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酒家風雲

離武昌府不遠的另一大城邑,黃州府鬧市裏一所規模宏大的酒樓上,範良極、韓柏和風行烈叫了酒菜,開懷大嚼。時剛過午,二樓的十多張大桌子幾乎坐滿了人,既有路過的商旅,也有本地的人,其中有些神態剽悍,攜有兵器的,顯是武林中人物。範良極蹲在椅上,撕開雞肉猛往嘴裏塞,那副吃相確是令人側目,不敢恭維。韓柏多日未進佳肴,也是狼吞虎咽,食相比範良極好不了多少,隻有風行烈吃得很慢,眉頭緊鎖、滿懷心事。

範良極滿腮食物,眯著眼打量韓柏,口齒不清地咕噥道:“喂飽了你裏麵的小寶貝沒有?”

韓柏怒道:“這是天大的秘密,我當你是朋友才告訴你,怎可以整天掛在嘴邊?”

範良極嘿嘿冷笑道:“不要以為是朋友,可不守諾言!”

韓柏氣道:“風兄是自己救自己罷了!難道是你救了他嗎?”

兩人的約定是假設範良極助韓柏救出了風行烈,韓柏便須從陳府將朝霞“救”出來,並娶之為妾,所以韓柏才會在是否範良極救出風行烈這一項上提出質疑。

範良極灌了一碗酒後,慢條斯理地取出旱煙管,點燃了煙絲,緩緩噴出一道煙往韓柏臉上,悶哼道:“若非有我老範在場,龐斑肯這樣放你們兩個毛頭小子走嗎?”

韓柏已沒有閑情嘲諷他自認“老範”,向默默細嚼的風行烈求助道:“風兄!你同意這死老鬼的話嗎?”

風行烈苦笑道:“這是我一路上思索著的問題,據我猜想,直至龐斑離去的一刻,他才放棄了留下我們的念頭。”

範良極讚道:“小風確是比柏兒精明得多。龐斑在和我們對峙時,一直在留心小風的行動,最後判斷出小風真的完全恢複了武功,知道若要他的手下出手攔截我們三人,即使成功,也必須付出龐大和無可彌補的代價,於是故作大方,放我們三隻老虎歸山,再待幹掉我們的更好機會,由是觀之,小風確是被我救了。”

韓柏怒道:“不要叫我作‘柏兒’!”

範良極反唇相稽道:“那你又喚我作‘死老鬼’?”

風行烈不禁莞爾,這一老一少兩人雖針鋒相對、各不相讓,其實兩人間洋溢著真摯的感情,微微一笑道:“真正救了我們的是浪翻雲!”

範良極怒道:“不要說!”他似乎早知道這點。

韓柏眉頭一皺,大喜道:“對了,救了我們的是浪翻雲,龐斑定是約了浪翻雲在一年後決戰,才有怕自己不能在一年內因強壓傷勢以致傷重不能複原之語。”

範良極怒極,一杆點向韓柏咽喉。韓柏動也不動,任由煙杆抵著咽喉,苦笑道:“死老鬼為何如此壞脾氣,殺了我,誰去疼惜你的朝霞?”

範良極一聽下眉飛色舞,收回煙杆,挨過去親熱地摟著韓柏寬大的肩頭道:“隻要你不悔約,便是我的好兄弟,算我錯怪了你!”

在他一生裏,還是如此地和一個人“親熱”,風行烈看著他們兩人,啼笑皆非。心中對厲若海之死的悲痛,亦不由稍減。範良極還想說話,忽地兩眼一瞪,望著風行烈背後,連韓柏也是那個表情,剛要回頭,一道熟悉的幽香由後而至,傳入鼻內。風行烈一愕下,看似楚楚可憐的穀倩蓮盈盈而至,就在他身旁的空椅子坐下,摸著肚子嚷道:“我也餓了!”範良極和韓柏兩人望望她,又望望風行烈,饒他兩個善於觀人,一時也給弄得糊塗起來。

風行烈見到她像是冤魂不散,大感頭痛。但內心深處又有一點親切和暖意,畢竟穀倩蓮對他隻有好意,並無惡行。口中卻說道:“你來幹什麽?”

穀倩蓮黛眉輕蹙道:“人家肚子餓,走上來吃東西,湊巧見到你,便走過來了,見有張空椅子,難道不懂坐下嗎?”跟著瞪了範韓兩人一眼道:“這樣看人家,未見過女人嗎?”

範良極聽得兩眼翻白,捧著額角作頭痛狀,怪叫道:“假設娶了這個女人做老婆,一定會頭生痛症而亡!”

韓柏童心大起,附和道:“那她豈非無論嫁多少個丈夫也注定要做寡婦嗎?”

穀倩蓮笑眯眯地嗔道:“真是物以類聚,又是兩個不懂憐香惜玉、毫無情趣的男人。”她這句話,把風行烈也罵在裏麵。

範良極這輩子怕也沒有這幾日說那麽多話,隻覺極為痛快,向韓柏大笑道:“我不懂憐香惜玉沒甚要緊,最要緊是柏兒你懂得對朝霞憐香惜玉呀!”眼睛卻斜射著穀倩蓮。

韓柏大力一拍範良極肩膀,還擊道:“死老鬼,你若沒有憐香惜玉之心,怎對得起雲清那婆娘!”

範良極笑得幾乎連眼淚也流出來,咳道:“對!對!我差點忘了我的雲清婆娘,所以有時我那顆年輕的心也會將東西忘記了的。”

風行烈心底升起了一股溫暖,他怎會不知兩人借著戲弄穀倩蓮來開解他的愁懷,不禁搖頭失笑。穀倩蓮偷偷望了風行烈一眼,俏巧的嘴角綻出了一絲笑意,瓜子般的臉蛋立刻現出兩個小酒窩,看得範韓兩人同時一呆。

穀倩蓮打量眼前這兩個人,年輕的一位樣貌雖不算俊俏,但相格雄奇,自具一種恢宏英偉的氣度;偏是動作頗多孩子氣,一雙眼閃耀著童真、好奇和無畏,構成非常吸引人的特質。光是他充滿熱情的銳利眼神,足以使任何女人感到難以抗拒,和風行烈的傲氣是完全不同的,但卻同是那樣地在揮散著男性的魅力。老的一位雖生得矮小猥瑣,可是一雙眼精靈至極,實屬生平罕見,兼且說話神態妙不可言,亦有他獨特引人的氣質。她雖不知兩人是誰,卻大感有趣。

穀倩蓮故意歎了口氣,向風行烈道;“你一眼也不肯看人家,他們兩人卻死盯著人,你再不想辦法,我遲早給他們吃了!”

