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雲·第一冊 第一章 末路豪雄

浪翻雲步入觀遠樓二樓廂房雅座,恰是華燈初上時分。觀遠樓在怒蛟島上,屬於小酒樓的規模。浪翻雲愛它夠清靜,可以觀望洞庭湖外的景色,所以這兩年來成為觀遠樓的常客。兩年了!自惜惜死後,轉眼便兩年,他真的不知道這些日子是如何度過的。想到這裏,意興索然!

怒蛟島在江湖黑道上赫赫有名,與赤尊信的尊信門、黑道大豪幹羅的幹羅山城,同被列為武林黑道的三大凶地。這三股勢力,主宰著當今黑道的命運。有人預言,隻要這三股勢力打破均衡,合而為一,就是天下遭殃的時刻。

這一種趨勢正在發展,確實內情異常複雜。怒蛟島是洞庭湖上一個占地數萬畝的大島,島上山巒起伏,主峰怒蛟嶺,矗立於島的中心地帶。怒蛟幫的總部怒蛟殿,建於山腰處,形勢險峻,易守難攻。這等建築,是與浪翻雲並列為怒蛟雙鋒,人稱右先鋒的淩戰天精心設計和督建的。接近三千的怒蛟幫眾,過萬的家眷,聚居在沿岸一帶的低地,熱鬧升平。賭場、妓院與酒樓林立、販商雲集、勝比繁華的大都會,又儼如割地稱王。自上一任幫主上官飛,以怒蛟島為基地,在左右先鋒“覆雨劍”浪翻雲和“鬼索”淩戰天兩人的協助下,南征北討,把湖南、湖北洞庭湖一帶收歸勢力之下,其影響力借著長江東西的交通,幾乎遍及中原。販運私鹽,又從事各種買賣,坐地分肥,使一般幫眾,都家產豐厚,遑論頭目級以上的人物。有錢能使鬼推磨。錢也促進了這個湖島的興旺。

浪翻雲對窗坐下,要了兩大瓶女兒紅。窗外淡淡一輪明月。洞庭湖水麵波澄如鏡,月色下閃閃生光。秋露迷茫凝月影,寒齋清冷剩梅魂。惜惜就是在明月迷蒙的一個晚上,欲舍難離下,撒手歸去。浪翻雲沒有流淚,他從不流淚!湖內有燈火疾掠過去,浪翻雲知道是幫中的巡邏的快艇。近年來以四川雲南一帶為基地的尊信門,在完成了對西陲的控製後,魔爪伸向中原,威脅到怒蛟幫的存在,形勢已到一觸即發的險境。自惜惜死後,浪翻雲從不過問幫內事務,現任幫主上官鷹繼承父業,銳意圖強,樂得浪翻雲投閑置散,好維持自己的處事作風,也讓新興的力量建立起來。

成又如何,敗又如何!縱能得意一時,人生彈指即過,得得失失,盡歸黃土。譬之如惜惜的絕代風華,還不是化為白骨!浪翻雲心內絞痛。長達四尺九寸的“覆雨劍”仍係腰際,這寶劍曾是他的命根,現在卻像是廢銅爛鐵,對他沒有絲毫意義。掛著它隻是一種習慣。

一陣輕微的步音傳入耳內。浪翻雲知道有高手接近。步音熟悉。一人推門進來,隨手又把門掩上。坐在浪翻雲對麵的位置。這個男子容貌瘦削英俊,兩眼精明,虎背熊腰,非常威武。正是與浪翻雲齊名的右先鋒“鬼索”淩戰天。淩戰天的身體剛好擋著浪翻雲望向窗外的視線。浪翻雲無奈,把欣賞洞庭湖夜月的目光收回,心內一陣煩躁,知道今晚又要麵對險惡的世情。

淩戰天今年三十五,比浪翻雲小了一歲,正值壯年的黃金時代、生命的頂峰。浪翻雲望著這個幫內最相好的兄弟,想起當年兩人出生入死,共闖天下;勉力提起精神,露出一個罕有的笑容道:“戰天,明天你即要起程往橫嶺湖的營田屬幫,我借此機會,為你餞行。”

淩戰天道:“你居然也知道了。”

浪翻雲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滿。的確是,若非為他打點日常起居的小郭告訴他,即使淩戰天離去多久,他也不會知曉。自惜惜死後,什麽事他都不想過問,也不想理會。想到這裏,對這生死之交生出了一份內疚。

浪翻雲溫和地道:“放心去吧!有我浪翻雲在,定保你的妻兒平安。”當時幫規所限,外調者一定要把妻兒留在島上,借此牽製部下。

淩戰天斂容正色,正要發言,浪翻雲一抬手,阻止了他說話,道:“休要再提,前任幫主待我等恩深義重,豈可在他老人家魂歸道山,便反對他的後人。叛幫另立之事,不可再說。”

淩戰天麵容浮現一片火紅,雙目射出激動的神色,怒聲道:“大哥,這個恕難從命,我們明天以後,可能再無相見之日,心內之言,不吐不快。”

麵對這個有生死交情的兄弟,聽到他語氣悲憤堅決,浪翻雲盡管不願,亦不得不讓步,歎道:“你說。”隻有簡單的兩個字,似乎連多一字也不想說。

淩戰天道:“恕小弟直言,自新幫主上官鷹繼位後,不斷安插像翟雨時、戚長征、梁秋末等無能之輩,把持幫務;一班昔日以血汗換回怒蛟幫偌大基業的弟兄,卻一一遭受排斥;不是權力被削、調往無關重要的位置;便是被派予完全沒有可能成功的任務,不幸的身死當場,較幸運的也橫加辦事不力的罪名,以致人心離散。”他的聲音愈說愈響,愈說愈激動,完全是一種不計後果的心態。

一直以來,淩戰天以冷靜精明著稱,可是在他最尊敬的大哥麵前,他內心的感情像熔岩般爆發出來。淩戰天胸口強烈地起伏,待得平靜了一點,繼續說:“自從上官鷹娶得幹羅那不知從何冒出來的女兒幹虹青後,更變本加厲;一方麵加強排擠我們這群舊人,另一方麵,又籌謀與野心勃勃的黑道巨擘——幹羅山城的主人‘毒手’幹羅合夥,說是聯手對付尊信門主‘盜霸’赤尊信的擴張。其實幹羅這絕代凶魔,惡名昭彰,這樣引狼入室,徒然自找滅亡。”說到這裏,聲音有點哽咽。浪翻雲一言不發,定定地望著杯內色如瑪瑙的醇酒。酒醒何世?

