪的奇異魅力,吸引著她已飽閱男女之情的心。這使她更生懼意,也更覺刺激。若不能殺死對方,便會被對方征服,一種軟弱的感覺,在內心深處湧起。

一陣夜風吹過,掀起了花解語早已敞開的裙腳,雪白渾圓的大腿露了出來,在星光下膩滑的肌膚閃閃生輝,誘人至極。韓柏看得一呆,吞了口涎沫,讚歎道:“這麽動人的身體,不拿來做一會妻子,確是可惜!”這句話才出口,自己心中也一驚,為何這種輕佻話也會衝口而出?但又覺痛快到了極點,因為自己的確是這樣想著。他當然不知道,與唯一具有魔種的龐斑會過後,已全麵刺激起他體內的魔種,使他正在不斷變化的性格,更加劇地轉變,逐漸成形。

花解語一呆後格格輕笑,低語道:“你可不可以小聲點說話,下麵的人在睡覺嗬!”輕言淺笑,哪像要以生死相拚的對頭,反似欣然色喜。

韓柏躍起再翻一個筋鬥,嘻嘻一笑道:“花娘子你玩過捉迷藏沒有?”

花解語為之氣結,嗔道:“你再對我亂嚼舌頭,我便割了它!”

花解語數十年來曆盡滄桑,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韓柏這類角色,又好笑又好氣下,手一揚,纏在腰間的彩雲帶飄起,在空中卷起了兩朵彩花,往兩丈許外的韓柏套去。她身上的衣服立時敞開,露出內裏緊窄短小的貼身紅褻衣,隱見峰巒之勝,雪白的臂腿,足可使任何男人呼吸立止。

花解語雖是魔師宮的護法高手,武功卻非源自龐斑,而是屬於一個與龐斑淵源深厚的魔門旁支,專講以聲色之藝入武,與當年蒙古三大高手之一八師巴愛徒白蓮玨的“姹女消魂大法”異曲同工,其媚人之法,並非出賣色相,而是將人世至美的女體,借種種媚姿,吸懾敵手的心神,製敵於無形,厲害非常。

韓柏看得兩眼一亮,彩雲帶已當頭套下。韓柏剛欲哈哈大笑,忽然記起花解語的警告,連忙伸手掩口,眼見四周已滿是彩影,勁氣割麵。帶端抽拂,韓柏一縮一彈,閃了兩下,竟脫出層層帶影,翻彈往遠方的房舍。花解語駭然大震,一時間忘了追去,自出道以來,韓柏還是第一個人如此輕鬆脫出她這名為“帶係郎心”的絕招下。

韓柏消失在遠處高起的屋脊後,花解語美目掠過極為複雜的情緒,冷哼一聲起步追去。

易燕媚掌上可舞的嬌軀在敵人的刀光劍影裏不住閃躍,手上一對短劍迅速點刺,將無情地往她攻來的敵方兵器擋格開去。眨眼間她已衝過了兩間屋瓦的重重封鎖。她背後兩道刀光閃起,淩空追擊而至,帶起呼呼刀嘯之聲。兩支鐵棍則分由左右攻至,棍頭晃動間,完全封擋了她往兩側閃避的可能性,她一口氣已盡,勢不能再往上升去,唯一的兩個方法,一是往前衝,又或硬煞住衝勢,往下落去,可是她當然不可這樣做,敵人人數既多,又無不是高手,且深悉聯攻之道,若她不能迅速和幹羅會合,會陷入單獨苦戰的危局,敵人的力量可把她壓碎,唯有往前衝去,而她知道這正是敵人為她設下的陷阱。