這樣的女孩兒家軟語,出自像穀倩蓮那麽美麗的少女之口,確要叫柳下惠也失去定力。韓柏從未遇過像穀倩蓮這麽大膽放任和驕縱的美女,他在接受赤尊信的魔種前,早便對女性充滿了仰慕和好奇,吸納了魔種後,赤尊信那大無畏和愛險中求勝的冒險精神,亦溶入了他的血液裏,這種特質看似和男女情愛沒有直接關係,其實卻是大謬不然。夠膽勇闖情海的人,必須具有大無畏的冒險精神,不怕那沒頂之禍,才能全情投入。所以韓柏既敢挑戰龐斑,麵對靳冰雲時,亦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的愛慕,勇往直前,他的真誠連心如死水的靳冰雲,也感意動。

範良極用手肘撞了韓柏一下提醒道:“切勿給小狐狸精迷得暈頭轉向,連我們的約定也忘了,況且朋友妻,不可欺!哼!”

風行烈正容道:“本人在此鄭重聲明,這位姑娘,和小弟連朋友也算不上。”

穀倩蓮垂下俏臉,泫然欲泣,確是我見猶憐。風行烈也不由一陣內疚,覺得自己的說話語氣確是重了少許,說到底,穀倩蓮還有恩於他。

韓柏最見不得這類情景,慌了手腳,自己與兩個大男人如此欺負一位“弱質女流”,實是不該之至,急亂下抓起碟裏最後一個饅頭,遞給穀倩蓮道:“你肚子餓了,吃吧!”豈知範良極一手將饅頭搶了去,一口咬下了半邊,腮幫鼓得滿滿地大吃起來。韓柏和風行烈齊感愕然,範良極難道真是如此不懂得憐香惜玉嗎?

範良極用手指著穀倩蓮放在桌下的手,含糊不清地邊吃邊道:“這位姑娘外表傷心欲絕,下麵的手卻在玩弄著衣角,其心可知,嘿!”

韓柏和風行烈不由齊往穀倩蓮望去。穀倩蓮“噗哧”一笑,道:“有什麽好看?”向著範良極嗔道:“死老鬼你是誰?的確有點道行!”

風行烈暗怪自己心軟,給她騙了這麽多次仍然上當,怒道:“我的內傷已愈,你找我究竟還要耍什麽花樣?”

穀倩蓮皺起鼻子,先向範良極裝了個不屑的鬼臉,然後對風行烈若無其事地道:“你武功恢複了更好,因為我需要你的保護。”

三人同時大感不妥。酒樓上用飯的人早走得差不多了,十多張桌子除了他們外,隻有三張還坐了人,其中一桌五男一女,顯是武林中人,但並沒有什麽異常的地方。

穀倩蓮笑道:“怎麽了?難道三個大男人竟保護不了一個小女子?”

範良極咕噥道:“不要把我拖下這趟渾水去!”

樓梯處忽地傳來急促的步音,六七名差役湧了上來,一見穀倩蓮便喝道:“在這裏了!”兵刃紛紛出鞘,圍了過來。跟著再湧上七八名官役,當中一人赫然是總捕頭何旗揚。

韓柏一見何旗揚,湧起殺機,兩眼射出森厲的寒芒,像換了個人似的,其他三人立即感應到他的殺氣。穀倩蓮怎也想不到韓柏會變成如此霸氣,如此有男性氣概,更不明白韓柏為何會有此轉變。範良極和風行烈兩人雖是吃了一驚,但他們知道了韓柏的遭遇,登時猜想到來者是曾陷害韓柏的人。豈知真正吃驚的卻是韓柏,以往他也不時升起殺人的念頭,但都不如這次的濃烈,即使那次遇到馬峻聲,殺人的欲望也遠不如這次般激烈。心中隱隱想到原因來自龐斑,與這魔君的接觸,令他的精氣神集中和提起至最高的極限,也使魔種進一步和他融合,更進一步影響他的意念和情緒。一個更驚心動魄的想法掠過腦際,假設他不能控製自己,駕馭魔種,將會變成沒有自主能力由道入魔的凶物。想歸想,心中的殺意還是有增無減。

何旗揚率著眾人圍了上來,冷喝道:“這位小姑娘,若能立即交出偷去的東西,本人可酌情從輕發落。”他也並非如此平庸之輩,隻是見到和穀倩蓮同桌的三個人,形象各異,均具高手的風範,故先來軟的,探探對方虛實。

範良極關心地向韓柏問道:“小柏……”

“砰砰……”移椅跌下,其他三桌有兩桌人急急離去,以防殃及池魚,店小二們也走個一幹二淨,隻剩下靠樓梯口一台的五男一女,看來是不怕事的人。

韓柏心中殺機不斷翻騰,大喝道:“何旗揚!滾!否則我殺了你。”

何旗揚呆了一呆,望向韓柏,心中奇怪這人素未謀麵,為何對自己像有深仇大恨的樣子。其他官差紛紛喝罵,待要撲前。

何旗揚兩手輕擺,攔住官差,鎮定地道:“朋友何人?本人正在執行公事……”

範良極伸手按著韓柏,對何旗揚嘿嘿冷笑道:“怕是執行你陷害人的公事才對吧,我這位朋友今天的心情不大好,你沒什麽事便乖乖地滾吧!否則惹起我這朋友的火氣,你那學自少林智達老鬼的‘扶搖刀法’,可能一式未施,性命早嗚呼一聲丟了。”

何旗揚這麽深沉的老江湖,也聽得臉色一變,一方麵是胸中冒起怒火,另一方麵卻是大吃一驚,這小老頭隨口點出了自己的師門淵源,更說出他借以取得今天成就的絕活,但口氣仍這麽大,可見有恃無恐,不放他在眼裏。他強壓下心中怒火,抱拳道:“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範良極見韓柏閉上眼睛,似乎平靜了點,心下稍定,鬆開按著他肩頭的手,瞪了何旗揚一眼,沒好氣地道:“這句話叫不老神仙來問我吧!”他身為黑道頂尖兒的大盜,對官府的人自是沒有好感,何況還是陷害韓柏的惡徒。

何旗揚臉色再變,手握到掛腰大刀的刀把上。風行烈直到這時才偷空向穀倩蓮問道:“你偷了什麽東西?”

穀倩蓮垂頭低聲道:“你也會關心人家嗎?”一句軟語,輕易化解了他的質問,風行烈拿她沒法,索性不再追問。氣氛拉緊。

一陣長笑,從靠樓梯口那桌子響起,其中年紀最大,約五十來歲的高瘦老者笑罷,呷了一口茶後,悠悠道:“何總捕頭身負治安重責,朋友這般不給情麵,未免欺人太甚!”