淩戰天俯身向前,雙掌十指按在桌麵,因用力而發白,桌麵被抓得吱喳作響,沉聲道:“老幫主和我們打出的天下,難道要眼睜睜拱手讓人嗎?”他的雙眼充滿怒火。頓了一頓,坐直身子,道:“大哥在幫內的聲望不作第二人想,隻有你能力挽狂瀾於既倒,怎可以這樣無動於衷?”

浪翻雲一手握起滿杯醇酒,一仰頭,那酒似箭一般射入喉嚨內,一股火熱的暖流往身體各處竄去。麵容卻如千古石岩,不見絲毫波動。濺出的酒灑在襟前,亦不拭抹。淩戰天把心中積鬱了近兩年的話,一口氣痛快地說了出來,情緒宣泄後,人也逐漸平複下來。他知道若不能使這個與赤尊信和幹羅並列江湖黑榜十大高手的“覆雨劍”浪翻雲振作起來,前途再沒有半點希望。

淩戰天續道:“三日後‘毒手’幹羅便會親率手下凶人‘破心拐’葛霸、‘掌上舞’易燕媚、‘封喉刃’謝遷盤等,傾巢而來。分明要一舉把我幫接管過去。”一陣悲笑,哂道:“可憐上官鷹那小鬼對付自己人用盡心機,遇到興亡大事,卻暈頭轉向,不辨東西,還以為平添臂助,可以對抗赤尊信那個魔君。分明是被妖女幹虹青玩弄於股掌之上。”

浪翻雲閉上雙目,不知是否仍在聽他說話。淩戰天不作計較,時間無多,明天他將被外放到營田,那時鞭長莫及,隻能空歎奈何,急忙續道:“現在幹羅唯一忌憚的人,就是大哥。我被外調他方,一定是幹虹青受幹羅指示下所為,盡量削弱大哥各方麵的助力,屆時大哥孤掌難鳴,還不是任人魚肉。眼前唯一生路,就是在幹羅抵達前,把領導權爭取過來。怒蛟幫的生死存亡,全在大哥一念之間。”浪翻雲再幹兩杯烈酒,神情落寞。

淩戰天憤慨的眼神,轉為憐憫的神色,放輕聲音道:“大哥!不要再喝了,自從大嫂病逝後,沒有一天你不喝酒,即使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酒毒的蝕害呢。”言下不勝惋惜。若非浪翻雲意氣消沉,全無鬥誌,幹羅和赤尊信等雖說是一方霸主,縱橫無敵,亦不敢這樣明刀明槍,欺上頭來。兼之現任幫主上官鷹樂得他投閑置散,好讓他從容安排,棄舊納新,建立自己的班底勢力。外憂內患,使曾經雄霸長江流域的怒蛟幫,勢力大不如前。

當時天下黑道鼎足而立,幹羅山城以北方為基地,控製黃河兩岸。尊信門則以四川、雲南一帶為據點,勢力籠罩了中國西陲。怒蛟幫占據中部地帶,包括湖南、湖北、河南江西等肥沃的土地。無論是處在北方的幹羅山城,又或在西陲的尊信門,若要在中原擴張勢力,都自然而然要先攻克中原霸主。換言之,就是要先擊敗怒蛟幫。但怒蛟幫昔日上官飛健在時,一代豪雄,統率全幫,武功有浪翻雲,組織有淩戰天,極一時之盛,無隙可尋,穩如泰山。不過自從上官飛五年前逝世,浪翻雲兩年前喪妻,叱吒一時的長江第一大幫,已是今非昔比。縱使如此,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幫內好手仍眾,若非新舊勢力傾軋不已,淩戰天不相信有人敢這樣欺上頭來。

浪翻雲不理淩戰天感慨的眼光,再盡一杯,把酒杯倒轉放在桌上,以示是最後一杯。淩戰天知道浪翻雲給足他麵子,心下百感交集。

浪翻雲第一次把目光從酒杯移開,望向淩戰天道:“戰天,不如今夜由你我護送秋素和令兒,逃離島外,覓地隱居。”他自愛妻惜惜死後,還是第一次這樣積極地要去做一件事情。淩戰天毫不領情,一聲悲嘯,站了起來,緩步走向窗前,望向窗外月夜下的洞庭湖。涼風從湖上徐徐吹來,帶來湖水熟悉的氣味。窗外的明月又大又圓,一點也不似窗內兩顆破碎的心,滿懷悲鬱。

淩戰天斷然道:“淩戰天生於洞庭,死於洞庭。我若要走,就算幹羅和赤尊信親自出手攔阻,恐怕仍要付出可怕代價。我擔心的是大哥你,幹羅威震黃河,手中長矛,鬼神難測,兼之善耍陰謀詭計……”

浪翻雲恰在這時起身,走到窗前。兩人一齊望向月夜下的洞庭湖,這個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浪翻雲喃喃道:“還有多少天是八月十五?”淩戰天想起浪翻雲的亡妻紀惜惜正是病逝於兩年前八月十五的圓月下,知道他憶念亡妻。

淩戰天心下悲歎。想他生無可戀,不自殺已是堅強至極。此人才智武功,均不作第二人想,就是感情上死心眼之至。當下眼見多說無益,唯有盡力而為,走一步算一步而已,順口答道:“還有五天。”

浪翻雲沉吟不已,好一會才道:“戰天,回家罷,秋素和令兒等得急了。”

淩戰天知道他下逐客令,其實他肯聽他說這許多話,已大出他意料之外。無奈暗歎一聲罷了,轉身離去。剛推開門,淩戰天又回首道:“在島南觀潮石處,我長期布有人手快艇,大哥隻要在石上現身,會有人接應。”欲言又止,終於推門而去。