一聲嬌叱,易燕媚強提一口真氣,正往下彎落的身形竟奇跡地倏升丈許,橫過屋脊間足有四至五丈的空間,往幹羅撲過去,不愧以輕功稱著的聲名。“劈啪!”一聲機括發動的聲響,起自下方。易燕媚暗叫不妙,一團黑影由下彈上,竟是一張網,由機括發動,強彈上來,剛好籠罩著自己所有進路。背後兩刀兩棍追至,眼前的劫難實是避無可避。易燕媚一聲嬌叱,纖足點出,正中網邊,借力往後一翻,剛好避過網罩之厄,兩支短劍幻起一片光影,往背後和左右兩翼攻來的兩刀兩棍迎去。

刀棍惡龍般追至,眼看難以幸免,矛影忽起,幹羅淩空下撲,“嗤嗤”聲中,幹羅威震天下的矛護著了易燕媚每一個空隙,每一處破綻。雖在刀光棍影裏,易燕媚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四周的敵人一圈圈攻來,就像等著衝擊上岸,此起彼落的巨潮。為了營救易燕媚,幹羅惡戰至今,首次讓敵人形成了圍攻困鬥的局勢。慘叫聲中,四名持刀提棍者濺血飛退,以幹羅的功夫,又是含怒出手,此四人仍隻傷不死,可見其不可小覷的功力,不過若要這四人在今晚再動手,卻是休想。易燕媚雙腳剛踏在實地上,劇痛從腿上傷口傳來,正要跪倒地上,不盈一握的蠻腰已給幹羅有力的左手摟著。

易燕媚往幹羅望去,接觸到幹羅罕有像現在感情流露的眼睛,心中流過一道強烈的感觸,低呼道:“城主!他們都……”

幹羅右手矛動,一時間上下前後左右盡是矛影,敵人驚呼聲中,紛紛跌退,無形中破解了第一圈的攻勢,接著又有兩人砰然倒地,已被挑斷了咽喉。

幹羅絲毫沒有因四周如狼似虎,殺氣騰騰的敵人而有一絲驚惶,向易燕媚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我一生以利誘人,以手段服人,到此四麵楚歌的時刻,仍有一個忠心跟隨赴死的手下。”

易燕媚眼圈一紅,悲叫道:“城主!”

幹羅渾身一震,不能相信地看著易燕媚眼裏湧出的感情,自十二年前易燕媚加入山城後,他從未想過易燕媚會用那種眼光看著他。他的手自然一緊,隻覺易燕媚掌上可舞的嬌體是那樣實在和充滿生命力。敵兵又至,幹羅心中豪情狂湧,一聲震耳長笑,人矛合一,摟著易燕媚,衝天而起。在他這輩子裏,從沒有如現在的充實和滿足,目標那麽明顯,就是殺出重圍!除了龐斑外,沒有人可以攔下一個蓄意逃走的幹羅。

絆馬索聲響,八條絆馬索,由下衝上,往升上高空的幹羅卷來,同時弓弦聲響起,十多支勁箭,疾射而至。幹羅哈哈一笑,喝道:“還是這等貨色,要恕幹羅沒興趣留此了。”一閃一縮,不但避過了雨點般灑來的箭矢,還踏在其中一條絆馬索,一滴水般順索暢滑下去。

矛影再現。慘叫聲,倒跌退撞之聲,毫無間斷般響起。在幹羅臂彎裏嬌小的易燕媚蜷縮起來,以免影響了幹羅行動的敏捷,刀光劍影裏,她閉上眼睛,隻感幹羅倏進忽退,躥高掠低,每個動作的變化都全無先兆,叫人難以捉摸,尤其驚人的是幹羅的內力似若長江大河,綿綿無盡,絲毫沒有衰竭之象。

易燕媚俏臉一涼,原來是幾滴血落在她臉上,心中暗歎,幹羅若非為了護著她,肩頭也不會為敵所傷。幹羅迅比閃電的身法再加速,矛勢展至極限,四名攔路的敵人鮮血激濺下,終突圍而出。幹羅將身法展至極盡,往市郊奔去,他逃走的路線迂回曲折,若有人在後跟蹤,即使是同等級數的高手,也會因為失去先機而給他甩掉。半炷香工夫,幹羅已遠離黃州府,這時路旁樹木掩映間,隱見一座廢棄了的土地廟。幹羅摟著易燕媚,躍了進去。