眾人一齊往他們望去。和老者同桌的四男一女都頗年輕,介乎十八至二十三四間,身上穿的衣服和攜帶的武器均極講究,讓人一看便知是名門子弟,那女的還生得頗為標致,雖及不上穀倩蓮的嬌靈俏麗,但英風凜凜,別具清爽的動人姿采。一老五少全都攜著造型古拙的長劍,使人印象特別深刻。

何旗揚最善觀風辨色,剛才一上樓來,便留心這五男一女,對他們的身份心裏早就有數,這時抱拳道:“前輩一臉正氣,各少俠英氣逼人,俱人中龍鳳,想必是來自‘古劍池’的高人,幸會幸會!”

老者嗬嗬一笑道:“八派聯盟,天下一家,本人冷鐵心,家兄‘古劍叟’冷別情,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

冷鐵心身旁一個年紀較長,在四男一女中看來是大師兄模樣、方麵大耳的青年道:“就算我們是毫不相幹的人,見到如此不把王法放在眼內的惡棍,我駱武修第一個看不過眼。”

何旗揚一聽老者自報冷鐵心,一顆心立時大為篤定。冷鐵心外號“蕉雨劍”,乃八派聯盟內特選的十八種子高手之一,地位僅次於少林的劍僧和長白謝青聯的父親謝峰,是聯盟裏核心人物之一,有他撐腰,哪還怕護著穀倩蓮的三個人。

韓柏依然閉上雙目,深吸長呼,神態古怪。風行烈輕呷熱茶,穀倩蓮則像默默含羞,垂頭無語,範良極吸著旱煙管,吐霧吞雲,四人形態各異,但誰都看出他們沒有將八派聯盟之一的古劍池這群高手放在心上。冷鐵心原本以為將自己抬了出來,四人豈會不乖乖認輸,誰知卻是如此無動於衷,心下暗怒。

駱武修向身旁的師弟查震行打個眼色,兩人齊齊站起。駱武修怒喝道:“你們偷了的東西,立刻交出來,何老總看在武林同道份上,或者可放你們一馬。”

範良極望也不望他一眼,悠悠吐出一個煙圈,瞅著何旗揚怪聲怪氣地道:“想不到你除了害人外,還是個拍馬屁及煽風點火的高手。”

何旗揚有了靠山,語氣轉硬道:“閣下是決定插手這件事了?”

駱武修見範良極忽視自己,心高氣傲的他怎受得了,和查震行雙雙離桌來到何旗揚兩旁,隻等範良極答話,一言不合立即出手,頓時劍拔弩張。冷鐵心並不阻止,心想難道自己兩名得意弟子,還對付不了幾個不敢報上姓名的人嗎?這次他帶這些古劍池的後起之秀往武昌韓府,正是要給他們曆練的機會。

韓柏驀地睜開眼睛,眼內殺氣斂去,代之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精光,但神氣卻平靜多了。範良極將臉湊過去,有點擔心地道:“小柏!你怎麽了?”何旗揚和古劍池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韓柏身上,暗想這人隻怕精神有點問題,否則為何之前如此凶霸,現在卻又如此怪相。韓柏忽然起身,何旗揚、駱武修、查震行和一眾官差,全掣出兵器,遙指著他,一時間殺氣騰騰。

風行烈眼中射出真摯的感情,關切地道:“韓兄要幹什麽?”

韓柏仰天深吸一口氣,一點也不將四周如臨大敵的人放在心上,淡淡道:“我要走了,否則我便要殺人。”冷鐵心冷哼一聲,動了真怒。

範良極心中一動,問道:“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殺個把人有什麽大不了?”

韓柏苦笑道:“可是我從未殺過人,怕一旦破了戒,收不了手。”

駱武修年少氣盛,見這幾人完全不放他們在眼內,哪忍得住,暴喝道:“讓我教訓你這狂徒!”身子前撲,手中長劍前挑,到了韓柏身前三尺許,變招刺向韓柏的左臂,劍挾風雷之聲,名家子弟,確是不凡。

風行烈眉頭一皺,他宅心仁厚,一方麵不想駱武修被殺,另一方麵也不想韓柏結下古劍池這個大敵,隨手拿起竹筷,手一閃,已敲在駱武修的劍鋒上。兩下動作快如電閃,其他人均未來得及反應,“叮!”一聲,劍筷接觸。

駱武修渾身一震,風行烈竹筷敲下處,傳來一股巨力,沿劍而上,透手而入,胸口如被雷轟,悶哼一聲,往後退去。同一時間,範良極冷笑一聲,口中吐出一口煙箭,越過桌子的上空,刺在他持劍右臂上的肩胛穴,駱武修右臂一麻,手中長劍當啷墜地,身子隨著踉蹌後退。

一聲長嘯,起自冷鐵心的口,劍光暴現,勁風旋起,連何旗揚、查震行和駱武修三人也被逼退往一旁,更不要說那些武功低微的官差,幾乎是往兩旁撲跌開去。冷鐵心手中古劍幻起十多道劍影,虛虛實實似往韓柏等四人罩去,真正的殺著卻是直取韓柏。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剛才風行烈露出那一手,使冷鐵心看出風行烈足已躋身第一流高手的境界,故而找上韓柏,希望取弱舍強,挽回一點麵子。韓柏眼中寒光一閃,體內魔種生出感應,殺氣湧起,四周的溫度驀然下降。範良極眉頭一皺,冷笑一聲,從椅上升起,腳尖一點桌麵,大鳥般飛臨“蕉雨劍”冷鐵心頭上,煙管點出。他也和風行烈打同樣主意,並非擔心韓柏,而是怕韓柏殺了冷鐵心,惹來解不開的仇恨。

要知龐斑退隱的二十年裏,無論黑白兩道,都靜候著這魔君的複出,故此黑白兩道,大致上保持了河水不犯井水的形勢,一種奇怪的均衡。尤其是像範良極這類打定主意不肯臣服於龐斑的黑道絕頂高手,更不願與八派聯盟鷸蚌相爭,以致白白便宜了龐斑這漁翁。所以範良極亦不希望他“真正朋友”與八派聯盟結上血仇。

“叮叮叮!”煙管和劍交擊了不知多少下,冷鐵心每一劍擊出,都給範良極的煙杆點在劍上,而範良極像片羽毛般彈起,保持淩空下擊的優勢,使他一步也前進不了。冷鐵心怒喝一聲,往後退去,胸臆間難受非常。原來每次當劍勢開展時,便給範良極的煙杆點中,使他沒有一招能使足,沒有半招能真正發揮威力。更有甚者,是範良極煙杆貫滿內勁,一下比一下沉重,逼得他的內力逆流回體內,使他全身經脈像泛濫了的河川。他是不能不退。在他一生中經曆的大小戰役裏,竟從未曾遇上如此高手,從未像現在般震駭。

範良極淩空一個筋鬥,翻回座椅裏,悠悠閑閑吸著煙管,一雙腳始終沒沾上實地,煙火竟仍未熄滅。其他古劍池弟子起身拔劍,便要搶前拚個生死。

冷鐵心伸手攔著眾人,深吸一口氣後道:“‘獨行盜’範良極?”