淩戰天步出街外,夜風使他精神一振,恢複平日的冷靜機變。想起浪翻雲昔日英氣懾人,比之如今的頹唐失意,不勝唏噓!一人在暗處現身出來,是淩戰天手下得力的大將龐過之。龐過之堅毅卓絕的麵容帶著失望,顯然從神色上察知淩戰天無功而返。

龐過之人極機敏,絕口不提浪翻雲的事情,沉聲道:“上官鷹方麵派人來偵察,都給我方的人截著。”

淩戰天眼中寒芒閃動道:“若非我念著老幫主情義,縱有十個上官鷹,也早歸塵土。這小子也算了得,勢力擴張得這般快速。這次我們硬不給他麵子,以後的衝突,會更為尖銳。”

龐過之麵容不變,沉著地道:“正式鬧翻,是早晚間事,幹羅一到,便是攤牌的時刻,可恨在那妖女慫恿下,將副座你硬調外放,令幹羅可以在此從容布置,將我們連根鏟除。”

淩戰天冷笑一聲道:“我淩戰天什麽風浪不曾經過,鹿死誰手,不到最後一刻,豈能分曉?”話題一轉道:“明天離去的事,安排妥當沒有?”

龐過之道:“一切安排妥當,行走的路線,除了你我之外,隻有曾述予一人知道。”淩戰天聽到曾述予的名字,冷哼一聲,似乎對這手下有極大的不滿。龐過之待在一旁,靜候吩咐。

淩戰天心道,我縱橫江湖,比現在更惡劣的場麵,仍能安然度過,豈是如此可欺,不妨走著瞧吧。一輪明月,高掛天上。好一個和平寧靜的晚上。淩戰天轉頭望向龐過之道:“過之,這次我們動用的人手,須有兩個條件,首先應是核心階層的人物,忠心方麵無可懷疑;其次必須武功高強,貴精不貴多,才能在防止風聲外泄下,發揮最大作用。”

龐過之道:“副座放心,直到現在,所有安排,都循這個方向發展,當然,曾述予是唯一例外。”麵上出現一個詭秘的笑容。

淩戰天道:“他是我們最重要的一隻棋子。他不仁,我不義,也沒有什麽好說了。”說完淩戰天望上夜空。剛好一片烏雲掠過,明月失色。明天,名義上他要起程赴營田。三日後,威震黃河的幹羅山城主人會大駕光臨。五日後,浪翻雲亡妻忌辰。所有事情,都堆在這數日內發生。赤尊信的尊信門又如何,他怎會坐視幹羅吞掉怒蛟幫,他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是在這三日內,米已成炊前到來。風雲緊急,龍虎相拚。酒樓外的街道一片熱鬧升平景象,一點也不像即將有災劫來臨!

幹虹青坐在馬車內,躊躇滿誌。一想到可以見到幹羅,她便全身火熱,陣陣興奮,幹羅這號稱無敵的黑道高手,對女人有一種驚人的吸引力。她這個假冒的女兒也不例外。一個時辰前她剛踏上怒蛟島,手下報告浪翻雲和淩戰天兩人在觀遠樓商談的消息。她不驚反喜,連忙回府梳洗,把自己打扮好,然後驅車往怒蛟殿見她的丈夫上官鷹。在任何一刻保持最美麗的形象,是她媚惑男人的一種手段。馬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近衛在車前分兩列排開。這種排場,上官鷹最為欣賞。他認為大幫會應有大幫會的氣派,排場是必需的。單是這項,講求實際效率的淩戰天等舊人便看不順眼。新的一代試圖爭取新的形象和地位;另一方麵,舊人堅持舊有的傳統和規律,矛盾叢生,自是必然。

幹虹青輕擺柳腰,走出馬車,頓時車外所有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幹虹青深明對付男人的訣竅,她雖然擁有一副美麗修長、玲瓏浮凸的胴體,卻絕不會隨意賣弄**,反之她每一個動作含蓄優雅,臉上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凜然不可侵犯的玉潔冰清神情。這樣反而使熱衷於征服女人的男人,更為顛倒。愈難到手的東西,愈是寶貴。所以當她稍假辭色,他們莫不銷魂奪魄。隻有那硬漢浪翻雲是例外。

即使以淩戰天為首的一幹舊人,和她站在完全敵對的立場,但從他們眼睛在她身上巡視的神態看來,也可知道他們沒有一個不是對她有興趣和野心的。獨有浪翻雲例外。他真是對她絲毫不感興趣。這不是說他對她視若無睹,而是當他望著她時,如同看見一件沒有生命的死物。那種眼光令人心悸。浪翻雲身材高大,麵貌粗獷。皮膚粗黑不用說,雙眼細長而常常帶上一種病態的黃色,使人不欲久看。可是在幹虹青這成熟而對男人經驗豐富的女人眼中,浪翻雲另帶有一種神秘奇異的吸引力。他的確有異乎常人的卓特風範。況且浪翻雲雖然外貌粗獷豪雄,但頭發和指掌都比一般人來得纖細。幹虹青知道這外貌嚇人的粗漢,絕不如表象的鋼鐵模樣,而是一個溫柔、多情和細心的男子。否則他也不會因妻子的病逝而陷入這樣的境地。

無論如何,一般人都追求表麵的美,所以粗獷的浪翻雲有幸遇到一個極懂欣賞他的妻子,種情自深,以致不能自拔。想到這裏,幹虹青步進怒蛟殿的大堂。剛好一個人迎麵而至,原來是上官鷹手下的第一號謀臣和大將——翟雨時。翟雨時麵上泛起尊敬的神情道:“夫人回來了,幫主在議事廳批閱卷宗。”