來到廟內,幹羅剛要放下易燕媚,易燕媚竟反手摟著他的腰背,幹羅一呆,低頭往易燕媚望去。易燕媚亦往他望來,眼中射出奇怪至極的神色,似是悲哀,似是無奈,又似惋惜。

幹羅正要思索這奇怪眼神背後的意思,易燕媚嬌美的櫻唇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幹羅突覺腹部一陣劇痛,一把鋒利無比、長如巴掌的匕首透腹而入,直沒至柄。幹羅發出驚天動地一聲狂吼,易燕媚已飄飛開去。幹羅鐵矛一動,遙指易燕媚,一股麻痹的感覺,由小腹丹田處散開,使他知道匕首淬了劇毒。

易燕媚忽然停下,不敢後退,臉上現出驚恐至極的神色,原來她才退了五六尺,幹羅的矛便指向她,槍頭湧出極其強烈的殺氣,籠罩著她,使她知道隻要再退一兩尺,氣機牽引下,將逼使幹羅全力攻來。在受了致命重傷的幹羅死前一擊下,十個“掌上舞”易燕媚也招架不來,無奈下唯有煞止退勢,停了下來。在幹羅湧**水般的殺氣裏,易燕媚全身有若被利針刺體,冰寒徹骨,非常難受。

幹羅臉上血色褪盡,但持矛的手依然是那樣的穩定有力,眼神冷靜得絲毫不含任何人類喜怒哀樂的情緒。

易燕媚想說話來緩和幹羅,以拖延時間,好等設下這個陰謀的方夜羽趕到,但忽然間卻找不到任何話,隻能悲叫道:“城主!我是沒有選擇……”

幹羅冰冷的目光深深望進她的眼中,以平靜得令人心顫的語調道:“你可以離開我、背叛我,甚至和敵人對付我,但卻不可以騙我。”

這幾句話,隻有易燕媚最是明白,她就是利用了幹羅的感情,騙取了幹羅的信任,這亦是方夜羽此局最巧妙的一點。剛才她力戰方夜羽的手下,亦沒有半分作假,因為沒有人可在這方麵騙過幹羅。易燕媚勢想不到幹羅到了這種田地,仍斤斤計較這點,眼光移到柄子仍露在他肚外的匕首一眼,心中升起一陣連自己也難以明白的悔意。

易燕媚眼中淚光閃現,緩緩跪倒道:“殺了我吧!”

幹羅看著她腿上的血滴到地上,搖頭苦笑道:“情關真是難闖之至,龐斑嗬!現在我才明白你的肺腑之言。”

矛收往後,殺氣全消。幹羅除了臉色蒼白和下腹處突出了匕首閃亮的刀柄外,完全不似一個受了重傷的人。易燕媚想不到幹羅會收起長矛,正要出言相問,幹羅眼中精芒爆閃,喝道:“滾!”

易燕媚雙膝一軟,坐倒地上,呆了一呆,一個倒翻,穿門而去。廟外山野間秋蟲鳴叫,一片詳和,誰想得到內中竟藏有如斯凶險。幹羅碰也不碰,看也不看插在丹田要害處的淬毒匕首,凝立不動,凝神內視,爭取每一分時間,運功壓毒療傷。他知道方夜羽不會給他任何喘息的時間,可是對方亦有失算的地方,就是在定計之時,想不到他練成了先天真氣。

方夜羽的聲音在廟外響起道:“累城主久等了!”