範良極噴出一個煙圈,兩眼一翻,陰**:“算你有點眼力,終於認出了我的‘盜命杆’。”

何旗揚臉色大變,若是範良極出頭護著穀倩蓮,恐不老神仙親來,才有機會取回被偷之物。

一直默不作聲的穀倩蓮歡呼道:“原來你就是那大賊頭。”

範良極斜兜她一眼,漠然道:“你是你,我是我,絕沒有半點關係,切勿借我的金漆招牌來過關!”

他這一說,又將古劍池的人和何旗揚弄得糊塗起來,搞不清他們究竟是何種關係。

“呀!”一聲喊叫,出自韓柏的口。隻見他全身一陣抖震,像忍受著某種痛楚,眾人愕然望向他。

韓柏忽地身形一閃,已到了臨街的大窗旁,背著眾人,往外深吸一口清新空氣,寒聲道:“何旗揚!若你能擋我三戟,饒你不死!”

風行烈一震道:“韓兄……”

範良極伸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沉聲道:“小柏!何旗揚隻是一件工具,你殺了他,會使事情更複雜,於事無補!”他並非珍惜何旗揚的小命,而是憑著高超的識見,隱隱感到韓柏如此放手殺人,大為不妥,雖然他仍未能把握到真正不妥的地方。

韓柏似乎完全平靜下來,冷冷道:“你剛才還說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凡是害我之人,我便將他們殺個一幹二淨,否則連對仇人也不能放手而為,做人還有什麽痛快可言。”範良極想起自己確有這麽兩句話,登時語塞。

風行烈心中升起一股寒意,知道何旗揚的出現,刺激起霸道至極的魔種凶性,泯滅了韓柏隨和善良的本性,若讓這種情況繼續發展下去,韓柏將成為赤尊信的化身,正要出言勸阻。韓柏已喝道:“不必多言,何旗揚,你預備好了沒有?”眾人眼光又從他移到何旗揚身上。

何旗揚直到此刻,也弄不清楚自己和韓柏有何仇怨,但他終是名門弟子,又身為七省總捕頭,若出言相詢,實示人以弱,有失身份,一咬牙,沉聲道:“何某在此候教!”

韓柏伸手摸上背後的三八戟,何旗揚刀本在手,立刻擺開架式。冷鐵心暗想自己本已出了手,隻可惜對方有黑榜高手範良極在。就算何旗揚被人殺了,因為是公平決鬥,事後也沒有人會怪他,打了個手勢,引著門下退到一旁。那些官差早給嚇破了膽,誰還敢插手,一時間,騰出了酒樓中心的大片空間。

韓柏握著背後的三八戟,尚未拔出,但凜凜的殺氣,已緩緩凝聚。範良極和風行烈對望一眼,均知對即將發生的事回天乏力,心中不舒服至極,偏偏又不知道真正問題所在,因為現在的韓柏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這也難怪他兩人,種魔大法乃魔門千古不傳秘術,會怎樣發展,因從未有人試過,赤尊信本人也不清楚,更遑論他們了。隻直覺到韓柏若真受魔種驅使殺了人,可能永受心魔控製,就像倘若和尚破了色戒,很難不沉淪下去。眼看流血再不可避免,“鏘!”三八戟離背而出。

何旗揚武技雖非十分了得,戰鬥經驗卻是豐富至極,欺韓柏背著他立在窗前,一個箭步飆前,大刀劈去。眾人看得暗暗搖頭,心想韓柏實在過分托大,輕視敵人,以致讓人搶了先手。隻有範良極、風行烈和冷鐵心三人,看出韓柏是蓄意誘使何旗揚施出全力,再一舉破之,寒敵之膽,必能在三招內取其性命。他們眼力高明,隻看韓柏拔戟而立的氣勢,便知道韓柏有勝無敗。範良極和風行烈兩人更有種奇怪的感覺,就是站在那裏的並不是天真灑脫的韓柏,而是霸氣逼人的赤尊信。

當大刀氣勢蓄至最盛時,由空中劈落韓柏雄偉的背上。刀在呼嘯!韓柏驀地渾身一震,眼中爆閃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望向窗外遠處的街道,連嘴巴也張開了少許。他究竟發現了什麽?眼神轉變,充滿了驚異和渴望。險被魔種駕馭了的韓柏又回來了!

大刀劈至背後三寸。這時連風行烈和範良極也有點擔心他避不過這一刀。韓柏一扭腰,身子閃了閃,三八戟往後反打下去,正中刀鋒。何旗揚大刀墜地,踉蹌往後退跌。韓柏收戟回背,穿窗往外跳下去,大叫道:“我不打了!”說到最後一字時,他人已站在街中。

“砰!”何旗揚背撞在牆上,嘩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風行烈和範良極對望一眼,均搖了搖頭,若非何旗揚如此不濟,連這一口血也可避免。冷鐵心倒抽了一口涼氣,隻是韓柏這一戟,已顯示出韓柏的武功已達黑榜高手,又或八派聯盟元老會人物的級數。怎麽江湖上竟會鑽了個這樣可怕的小夥子出來。

穀倩蓮向範良極輕聲道:“你的老朋友走了!”

範良極剛想乘機說幾句損這狡猾但可愛的少女,驀然全身一震,跳了起來叫道:“不好!我要去追他,否則誰去理朝霞?”一點桌麵,閃了閃,橫越過桌子和窗門間十多步的空間,穿窗出外,消沒不見。

風行烈心中讚道:“好輕功,不愧獨行盜之名。”旋又暗歎一口氣,現在隻剩下他來保護這小女子了。他眼光掃向眾人。

何旗揚勉強站直身體,來到冷鐵心麵前,道:“多謝冷老援手!”

那一直沒有作聲的古劍池年輕女子,遞了一顆丸子過去,關切地道:“何總捕頭,這是家父的‘回天丹’!”冷鐵心眉頭一皺,何旗揚並非傷得太重,何須浪費這麽寶貴的聖藥?