幹虹青露出一個微笑。梨渦乍現,秀色可餐。她佯作嬌嗔道﹕“這人也是,隻要工作便什麽也不顧,每天都是這麽晚。”她的語氣親切,但她卻知道會令翟雨時更不敢接觸她那雙像會說話的眼睛。暗讚一聲,翟雨時對上官鷹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翟雨時是上官鷹提拔出來的新人中之佼佼者,在幫內資曆雖低,卻是位高權重。翟雨時感恩知遇,對上官鷹自然是忠心耿耿,成了上官鷹這新幫主的重要班底。幹虹青心想,如果鵲巢鳩占,奪過怒蛟幫的龐大基業,第一個要除去的人,自然是名動江湖,被譽為當今最可怕劍手的“覆雨劍”浪翻雲。第二個要除去的人,不是淩戰天,而是翟雨時。翟雨時一向反對幹羅的支援,不過名義上幹羅是上官鷹的“嶽父”,疏不間親,無可奈何罷了。這人精明厲害,又忠心一片,是心腹之患。幸好她深知幹羅的瞞天手段,尤甚於毒蛇的城府,所以並不擔心。這時翟雨時的聲音傳入耳際道:“夫人若沒有吩咐,屬下告退了。”

幹虹青一抬手,阻止翟雨時離開,道:“今日入黑時分,浪翻雲和淩戰天兩人密談的事,你知不知道?”

翟雨時麵容不改,淡淡應道:“他們兩人份屬至交,明天淩戰天將外調他方,聚在一起說說離情別話,平常事吧。”

幹虹青暗罵一聲。翟雨時代表的新派勢力,和淩戰天代表的舊派勢力,兩方對立的情況,於今尤烈,鬥爭無日無之。所以今晚浪、淩兩人的聚首,若讓淩戰天把中立超然的浪翻雲爭取過去,翟雨時盡管有上官鷹撐腰,仍難避免全盤覆沒、落敗身死的局麵。所以幹虹青不信翟雨時不比她緊張浪淩兩人見麵之事。翟雨時這刻偏要裝作若無其事,不問可知是待幹虹青笨人出手。

幹虹青內心冷笑,誰是笨人,可要到最後方知。一邊應道:“翟先生所言有理,如此我不妨礙先生休息了。”

翟雨時“哦”的一聲,顯然想不到一向仇視淩戰天等舊人的幫主夫人如此反應,頗有一點失望。遂告罪一聲,自行離去。幹虹青心中好笑,往議事廳走去。議事廳大門關閉,門前站了兩名身穿藍衣的衛士,他們胸前繡有一條張牙舞爪、似蛟似龍的怪獸,正是怒蛟幫的標誌。兩名近衛一見幫主夫人駕到,連忙躬身施禮。幹虹青影響力大,他們怎敢掉以輕心。幹虹青阻止了兩人通傳後,推門便入。議事廳中放了一張長十二尺闊五尺的大木台,四邊牆壁都是書架書櫃,放滿卷宗文件,是怒蛟幫所有人事、交收、買賣、契約的檔案。一個麵容俊偉的年輕男子,正坐在台前工作,他台前分左右放了兩堆有如小山般高的文件,看來已完成了大量批閱,但剩下的文件,還是不少。聽到有人推門進來,青年男子不悅地抬起頭來,顯然不喜歡有人不經請示貿然闖入,打斷他的專注。幹虹青迎著他的眼光,露出體貼溫柔的笑容。年輕男子一見是幹虹青,眼光一亮,不悅神色,一掃而空。幹虹青走到他身後,貼著椅背望向他台上的文件。幹羅曾吩咐她要盡量了解怒蛟幫各方麵的財軍布置和操作程序,所以她從不放過這些機會。一麵看,一雙纖纖玉手放在年輕男子疲倦的雙肩上,緩緩推拿。她的技巧甚佳。年輕男子停止了工作,閉上雙目,麵露鬆弛舒適的神情。

幹虹青以近似耳語的輕柔聲音道:“鷹,為什麽每日都工作到這麽晚,完全不理自己的身體?”語帶嗔怨。

幹虹青嬌美動聽的聲音傳入耳內,使上官鷹內心充滿柔情。他的頭剛枕在幹虹青柔軟而帶有彈力的高聳胸脯上,想起她昨夜火熱的身體,一切是那樣實在,一種幸福滿足的感覺,流遍全身。幹虹青不待他答話,續道:“我很為你擔心,這樣夜以繼日辛苦工作,全為了本幫全體的利益,那些人不知感恩圖報,還暗中圖謀不軌,真是豈有此理。”她說到最後有點咬牙切齒,像是為上官鷹忿忿不平。其實這是她高明的地方,每一件事都絲毫不牽涉到本身的愛惡,仿如每一件事都是從大局出發,為上官鷹處處設想。正是一個幫主夫人恰如其分的態度。

上官鷹麵上露出一絲笑意,若無其事地道:“剛才雨時來通知我,浪翻雲和淩戰天在觀遠樓上,談了一段時間。我已告訴他不用擔心。”

幹虹青心中冷笑。翟雨時剛才裝作對浪淩兩人相見的事,毫不介懷,其實恰恰相反。在這件事上她和翟雨時目標相同,當然不會蠢得和他抬杠,扯他後腿。

幹虹青輕歎道:“你這個人心胸太廣闊,過於為人著想,所以事事都不計較,可是人心險詐,昨日忠於你的人,今天未必如是,你不要總是令我擔心嗬。”

嬌妻的體貼入懷,上官鷹感激萬分,道:“虹青你真傻,難道我的性格為人你還不清楚嗎?昨天我向淩戰天發出要他外調的命令,他隻有兩個選擇,一是造反,一是遵命外調。若是前者,一切會在秘密中進行,像這樣公然找上浪翻雲,隻代表他們兩人還未建立起默契協定,不足成事。你不用捕風捉影了。”

幹虹青嬌哼一聲,高聳的臀部被上官鷹反手打了一記。幹虹青嗔道:“幫主大人,小心有失體統。”

上官鷹笑道:“幫主大人見到幫主夫人,還要什麽體統?”跟著輪到他一聲呼叫,幹虹青的玉手按捺他背上穴道,非常舒適。

上官鷹正容道:“幫內大小各事沒有一件能瞞得過我,什麽風吹草動,我第一個知道。”