幹羅心中暗怒,這句話是之前他遇到方夜羽時所說的第一句話,現在方夜羽以此回贈於他,意義自是大為不同,用心狠毒之至。

方夜羽的聲音又傳來道:“城主武功之強,大出本人意料之外,若非我早定下策略,今晚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幹羅訝道:“奇哉怪也,我功力高下怎能瞞過龐斑法眼,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

廟外的方夜羽心中一凜,心想幹羅確不好惹,到了如此水盡山窮的地步,仍能絕不放過絲毫機會,製造中傷和破壞,隻是一句話,便捉到了龐斑和方夜羽間的矛盾,明言點破。

方夜羽避而不答道:“城主若能自盡於此,方某擔保城主死後可得風光大葬,埋骨於風水旺地。城主意下如何?”

幹羅仰天大笑道:“可笑至極!我幹羅一生闖**江湖,想的隻是馬革裹屍,現在有這麽多人陪葬已是喜出望外,怎會再有奢求。”頓了一頓,大喝一聲,躍出廟外。

隻見星夜裏廟前的空地上,方夜羽左手持戟傲立,身後打橫排開了十多個形象怪異的手下,絕天滅地也在其中。幹羅冷哼道:“這才是今晚對付我的真正實力吧?”

方夜羽和背後十八個人共三十八雙眼睛,一齊落在幹羅插在腹上的匕首處,心中奇怪,幹羅雖說是天下有數的高手,武功高強至極,但怎能給一把匕首插在練武者重地丹田要害,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方夜羽更多了一重驚異,匕首不但是專破氣功的特製利器,鋒刃的毒素更是由三名毒師精心設計,見血封喉,但表麵看幹羅,除了臉孔蒼白點外,不見半點中毒的征象。

方夜羽微微一笑道:“方某身後無一不是出生入死、刀頭舐血的英雄好漢,城主無論說什麽話,也動搖不了他們。”

幹羅麵容一正,背後的矛來到前麵,雙手持矛一緊,一按一挺,濃烈的殺氣立刻朝廟前陣容強大的敵人逼去。方夜羽身後的十多人中,除了絕天和滅地外,他還認出了三個人,都是黑道上出名武技強橫、心狠手辣之輩,這數年來絕跡江湖,原來竟是投奔了方夜羽,假若這等高手,再通過方夜羽學到龐斑的一招半式,其力量將更是不可輕視。早已嚴陣以待的各式兵刃一齊擺開,準備迎接幹羅這一矛,即使“毒手”幹羅受了重傷也沒有人敢掉以輕心。

幹羅一反先前疾如電閃、變幻莫測的進退身法,改為一步一步緩緩前進。方夜羽心中暗笑,一動上手,隻是牽裂傷口,便可使幹羅流血而死。跟著又是心中一凜,隻見幹羅蒼白若死人的容顏肅穆嚴厲,雙目精光電閃,長矛在方圓尺許的空間內急速顫動旋劃間,使人如墜冰窖,呼吸困難的驚人氣勁,隨著他一步一步接近,迅速增強,不一會眾人已是衣衫獵獵,地上的塵屑枯葉離地飛揚。方夜羽和身後一眾高手,忙發出真氣加以對抗。

殺氣更濃,“哧哧……”腳步一下一下重重踏到地上,形成一種使人聯想到死亡的恐怖節奏。幹羅的腳步雖是那麽重,但踏在泥地上,卻不曾留下半點腳印遺痕,叫人完全不明白為何會這樣。方夜羽本想往後退去,讓身後好手先擋他的頭威,但不旋踵已心中一震,打消了這念頭,原來他忽地感到眼前幹羅此矛,威力驚人之極,即使在五丈之外,其氣勢已將自己鎖定,假設自己貿然退後,氣勢上無可避免現出的空隙,將會像幹布吸水般,惹得幹羅的矛勢立時發揮到極峰,向自己攻來,那時縱有千軍萬馬在旁攔止,可能也幫不上忙。這些想法閃電般掠過腦海,方夜羽忙收攏心神,大喝一聲,三八戟施出龐斑絕藝,化作銀芒,往矛鋒射去。他身後十多人,暴喝聲中,亦分由左右兩翼撲往幹羅。戰事再次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