何旗揚一呆道:“原來你就是冷池主的掌上明珠冷鳳小姐,大恩不言謝。”伸手取丸實時吞下。

原來“回天丹”在八派聯盟裏非常有名,與少林的“複禪膏”和入雲道宮的“小還陽”,並稱三大名藥,何旗揚怎能不深深感激。

何旗揚轉身望著穀倩蓮,有禮地道:“姑娘取去之物,隻是對姑娘絕無一點價值的官函文件,你實在犯不著為此與八派聯盟結下解不開的深仇。”

穀倩蓮淺淺一笑,柔聲道:“我自然有這樣做的理由,但卻不會告訴你。”

何旗揚點頭道:“好!希望你不會後悔。”向冷鐵心等打個招呼,率著那群噤若寒蟬的差役們,下樓去了。

風行烈霍地站起,取出半兩銀子,放在桌上,穀倩蓮也跟著站了起來。

風行烈奇道:“我站起來,是因為我吃飽了所以想走。你站起來,又是為了什麽?”

穀倩蓮跺腳咬唇道:“他們兩個走了,隻剩下你,所以我明知你鐵石心腸,也隻好跟著你,你難道忘了剛才何旗揚凶巴巴威嚇我的話嗎?”

風行烈心中一軟,想起了靳冰雲有時使起性子來,也是這種語氣和神態,悶哼一聲,往樓梯走過去,穀倩蓮得意地一笑,歡喜地緊隨其後。

冷鐵心沉聲喝道:“朋友連名字也不留下來嗎?”

風行烈頭也不回道:“本人風行烈,有什麽賬,算到我的頭上來吧!”

眾人一齊色變。風行烈自叛出邪異門後,一直是八派聯盟最留意的高手之一,隻不過此子獨來獨往,極為低調,加上最近又傳他受了傷,否則冷鐵心早猜出他是誰了。

風行烈和穀倩蓮消失在樓梯處。

韓柏飛身落在街中,不理附近行人驚異的目光,還戟背上,往前奔去,剛轉過街角,轉入另一條大街,眼光落在前麵緩緩而行的女子背上,韓柏興奮得幾乎叫了出來,往前追去。女子看來走得很慢,但韓柏追了百多步,當她轉進了一道較窄少又沒有人的小巷時,韓柏仍未追及她。女子步行的姿態悠閑而寫意,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路人大異其趣。韓柏怕追失了她,加速衝入巷裏,一入巷中,赫然止步。女子停在前方,亭亭而立,一雙美目淡淡地看著這追蹤者,竟然是久違了的秦夢瑤,慈航靜齋三百年來首次踏足江湖的嫡傳弟子。一身素淡白色粗布麻衣穿在她無限美好的嬌軀上,比任何豔服華衣更要好看上百千倍。她優美的麵容不見半點波動,靈氣撲麵而來。韓柏呆了起來,張大了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秦夢瑤秀眉輕蹙,有禮地道:“兄台為何要跟著我?”

韓柏囁嚅道:“秦小姐!你不認得我了!”話出口,才醒悟到這句話是多麽愚蠢,受了赤尊信的種魔大法後,他的外貌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沒了韓柏往昔的半點模樣。

秦夢瑤奇道:“我從沒有見過你!”

韓柏搔頭慌亂地結結巴巴道:“我是韓柏,韓天德府中的仆人韓柏。”他並非想繼續說蠢話,而是在秦夢瑤的美目注視下,大失方寸,再找不到更好的話。秦夢瑤淡淡望他一眼,轉身便去。

韓柏急追上去,叫道:“秦小姐!”

秦夢瑤再停下來,冷然道:“你再跟著,我便不客氣了,我還有要緊的事要辦呢!”

韓柏明知秦夢瑤背著他,看不到他的動作,仍急得不住搖手道:“秦小姐!我不是騙你的,我真是那天在韓家武庫內伺候你們觀劍的韓柏,還遞過一杯龍井茶給你。”

秦夢瑤依然不回過頭來,幽靜地道:“憑這樣幾句話,就要我相信你是韓柏?”若非她施展出不露痕跡的急行術後,仍撇不下韓柏,從而推出韓柏武技驚人下,她早便走了,因為以韓柏的身手,實在沒有硬冒充他人的必要,其中必有因由。

韓柏靈機一觸,喜叫道:“當日在武庫門旁,你曾看了我一眼,或者記得我的眼睛也說不定,我的外貌雖全改變了,但眼睛卻沒有變。”

秦夢瑤心中一動,優雅地轉過身來,迎上韓柏熱烈期待的目光。一種奇異莫名的感覺湧上她澄明如鏡的心湖,她自出生後浸**劍道,心靈修養的功夫絕不會輸於禪道高人的境界,凡給她看過一眼的事物,便不會忘記,但韓柏的眼神似乎很熟悉,又似非常陌生,這種情況在她可說是前所未有的。韓柏不由自主和貪婪地看著她不含一絲雜念的秀目,完全忘記了以前連望她一眼也不敢的自己。

背後風聲傳來。韓柏不情願地收回目光,往後望去,隻見範良極氣衝衝趕了上來,口中嚷道:“乖孫兒!你又到這裏來發瘋了,昨天你才騙了十位美麗的姑娘,今天又忍不住哩,幸好給我找到你。”

韓柏見是範良極,知道不妙,“爺爺”已到了他身旁,伸手摟著他寬闊的肩頭,向秦夢瑤打躬作揖道:“小姐請勿怪他,我這孫兒最愛冒認別人,以後若他再纏你,打他一頓便會好了。”一拉韓柏,往回走去,口中佯罵道:“還不回去?想討打嗎?”

韓柏待要掙紮,一股內力,由範良極按著他肩胛穴的手傳入,發不出聲音來,更不要說反抗。秦夢瑤眼中掠過懾人的采芒,沒有出言阻止,美目深注著被範良極拖曳遠去的韓柏背影上,韓柏熱烈的眼神仍在她心頭閃耀。

怒蛟島。觀遠樓上臨窗的幽靜廂房內,浪翻雲獨據一桌,喝著名為“清溪流泉”的美酒,不一會已盡一壺。

浪翻雲站起身來,走到門旁拉開了一條縫隙,向樓下低喚道:“方二叔,多送三壺‘清溪流泉’到我這裏。”聲音悠悠送出,震**著空氣。

方二叔的聲音傳上來道:“翻雲你要不要嚐嚐二叔藏在地窖裏的烈酒‘紅日火’?”