幹虹青道:“我也知道幫主有通天法眼,精明厲害。聽說今回浪淩兩人相見時,周圍滿布淩戰天一方的人,禁止我方的人接近,這就有點太過不把你放在眼裏了。”

上官鷹怒哼一聲道:“淩戰天打由我小時開始,從沒有看得起我,怎會把我放在眼裏?現今公然在幫內建立另一個勢力,與我對抗,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眼光灼灼,露出狠辣的神色。在他心中,淩浪兩人,一個看不起他,一個毫不理他,使他非常不滿。

到此幹虹青大是滿意,她觸起上官鷹對淩戰天的仇恨,大大有利於她針對淩戰天而定下的毒計。她見好就收,不再說及這方麵的問題,轉而道:“爹還有三日便來了,爹最疼愛我,即使有什麽事情不能解決,到時將我們幹家絕學傾囊向你傳授,你身兼上官和爹兩家之長,再多個淩戰天,也不礙事。”

上官鷹麵上露出向往神色道:“虹青,你這樣為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你,淩戰天外調後便不礙事,因為幫規所限,他心肝寶貝的妻兒,一定要留在怒蛟島,這等於人質在我手上,他是有翼難飛。浪翻雲兩年前無可否認是絕世奇才,兩年後的今天,隻是一個手顫腳抖的醉貓吧。唯一要擔心的,隻有赤尊信那凶魔,此人博通天下武術、精擅各類兵器,即使奇兵異刃,到了他手上,便像是苦練多年的成名兵器那樣運用自如。兼之手下七大煞神,惡名昭彰,實在不好對付。故能與你父親在黑道上平起平坐,對他我們絕對不能疏忽。”

幹虹青心下同意上官鷹的說法。浪翻雲如此壯誌消沉,所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所以武技減弱,不在話下。縱然餘威猶在,但亦如那日落西山的太陽,餘時無多。可是她的義父幹羅卻絕不是這樣想。三個月前她裝作回幹羅山城請幹羅出手助陣時,幹羅曾訓示各人:在被譽為黑榜十大高手裏,隻有三個人他視為對手。第一個就是尊信門主赤尊信,這人揚名江湖三十年,所向無敵,敗在他手上的高手,不計其數,被譽為古往今來最能博通天下武技的天才。當時有人問幹羅,為什麽無論怎樣形式的武器——刀、槍、劍、戟、斧——以至長鞭軟索、飛輪旋陀,到了他手上,運用起來都純熟自如,便如苦練了多年一樣?與赤尊信並列黑榜十大高手的幹羅肅容答道:“這好比是寫畫大師和技匠的分別,技匠隻工一藝,但大師意到筆到,天下景物,千變萬化,無一不可入畫,隻要一經他的妙手,佳作豁然有若天成。赤尊信亦複如是,他在武學上,貫通天下武技的精華,把握了事物的‘物理’,任何兵器到了他手中,都能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所以難怪三十年來,他雖然仇家遍天下,仍能屹立不倒。”眾人聽了幹羅的分析,無不歎服。

幹羅續道:“第二個不可輕視的高手是‘左手刀’封寒,有很多人以為他曾敗於‘覆雨劍’浪翻雲劍下,應該在十大高手中除名。其實是大錯特錯。首先,他和浪翻雲是十大高手中唯一有機會互相較量的一對,這等高手對壘的經驗,最是寶貴難得。武功到了他們這個層次,已不是純靠苦練而能進步,更重要的是思想和精神上的突破,能和程度相近的人作生死較量,提供了舍此之外,再無他法的辦法。對於使他們更上一層樓,有絕大的推動性和裨益,這事不可不知。其次,封寒這人的眼力高明,否則也不可能在浪翻雲施展最淩厲的殺著前,抽身退走,成為至今以來,唯一可以在覆雨劍下全身而退的人。”

當時有人問到,封浪兩人決戰時,幹羅本人並不在場,如何可以知道封寒是在浪翻雲施展殺著前退走?而不是在施展中或施展後退走。幹虹青還記得幹羅當日傲然道:“天地間自有其不可更改的物性和數理,陽極陰生,陰極陽生,每逢至淩厲的殺著展出前,必有最鬆懈的一絲空隙,這是在覆雨劍下唯一逃脫的機會,當然,能察覺出這絲空隙的人,天下隻有寥寥數人,所以我說盡管封寒名義上是敗了,隻是他選擇了退走罷了。當然此亦顯示出他在浪翻雲的強大攻勢下,失去爭勝的信心。這些年來他以浪翻雲為目標,潛心刀道,當他卷土重來時,必然大有看頭。”

幹虹青插嘴說:“我知道第三個人是浪翻雲,但是他近年悲痛亡妻,無心武事,功夫必然倒退,反之封寒矢誌雪恥,精進厲行,當時兩人差距已然不大,現今一退一進,勝負之數,不問可知。”

幹羅大搖其頭,答道:“虹青你這樣說是大錯特錯,浪翻雲的武學已經達到由劍入道的境界,人在劍在,就是因為他能極於情、所以能極於劍,這種境界,微妙難宣。對付浪翻雲,有兩個途徑,一是借封寒的刀;一是施以防不勝防的暗殺手段,非到不得已,我也不想正麵和他對敵。”當時對幹羅品評浪翻雲的話,幹虹青頗不以為然,但是她一向信服幹羅,知他見解精辟超卓,所以依然照他吩咐去做。一切都被安排妥當。

上官鷹的話繼續傳入耳內,把幹虹青從回憶中驚醒過來,隻聽上官鷹道:“其實不應該勞動他老人家,這樣萬水千山地到來。”

幹虹青連忙大發嬌嗔,道:“你再要這樣說,我就不理你了。你是他的女婿,他怎能不親自前來?”

上官鷹慌忙賠罪,這樣體貼入微的妻子,到哪裏找?幹虹青暗暗竊笑,有時連她對自己的真正身份都有真偽難辨的感覺,她的演出實在太投入、太精彩了。這一切都為了幹羅。想起他即要到來,全身興奮莫名。

八月十二日晚。戌時。淩戰天走後第二日。幹羅抵達怒蛟幫前一日。浪翻雲並沒有喝酒。

這是他的家。一所築在怒蛟島南一個小山穀內的石屋。這是島上最僻靜的地方,一裏內再無其他人家。兼且石屋藏在山穀的盡頭,屋前小橋流水,非常幽雅。萬裏入無徑,千峰掩一籬。屋前的小窗,因為山勢頗高,恰好看到一小截洞庭湖的湖水。洞庭湖潮水漲退的聲音,隱隱可聞。浪翻雲心中正在重複淩戰天說的:“生於洞庭,死於洞庭。”惜惜也是死於洞庭。在一個月圓的晚上。

在惜惜的要求下,浪翻雲抱著臨危垂死的愛妻,踏上一艘係在湖邊的小艇上,直放往湖心。小艇隨著水流飄動。在明月的照射下,惜惜蒼白的臉散發著一種超乎世俗的光芒。直至她死去,兩人再沒有說一句話。說話已是多餘的事。死在洞庭。

自從第一天遇到這位蘭心蕙質的美女,浪翻雲隻覺得他不配。在另一個早上,兩人坐在小溪邊,把兩雙腳浸在冰涼徹骨的溪水裏。一切是那樣美好。浪翻雲忍不住問道:“惜惜,你為什麽要對我這莽夫這樣好?”

惜惜轉過她的俏臉來,她的肌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眼中帶著笑意,溫暖的纖手,輕輕撫摸浪翻雲粗獷的臉龐,無盡的憐愛,輕輕道:“其他的人那樣蠢,怎知你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就是那一句話,令浪翻雲覺得不負此生。他決定全心全意,將自己獻給惜惜。無論是她生前,或是死後。

所有人都認為浪翻雲因紀惜惜的死亡,以致消極頹唐。浪翻雲卻覺得自己是更積極地去愛,去享受生命。像眼前的小屋、遠方和他血肉相連的洞庭湖、天上夜空內的明月和孤獨。隻有在孤獨裏,他才能感受到心懷內那無邊無際的天地,感受到一般人忽略的事物。往日快劍江湖,長街奔馬。今日明月清風,高山流水。想到這裏,心中一動。不如往淩戰天的妻兒處一行。他這人極重信義,答應了的事,一定要做妥。

坐言起行,取過長劍,走出屋外。樹木清新的氣味,傳入鼻內,蟲鳴蟬唱,奏著自然的樂曲,雜著流水的淙淙響聲,浪翻雲費很大的努力,才把取消此行的強烈欲望壓製下來。在這清幽隱蔽的環境裏,他無法聯想到外邊人世間的爭權奪利、陰謀詭計。他緩緩從小路走出山穀,這是他的禁地,除了少數幾人外,其他人都不準進入。一邊走,一邊欣賞從月夜的叢林內傳來的每一個聲響。惜惜似乎是一生下來便懂得欣賞和享受這些上天賜給的恩物,自己卻要努力去學習。不過這兩年來大有進步,惜惜一定非常高興。浪翻雲離開了山穀。

片刻光景,浪翻雲走在沿湖的大街上。這已是上床睡覺時刻,大多數人都躲在溫暖的家裏。浪翻雲孤單一人。在他身邊走過的人,都認得這大名鼎鼎的怒蛟幫第一高手。他們似乎表麵上毫無異樣,心中無不惋惜浪翻雲的自我消沉。浪翻雲早習慣了他們的眼光。

幫眾的房舍集中在怒蛟島的南部和中部,淩戰天的大宅在島的東南處,這裏的宅舍較具規模,屬於統領級以上人物的居室。浪翻雲不想遇到熟人,揀了條山路捷徑,繞個圈子,越過一座小山前往淩戰天的私宅。走了一會,山下裏許遠處出現了一點點燈火,目的地在望。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風聲自背後傳來。浪翻雲心念一動,身體如鬼魅般飄往一旁,在叢林裏一閃而沒。背後的夜行人剛好掠過。夜行人身形雖快,豈能逃過名列黑榜十大高手之一的浪翻雲的眼睛。這人是淩戰天的手下,與龐過之同被他倚之為左右手之一的曾述予。浪翻雲本來打算無論是何人經過,避過就算,不再理會。這時卻不得不改變主意。首先此人是淩戰天的親密手下,但浪翻雲一向對這人沒有好感,覺得他有點過於聰明、風流自賞,人也有點浮滑。其次是他此刻臉上有點鬼祟的神情,雙眼閃爍不定,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曾述予在十年前原來是淩戰天的情敵,同時戀上淩戰天現在的妻子楚秋素,結果當然是敗於上司淩戰天的手下。這都屬陳年舊事了。可是這時剛好淩戰天不在,曾述予又是這樣鬼鬼祟祟,防人之心不可無,浪翻雲決定全力追躡,若他真是對楚秋素圖謀不軌,浪翻雲也可施以援手。他如大鳥翔空,在月夜下閃電追去。

曾述予心情興奮,想到又可和佳人相會,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活躍。生命是如此的有意義。興奮歸興奮,他一邊展開身形,仍是非常小心。他是老江湖,專揀些容易避開跟蹤的路線,速度忽快忽慢,他自信幫內能跟蹤他而又不會被他發覺的,不會超過兩個人。一個是淩戰天,已離此不在。另一個是變成廢物的浪翻雲,可以不理。隻要再過幾天,他便可大模大樣地和佳人雙宿雙棲,人生至此,夫複何求。曾述予心想我怎會是屈居人下之人?淩戰天何德何能,豈能永遠騎在我的頭上。上官鷹那小子寸功未立,卻貴為一幫之主,見到他還要禮數十足,想起便要生氣。他身形電閃,很快離開山路,忽地躍入一個樹林內,忽又從側邊閃出,撲入一個莊院內,不一刻又從莊院躍出,從莊院旁一條窄巷,疾奔而去。任何人若以為他的目的地是那個莊院,必然失了目標。最後來到一所四周圍有丈許高石牆的小平房前,平房雖小,院落頗為寬敞。他並沒有立即躍過高牆,躲在牆角暗影裏,口中裝作鳥叫,連鳴三下。屋內燈光一閃即滅。曾述予毫不猶豫,躍過高牆,一閃身,從窗戶穿進屋內,動作極快,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方撲入房內,一團火辣辣的溫香軟玉,小鳥投懷般撞進他懷內,響起一陣衣衫和肉體摩擦的聲音。黑漆的房子裏,春情如火。