浪翻雲哈哈大笑:“烈酒?我讓它淹我三日三夜也不會醉,快給我送‘清溪流泉’,隻有這酒配得起洞庭湖的湖水。”

腳步聲響起。方二叔出現在樓梯下,仰起頭來道:“那酒確是要把人淡出鳥來,還叫什麽‘紅日火’,想騙騙你也不成。現在酒樓裏的‘清溪流泉’已給你這酒鬼喝光,我剛差人去左詩處看她有新開的酒沒有,沒有的話,不要怪我,要怪便怪你自己喝得太快。”

浪翻雲道:“左詩!”

方二叔神態一動,眼中閃過異光,望著浪翻雲道:“就是那天你扶起那小女孩雯雯的母親,年紀這麽輕竟做了寡婦,自那毒女人幹虹青逃掉後,左詩便是怒蛟島最美的女人。”跟著壓低聲音神秘地道:“現在島上人人都在猜,那日和左詩結一眼之緣時,名震天下的覆雨劍浪翻雲究竟有沒有心動?”

浪翻雲啞然失笑,天下間總不乏那些好事之徒。自己有心動嗎?浪翻雲表麵若無其事,淡淡道:“沒有酒,先給我送一壺龍井上來吧!”假若有雙修公主的野茶就更好,想到這裏,那晚明月下和雙修公主共乘一舟的情景又活了過來。方二叔應諾一聲去了。

浪翻雲讓門漏開了一條罅隙,坐回椅上,拿起桌上帶來的一本書,翻開細看。輕碎的腳步聲在樓梯響起,浪翻雲眉毛一聳,往門外看去,剛好透過門隙,看到小女孩雯雯捧著個酒壺,紅著小臉,勇敢地一步一步走上來,上氣不接下氣。浪翻雲跳了起來,移到門前,拉開門歡迎這位小朋友,伸手待要接過酒壺。雯雯避過了他,奔到桌前,將大酒壺吃力地放在桌上,回頭喘著氣道:“不用人幫我,我也辦得到!”

浪翻雲哈哈一笑,誇獎道:“可愛的小家夥!”

雯雯歡天喜地跳了起來,便要衝出門去,到了門旁忽地停下,掉過頭來道:“娘也來了!”再送他一個甜甜的笑容,這才走出門外,不一會輕細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盡處。

浪翻雲揚聲道:“左詩姑娘既已到來,何不上來一見?”

一個清潤柔美的女子聲音由下傳上道:“雯雯真是多事!騷擾了浪首座的清興,小女子仍在為亡夫守靜之時,不宜冒瀆!”

浪翻雲道:“如此浪某亦不勉強,隻有一事相詢,就是姑娘釀酒之技是否家傳之學?”

樓下的左詩姑娘沉默了半晌,輕輕道:“左詩之技傳自家父……”

她語聲雖細,仍給浪翻雲一字不漏收在耳裏,打斷道:“姑娘尊父必是‘酒神’左伯顏,當年本幫上任幫主上官飛,親自將他從京城請來釀酒,自此以後,我和幫主非他釀的酒不喝,唉!確是美酒!可惜自他仙遊後,如此佳釀再不複嚐,想不到今天又有了‘清溪流泉’,左老必定欣慰非常。”

左詩靜默了一會,低聲道:“我走了!”

雯雯也故作豪氣地叫道:“浪首座我也走了!”步聲遠去。

浪翻雲微微一笑,拔去壺蓋,灌了一大口,記起了亡妻惜惜曾平靜地向他說:“猜猜我什麽事最放不下心?”

望著愛妻慘淡的玉容,浪翻雲愛憐無限地道:“浪翻雲一介凡夫俗子,怎能猜到仙子心裏想著的事。”

紀惜惜歎了一口氣,眼角淌出了一滴淚珠,道:“怕你在我死後,不懂把對我的愛移到別的女子身上,白白將美好的生命,浪費在孤獨的回憶裏,雲!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人世間還有很多可愛的東西!”

浪翻雲眼中抹過警覺的神色,因為淩戰天若非有至關緊要的事,是不會在他喝酒時來找他的。淩戰天挨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氣道:“剛收到千裏靈帶來的訊息,厲若海戰死迎風峽。”浪翻雲眼中爆起精芒,望向窗外的洞庭湖,剛好一隊鳥兒,排成“人”字隊形,掠過湖麵。

再一個中秋之夜,他就要與這個擊殺了絕世武學大師厲若海的魔師決戰,隻有到那一刻,生命才能攀上最濃烈的境界。在浪翻雲過去了的生命裏,最痛苦難忘的一刻,是惜惜死去那一刻;而在將來的生命裏,最期待的一刻,便是由命運安排與這大敵相見的刹那。厲若海已先他一步去了,厲若海倘死而有知,必忘不了那與龐斑定出勝敗的一刻,為了知道那刻的玄虛,付出了生命作為代價。

淩戰天的聲音繼續傳進耳裏道:“赤尊信、厲若海一逃一死,龐斑以事實證明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寶座,仍然是他的!”

浪翻雲望向淩戰天,淡淡道:“你立即派人偵查龐斑有否負傷,若答案是‘否’的話,天下所有人,包括我浪翻雲在內,均非他百合之將。”

淩戰天一愕道:“厲若海真的這麽厲害?若厲若海臨死前的反擊,確能傷了龐斑,那就是龐斑成名後破天荒的首度負傷!”

浪翻雲灌了一口“清溪流泉”,歎道:“誰可以告訴我,龐斑一拳打出時,厲若海究竟刺出了多少槍?”

淩戰天目瞪口呆道:“你怎知龐斑是以空拳對厲若海的槍?”

浪翻雲道:“龐斑雕我那立像的刀法,乃蒙古草原手工藝的風格和刀法,所以龐斑若有師傳,必定是蒙古的‘魔宗’蒙赤行,隻有連大宗師傳鷹也不能擊敗的人,才能栽培出這樣的不世人物。”

淩戰天何等機靈,立即捕捉了浪翻雲話中的玄機,蒙赤行的武功已到了反璞的境界,以拳頭為最佳武器,這技藝自亦傳給了龐斑,蒙赤行的可怕處,是他不但有蓋世的武功,更使人驚懼的是他的精神力量,龐斑亦是如此,因為他就是蒙赤行的弟子。浪翻雲眼力竟高明至此,從龐斑的挑戰書推斷出了對方的出身來曆。

浪翻雲舉起“清溪流泉”,一飲而盡,腦海泛起厲若海俊偉的容顏,道:“這一杯是為厲若海的丈二紅槍喝的。”語罷,緩緩起身。

淩戰天剛坐得舒舒服服,不滿道:“講了兩句,便要回家了!”