女子纏綿下的嬌呼,男子的喘息,雖在蓄意壓製下,仍然瞞不過窗外三丈處矮樹叢後,擁有比一般人更為靈敏雙耳的浪翻雲。他幾乎想立即離去,若果女方竟然是淩戰天的妻子楚秋素,他就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剛要離去的時候,室內傳來輕微的語聲。浪翻雲立時打消離開的念頭。發話的是女子。他知道這時他們仍未完事,女子分神說話,大不簡單。他把聽覺的接收能力,發揮到極致,房內傳來的聲音雖然細若遊絲,仍給他收在耳鼓,聽個絲毫不漏。

女子略帶嘶啞的聲音,雜在男子的喘息聲中道:“那件事是否有什麽臨時改變?”又一陣喘息和嬌啼,女子催道:“說呀!”

曾述予帶點無奈的語氣道:“有什麽事是你料不到的?到起程的前一刻,淩戰天忽然通知我們,他要將去往營田的路線改變……”忽地中斷。“呀!”一聲,女子的嬌呼傳來,這是欲罷不能的時刻。

窗外的浪翻雲冷汗直冒,他聽出正有一個陰謀詭計,針對自己的生死之交淩戰天在進行著。他並不在這時貿然出手,讓他們自己說出來,才最是妥當。室內最原始的動作在進行著,好一會,才恢複風平浪靜。

女子柔媚地道:“你有沒有依他們的計劃進行?”她對先前的問題,一直鍥而不舍。

男子有氣無力地說:“我怎敢不依?幸好我是負責不斷將幫內消息匯報給他的人,否則淩戰天那奸鬼怕連我也會瞞過,所以一知道路線的改變,我便畫下兩份路線表,一份依你之言,以飛鴿傳書寄給了封寒,另一份在我這處。”

男子還來不及答話,忽地一聲慘嘶,顫聲道:“你幹什麽?”

女子嬌媚不減道:“愛你呀!所以送你歸西。”

男子氣若遊絲的聲音道:“我明白了,你是利用我。”帶著無限的後悔。

女子的聲音轉為冰冷道:“若非利用你,你曾述予何德何能,可以任意享用我的身體?”

男子喉嚨間一陣亂響,跟著聲息全無,似乎斷了氣。女子徐徐站起,**的身子,剛好暴露在月色下,全身流動著閃閃的光采,非常誘人。

這時,一個平淡的聲音在窗外響起道:“你的身體有何價值?”

女子全身一震。她的反應也是極快。一閃身從窗中穿出,躍入院內,手中握著一長一短兩柄利劍。劍尖藍汪汪的光芒閃滅,一看便知淬了劇毒。襯起她驕人的美好身段,高聳圓渾的雙峰,不堪一掬又充滿彈力的纖腰,修長的雙腿,一身賽勝冰雪的嫩白肌膚,確是迷人至極。一個高大的身形立在樹叢旁,雙目有如黑夜裏的兩粒寶石,灼灼地注視著她。一見來者是誰,女子幾乎失聲驚呼。

浪翻雲神情落寞,淡淡道:“你叫吧,讓大家看看堂堂幫主夫人的**形象。”

幹虹青一陣嬌笑,嫵媚之至,一點沒有因為一絲不掛有分毫尷尬。媚聲道:“能令對這世界毫無興趣的浪大俠產生興趣,小女子不勝榮幸。”她的話語帶雙關,的確誘人。

可惜這一套用在浪翻雲身上毫無作用,他沉聲道:“也好,人**裸來,**裸去,讓我送你上路吧。”

幹虹青哎唷一聲,裝作驚恐的樣子道:“浪大俠還請三思,曾述予這等小人物死不足惜,若是幫主夫人**死去,恐怕會引起軒然大波,即使以浪大俠也招架不住。”

浪翻雲哂道:“哪管得了這麽……”他話還未完,滿天藍芒,從幹虹青雙手暴射過來。這女人既機智又狠辣,一看事無善了,立即出其不意,驟施殺手,希望趁覆雨劍出手前,一擊成功。

幹虹青柳腰擺動,兩丈的距離瞬間掠過。一長一短兩把利刃,化作兩道藍芒,一左一右攻向浪翻雲。她竭盡全力,務求一舉斃敵。藍芒閃電般向浪翻雲推去,這一下殺著,純粹利用對方不敢觸摸淬有劇毒的劍尖,故必須先避過鋒銳,如此一來,便會落入她的計算中。她接踵而來的殺著正是完全針對敵人退避而設,即使對方較自己為高明,猝不及防下,往往陰溝裏翻船。這些絕活是幹羅親授,利用種種因素,例如男性對美麗女人的輕視等等,為幹虹青製造最有利的條件,厲害非常。浪翻雲卓立不動,名震天下的覆雨劍仍掛在腰上。一雙修長細滑的手,像魔術般彈上半空,掌指收聚成刀,刺削劈擋間,每一下都敲在幹虹青瘋狂刺去大小雙劍的劍背上。幹虹青**的胴體,倏進倏退,刹那間刺出了七十多劍。無論她的劍從任何角度,水銀瀉地式地攻去,浪翻雲總能恰到好處地化解了她的攻勢。她開始繞著他疾轉,一時躍高,一時伏低,雙劍的攻勢沒有一刻停止,暴風雨般刺向浪翻雲。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四周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浪翻雲一皺眉頭,聽出大批高手在接近。不一會,牆上露出一個個的人形,如臨大敵,強弓硬箭,全部瞄向高牆下的浪翻雲。在重重包圍下,高牆內一個是卓越不群的怒蛟幫第一高手,一邊是千嬌百媚一絲不掛的幫主夫人,即使傳將出去,怕也不會有人相信。幹虹青心下大定,事情頗有轉機,盡管解釋困難,總好過當場身死。何況幹羅一到,天塌下來也有他擋著。當下連忙使自己站得更是玲瓏浮凸起來,給這麽多人瀏覽自己驕人的胴體,總是難得的。