浪翻雲取回桌上的書哂道:“我要趕著去打他十來斤‘清溪流泉’,拿回家去,自從有了這絕代好酒,我自己釀酒的時間全騰空了出來,害得我要找部老莊來啃啃,否則日子如何打發!”

浪翻雲將書塞入懷裏,拍拍肚皮道:“講真的,戰天!當你不板著臉孔說公事話時,你實是個最有趣的人。”轉身便去。

市郊。在林中的一片空地裏,韓柏怒氣衝衝向坐在一塊石上翹起二郎腿悠閑吸啜煙管的範良極道:“我並非你的囚犯,為何將我押犯般押解到這裏來?”

範良極道:“一天你未娶朝霞為妾,你也不可去追求別的美女。這叫守諾!”

韓柏嘿嘿一笑道:“你當時隻是說要我娶朝霞為妾,並沒有附帶其他條件。”

範良極老氣橫秋道:“所以我說你是沒有經驗閱曆的毛頭小子,我也沒有附帶你不能殺死朝霞,那是否說你可以殺朝霞?有些話是不用說出來,大家也應明白的!”他說的是那麽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韓柏本來對他的強詞奪理大感氣憤,但當看到範良極眼內的得色時,知道死老鬼正在耍弄他,暗忖我哪會中你的奸計,忽地哈哈一笑道:“你要我娶朝霞為妾,自亦擺明我另外還得有正妻,所以我理應去追求另外的女子才對,否則豈非有妾無妻,沒有妻又何來妾?”

範良極想不到這小子忽地如此能言善辯,窒了一窒道:“這麽愛辯駁,足像個小孩子。”

韓柏一點不讓道:“如此嘮嘮叨叨,正是個死老頭。”

兩人對望一眼,忽地一齊仰天大笑起來。

範良極笑得淚水也嗆了出來,喘著氣道:“你這小鬼趣怪得緊。”

韓柏笑得蹲了下來,揉著肚子道:“我明白了,你是妒忌我的年輕和我的受歡迎。”

範良極嗤之以鼻道:“剛才秦夢瑤似乎並不大歡迎你。”

韓柏愕然道:“你竟知道她是秦夢瑤!”

範良極不答反問道:“小柏!讓我們打個商量!”

韓柏戒備地哂道:“你除了威脅外,還有商量這回事嗎?”

範良極道:“所謂‘威脅’,就是甜頭大至不能拒絕的‘商量’,小鬼頭你明白了沒有?”

這回輪到韓柏落在下風,氣道:“我還要感激你是不是?”

範良極微微一笑道:“假設我助你奪得秦夢瑤的芳心,你便讓朝霞升上一級。秦夢瑤是左,她便是右,秦夢瑤是右,她便是左,你說如何?”他也算為朝霞落足心力,一點不放過為她爭取更美好將來的機會。

韓柏一愕道:“你倒懂得趁火打劫的賊道。”

範良極冷然道:“當然!否則哪配稱天下群盜之王。”

韓柏故作驚奇地道:“你做賊不感覺慚愧嗎?”

範良極道:“當你經曆過穿不暖、吃不飽,每一個人都可以把你辱罵毒打的生活後,你做什麽也不會慚愧。”

韓柏訝道:“我以為隻是我一個人有這種遭遇,怎麽你……”忽然間,他感到與範良極拉近了很多。這是個既可恨,但亦可愛又可憐的老家夥;盡管表麵看去他是個那麽充滿了生命力、鬥誌、樂天和堅強的“老鬼”。

韓柏點頭同意道:“說到偷摸拐騙,不動聲息,確沒有多少人能及得上你。”

範良極弄不清楚這小子究竟是挖苦他,還是恭維他,唯有悶哼一聲道:“這天下的偉業都是由一無所有的人創造出來的,朱元璋便是乞丐出身,連皇帝也做了,天下也得了!”

韓柏嚇了一跳,道:“你隨隨便便直呼皇帝老子之名,不怕殺頭嗎?”

範良極眼中抹著一絲悲哀的神色道:“十天後龐斑複原了,你看我們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韓柏愕然道:“龐斑不會這麽看不開吧!”

範良極點燃熄滅了的煙絲,深吸一口,徐徐吐出,道:“那天他如果肯回頭看上風行烈一眼,我們現在也不用瞎擔心……”

韓柏一震道:“我明白了,因龐斑怕見到風行烈時,會忍不住負傷出手。”

範良極讚道:“果然一點便明,龐斑或會放過任何人,但絕不會放過風行烈,你則不能不為救風行烈和龐斑動手,我卻不能使朝霞未過門便死了夫君,故空有逃走之能也派不上用場。”

韓柏心中感動,這從來沒有朋友的孤獨老人,對朋友卻是如此義薄雲天。因為範良極是盜中之王,而盜賊最拿手的絕技便是逃走,所以即使龐斑想找範良極晦氣,亦將大為頭痛。

範良極忽地興奮起來,豪氣縱橫地道:“趁我們至少還能好活九天半,不如讓我們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韓柏小孩心性,大覺好玩,不過想了想,又皺起眉頭惑然道:“九天半可幹得什麽偉大的事來?”

範良極胸有成竹地道:“這世界還有什麽比愛和恨更偉大,以愛來說,我們可在這九天半內,分別追上雲清和秦夢瑤;以恨來說,你怎可放過那人麵獸心的馬峻聲。”

韓柏童心大動,讚歎道:“果然是既有閱曆又有經驗的嫩家夥,想出來的都是最好玩的玩意兒。”

範良極得此知己,“嫩”懷大慰,笑眯眯站起來,伸指戳著韓柏的胸口,強調道:“你或者不知道,你已成了能左右武林史往哪個方向發展的偉人,也是靠著你這偉人的身份,我找到一條可讓你和秦夢瑤接近的妙計。”

風行烈大步沿街而行,穀倩蓮則有若小鳥依人般,喜滋滋地傍著“惡人”而走,深入府城裏去。兩旁店鋪林立,行人熙來攘往,均衣著光鮮,喜氣洋洋,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風行烈武功重複,心情大是不同。穀倩蓮何等乖巧,知道風行烈要獨自思索,沒有打擾他,隻是自顧自四處瀏望,像個天真好奇的無知少女。前麵一支大旗伸了出來,寫著“饅頭我第一”五個朱紅大字,非常耀目。穀倩蓮習慣成自然地一伸玉手,往風行烈的衣袖抓去,這時的風行烈還是那麽容易被欺負嗎?手一移,避了開去,穀倩蓮抓了個空。

風行烈劍眉一皺,自己若再次避開,便顯得沒有風度,一猶豫間,衣袖已給穀倩蓮抓著。風行烈故作不悅地道:“你想幹什麽?”

穀倩蓮扯扯他衣袖,另一手揉著自己的小肚子,哀求道:“人家想你進去試試世上是否真有‘饅頭我第一’這回事!”

風行烈暗忖,原來妮子餓了,若是範良極和韓柏那對歡喜冤家在此,定必乘機將她耍弄一番,可惜卻隻有他一人在此,對著狡計百出的穀倩蓮,他真是一籌莫展。好!舍命陪狡女,我風行烈就看看你還有什麽花樣?微微一笑道:“穀姑娘若不嫌冒昧,就讓在下作個小東道,請你進去吃他一頓吧。”

穀倩蓮想不到他如此好說話,歡喜得跳了起來,扯著他直入店內,在店角找了張桌子坐下才肯放開他衣袖,一口氣點了七八樣東西,最少夠四人之用,風行烈微笑安坐,不置可否。先送上來的是一碟堆得像個小飽山的饅頭和兩小碗辣點。穀倩蓮毫不客氣,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風行烈想道:她必是真的餓了,由此可知當韓柏將最後一個饅頭遞給她時,被範良極一手搶走,對她來說是多麽“殘忍”,但她當時仍裝作毫不在乎,當知這美麗的少女何等堅強和好勝。無論穀倩蓮怎樣大吃特吃,但都不會給人絲毫狼吞虎咽的不雅感覺,尤其間中送來一瞬間的秋波,又或嘴角一絲笑意,總是春意盎然。風行烈心中忽地一震,驚覺到自穀倩蓮出現後,直至此刻,因恩師厲若海戰逝而帶來鬱結難解的心情,竟輕鬆了很多。另一個念頭在心中升起,難道我喜歡和她在一塊兒?

穀倩蓮暫時放過桌上的食物,微微前俯道:“吃第一個饅頭時,就真是饅頭我第一,吃第二個時味道已差了很多,希望他們的陽春麵可靠一點。”

風行烈見她說話時神態天真可人,搖頭失笑打趣道:“你已經找到如何使東西好吃的竅門,就是待餓得要死時,隻吃一個饅頭。”

穀倩蓮“噗哧”一笑,俏臉旋開兩個小酒窩,甜甜地瞄了他一眼,低頭輕聲道:“你心情好時,說話好聽多了!”

風行烈恐嚇地悶哼一聲,道:“好聽的話最不可靠。”指了指門外,續道:“就像‘饅頭我第一’這句話!”

穀倩蓮沒有抬起頭來,輕咬唇皮道:“為何你忽然會對我和顏悅色起來,又和我說話兒,不再討厭我了嗎?”

風行烈眼中抹過一絲失落,淡淡道:“還有九天半,我便會和龐斑一決生死,所以現在沒有心情和你計較。”

穀倩蓮抬起頭來,幽怨地道:“你們男人總愛逞強鬥勝,明知必敗還要去送死。”

風行烈苦笑道:“我也想能有一年半載的時光,讓我消化從恩師厲若海和龐斑決戰時俯瞰得到的東西,可是龐斑是不會放過我的。”

風行烈眼中閃過糅合了悲痛、尊敬、崇仰的神色,淡淡道:“是的,死了!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般死了。”忽地一震,不能置信地叫道:“你在哭?”

穀倩蓮抬起滿布淚痕的俏臉,幽幽道:“是的!我在哭,自從我十三歲那年,為公主送信給厲門主時,見過厲門主,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情景,沒有人比他更是英雄,所以打一開始我便用盡一切方法來助你,你還總要錯怪人家。”

這一招轟得風行烈潰不成軍,老臉一紅道:“快笑笑給我看,你每逢扮完可憐模樣後,總會甜甜一笑的呀!”

穀倩蓮淚珠猶掛的瓜子臉真個綻出笑意,嬌嗔道:“你是否養成了欺負我的習慣,人家淒苦落淚,還逗人家!”

風行烈見她恢複“正常”,心中定了些,忽有所覺,往街上看去。一個全身白衣,背著古劍,瀟灑孤傲,禿頭光滑如鏡的高瘦僧人,正步入店裏。穀倩蓮也感應到那白衣僧的出現,垂下了頭,眼內閃過奇異的神色。

白衣僧大步來到風行烈桌前,禮貌地道:“我可以坐這桌嗎?”

風行烈細察白衣僧近乎女性般且看上去仍充滿青春的秀俊麵容,點點頭道:“大師既對此桌有緣,自然有你的份兒,隻不知現在還有三張空椅子,大師會選哪張坐下,和為何要選那一張?”

白衣僧雖然瘦,骨格卻大而有勢,悠立店內,確有幾分佛氣仙姿。他明亮的眼神絲毫不見波動,淡淡道:“小僧是隨緣而來,隨緣而動,隻要哪張椅子和我有緣,小僧便坐哪張。”

風行烈笑道:“大師隨便吧!”說吧,目光掃向低垂著頭的穀倩蓮,隻見她一臉罕見的冰冷陰沉,心中一動。

白衣僧在正對著他的椅子坐下來,淡然道:“風兄知道小僧來此,是為了什麽事吧?”

風行烈毫不退讓地和對方精光凝然的目光對視,溫和地道:“能令八派聯盟第一號種子高手‘劍僧’不舍大師親自出馬,為的當然是很重要的事。”

不舍大師微微一笑,問道:“敢問風兄從何得知我乃第一號種子高手?”

一直沒有作聲的穀倩蓮扯動嘴角,不屑地道:“知道這事有何稀奇!我還知道你是八派聯盟的秘密武器,因為你的武功已超越了不老神仙和無想僧,成為八派第一人。”

風行烈既奇怪一直歡容軟語的穀倩蓮對不舍僧如此不客氣,又奇怪她為何竟會知道這隻有八派裏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

不舍麵容平靜如常,忽地啞然失笑道:“小僧真是貽笑大方,不過姑娘如此一說,小僧已猜到姑娘乃雙修府的高手,現在小僧已到,姑娘亦應交代一下取去敝師侄孫何旗揚之物一事了!”

穀倩蓮心中一凜,想不到不舍才智竟高達這種地步,憑自己幾句話,猜到自己的出身來曆,冷冷道:“誰稀罕那份文件了,隻不過我想引你親自到來,交給你這。”探手入懷,取出一封信,放在不舍麵前的桌上,雪白的封套上寫著“宗道父親大人手啟”八個驚心動魄的秀麗字體。

穀倩蓮咬牙道:“東西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