有些人試圖躍下高牆。浪翻雲一聲喝道:“停!”平地焦雷,登時震懾住意欲躍入院中的各人。另一個聲音道:“各人保持原位。”一時成為僵持的局麵。

上官鷹在浪翻雲左方的高牆出現,旁邊是他的得力手下翟雨時。四周圍著的怒蛟幫精銳,全是新幫主的親信,均在躍躍欲試,想把這個他們一向看不起,空負盛名的覆雨劍斃於手下。他們的眼光亦不時巡視在美麗的幫主夫人身上,她真是少見的妖媚尤物。

上官鷹道:“浪大叔,大家自己人,放下刀劍,一切可以商談。”他的聲音仍能保持鎮定平和,非常難得。

火把在四周燃起,把庭院照得明如白晝,幹虹青更是纖毫畢現。浪翻雲麵無表情,在這迫不得已的情勢下,昔日一代豪雄的情懷,活躍起來。這時形勢複雜異常,一個應付不好,勢是浴血苦戰之局。尤其表麵上來看,終是自己持劍脅逼**的幫主夫人。

上官鷹旁邊的翟雨時道:“當然可以,但浪首座必須先放下手中利刃,讓幫主夫人回到幫主身邊,否則夫人在你威逼下赤身**,成何體統?”

浪翻雲冷笑一聲。翟雨時確是厲害,不理是非黑白,先趁這個良機,扳倒浪翻雲。浪翻雲一塌台,舊有勢力自然煙消雲散,他們的一方,立可全麵出掌大局。最好是浪翻雲一劍刺翻幹虹青,再由他們亂箭射斃浪翻雲,那就一了百了。至於如何應付幹羅,已是後事。這些初生之犢,並不認為這世界有他們做不到的事。浪翻雲一邊催逼劍氣,使幹虹青不能開口說話,以免形勢更為複雜,節外生枝,一邊喝道:“上官幫主,我隻和你一人對話,請你叫其他人閉口。”

上官鷹遲疑了片刻,道:“浪大叔,我了解你喪妻的心情,如果你放下利劍,我保證不會重罰。”

浪翻雲不怒反笑,到此他才對上官鷹真正死心。上官鷹現在認為他浪翻雲是失心瘋,正是要保留自己幫主的顏麵;亦是乘機把自己從怒蛟幫剔除,以免阻礙他的發展。他現在絕對不會給自己解說的機會,這個冤屈,是要他硬吞下去了。他要做到兩件事,首先就是取得那張由曾述予繪下淩戰天往營田的路線圖,其次就是要脫出重圍,登上淩戰天留下的快艇,前往救援將被封寒襲擊的淩戰天。

右邊一聲暴喝傳來道:“浪翻雲,我怒蛟幫為你羞恥,隻懂威逼弱女,你再不棄械投降,我叫你死無全屍。”浪翻雲憑聲音認得是上官鷹手下勇將“快刀”戚長征,這人號稱怒蛟幫後起之輩中第一高手,手底下頗有兩下子。四周傳來嘲笑怒罵的聲音,他們從沒有見過浪翻雲的厲害,對他鄙視至極。上官鷹則一言不發。四周傳來弓弦拉緊的聲音。氣氛沉凝,一觸即發。浪翻雲心下一歎,自己劍勢一展,不知有多少人要血染當場。貼牆而立的幹虹青雖不能言語,卻逼出兩行淚水,流下麵頰,真是使人我見猶憐,眾人更為此義憤填膺,連些許的懷疑也置於腦後。

翟雨時的聲音響起道:“現在我從一數到十,若果浪翻雲你再不棄劍受縛,莫怪我們無情。”他的語氣變得毫不客氣,直呼浪翻雲名諱。浪翻雲距離幹虹青隻有丈許,在牆上虎視眈眈的敵人由兩丈到四丈不等,但出於對浪翻雲的輕視,連上官鷹在內,全認為可以在浪翻雲傷害幹虹青前,以長箭把他阻截下來,再加圍剿。“一!”“二!”翟雨時開始計數。全場百多名好手,蓄勢待發。

嘯聲自浪翻雲口中響起。初時細不可聞,刹那後響徹全場,蓋過了計“數”的聲音,連翟雨時下令放箭的聲音,也遮蓋了過去,一時間人人有點彷徨失措。浪翻雲開始動作,手中的“覆雨劍”倏地不見,變作一團寒光,寒光再爆射開來,形成一點點閃爍的芒點,似欲向四麵八方標射開去。浪翻雲的身形消失在庭院內的滿空寒芒裏。怒喝紛紛自四方傳來,勁箭盲目地射向光芒的中心。浪翻雲借著劍身反映火光,擾亂了他們的視覺,非常高明。隻有寥寥數人,仍可察覺到浪翻雲在劍光護體下,閃電般掠向**的幹虹青。翟雨時和上官鷹從浪翻雲的右邊牆頭撲落。被譽為後起一輩中第一高手的戚長征從左邊牆頭撲下。一劍、一刀、一矛,以迅雷閃電的速度,疾向浪翻雲攻去。

此時浪翻雲挾持幹虹青,穿窗躍入屋裏。上官鷹和戚長征兩人站在屋前,一矛一刀,如臨大敵。翟雨時左肩被短劍劃傷,坐倒地上。他也算英雄了得,右手翻出匕首,將已發麻的傷口用力一剁,硬生生剜出一大塊肉,又忍痛封穴,以免毒素攻入心髒。一時天地無聲。隻有火把燒得劈啪作響。上官鷹臨危不亂,一舉手,阻止各人躍下牆頭,保持合圍的形勢。現在唯一之計,就是以眾淩寡,以逸待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