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人之道

韓柏苦笑搖頭,轉身舉步,忽又駭然停下。原來太陽早移往西山,緩緩落下。時間為何過得這麽快呢?自己來時是清晨時分,隻不過看靳冰雲寫了“一會”字,說了幾句話,竟就過了一個白天?韓柏糊塗起來,搔著頭往茶園深處走去。茶園麵積廣闊,占了半邊山頭,中間有塊高達四丈的巨岩,應該就是秦夢瑤用作潛修給挖空了的石窟。他的心霍霍跳動起來,想到很快見到秦夢瑤,又擔心她不知是否仍留在人間,不由手心冒汗。

繞到石岩的前方時,一道隻容躬身鑽進去的鐵門出現眼前。韓柏提起勇氣,兩手輕按鐵門,往前推去。鐵門文風不動。韓柏醒覺過來,試著運功吸扯,“咿呀!”一聲,鐵門敞了開來,終於見到了心中的玉人。秦夢瑤神態如昔,一身雪白麻衣,盤膝冥坐於石窟內盡端唯一的石墩上,芳眸緊閉,手作蓮花法印,玉容仙態不染半絲塵俗,有如入定的觀音大士。

韓柏心顫神搖,來到她座前,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熱淚奪眶而出,像個孤苦無依的小孩尋回失散了的母親般,淒涼地輕喚道:“夢瑤!夢瑤!我來了!”忽然間,他感到人世間所有名利鬥爭,甚至令人顛倒迷醉的愛情,均是不值一哂。明悟來得絕無道理,偏又緊攫自己的心神。想起自己自幼孤苦無依,全賴韓家收養,幾經波折,成了天下人人景仰的武林高手。可是這代表著什麽呢?縱使擁有豔絕天下的美女,用之不盡的財富,但生命仍是頭也不回地邁著步伐流逝,任何事物總有雲散煙消的一天,回首前塵,隻是彈指般刹那的光景。生命仿如一次短暫的旅程,即使像朱元璋般貴為帝主,還不是像其他人般不外其中一個過客,曆盡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後,悄然而去,帶不走半片雲彩。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呢?韓柏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平時絕不會費神去想的問題。但從看到秦夢瑤開始,一種莫以名之的感覺便如斯湧上心田,使他某種平時深藏著的情緒山洪般暴發開來,完全控製不了。

淚眼模糊裏,似若見到秦夢瑤微翹修長的睫毛抖動起來,眼瞼掀起,兩道彩芒澄澈地往他射來。韓柏大喜撲前,一把摟著她的雙腿,顧不得靳冰雲的警告,狂叫道:“夢瑤!夢瑤!”聲音在石窟內細小的空間激**著。再定睛一看,秦夢瑤不但沒有睜眼,連半點呼吸也欠奉,可是她身體的柔軟安詳和至靜至極的神態,都隻像進入了最深沉的睡眠中。哀傷狂湧韓柏心頭,所有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當日秦夢瑤離開他時,他雖然舍不得,但那隻是生離,而非死別。他不知秦夢瑤是否死了?但總有著很不祥的感覺。憑他魔種的靈覺,若她仍有生命,必逃不過他的感應。可是此刻他卻清楚無誤地知道,秦夢瑤的生命已不在眼前動人的仙體內。這是沒有道理的,夢瑤怎麽都應該見自己一麵才離開塵世,否則就不須千叮萬囑要自己來見她。時間不住溜走,他的心不住往下沉去。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奇怪的是盡管他哭得天昏地暗,靜齋的人卻沒有誰來看個究竟,似是對石窟內的事毫不關心。

不知過了多久,韓柏胸口挨著石墩,伏在秦夢瑤的腿上沉沉睡去。模糊間,他感到秦夢瑤在呼喚他的名字,還摩挲著他濕透了的頭發。韓柏大喜如狂,猛地抬頭。

秦夢瑤若由高高在上的仙界,探頭下來俯視他這凡間的俗子般,愛憐地道:“傻孩子!為何要傷心落淚呢?”

韓柏渾身抖顫著,懷疑地以衣袖擦著眼睛道:“我是不是在夢中?”

秦夢瑤哄孩子般道:“真是個傻瓜,別對夢瑤這麽沒有信心吧!你見過了師姊嗎?”

韓柏嗚咽著道:“見過了,她像有點不妥,什麽都記不起來。”悲呼一聲,又把頭埋入她懷裏,死命地抱緊她盤坐著的**。

秦夢瑤溫柔細心地撫著他的背脊,毫不以為忤地道:“沒有大智大定,怎能把世情忘掉。夢瑤自問做不到把你忘了,所以央你來見我。”

韓柏但覺芳香盈鼻,逐漸回過神來,感受著她輕柔的呼吸,驚魂甫定道:“我真怕你就這樣不顧我而去呢。”抬起頭來,試探道:“你真的坐了半年枯禪,那是否像睡覺?肚子餓不餓?”

秦夢瑤笑道:“那是一種沒法以任何言語去形容的感覺,超越了正常感官的經驗,隻有親身體會,始可明白。”頓了頓柔聲道:“知不知道夢瑤為何想見你這一麵呢?”

韓柏茫然搖頭。兩雙眼神糾纏不放。他感到她的心靈輕輕在觸摸他的心神,就若母親對愛兒的眷顧親熱,沒有絲毫男女間情欲的意味,有的隻是一種超乎了塵俗的愛戀和關切。秦夢瑤再非以前的秦夢瑤,她那絲“破綻”已給縫補,劍心通明從此圓滿無缺。

秦夢瑤嘴角飄出一縷甜美清純得若天真小女孩的笑意,輕柔地緩緩道:“理由挺簡單哩!夢瑤要讓韓柏知道,我對你的愛,雖由魔種而起,卻非止於魔種。夢瑤就是要你知道這點。”

韓柏茫然道:“不止是這麽簡單吧?”

秦夢瑤現出一個隱含深意的動人笑容,淡淡道:“夢瑤其實在你推開洞門時的刹那就驚覺回來,隻是為了讓你好好經曆生離死別的衝激,忍著心沒有出來會你。隻有在這種極端的情況裏,你方會體會到生死的真諦,植下你將來轉修天道的種子。那正是夢瑤請你來見最後一麵的原因。”頓了頓續道:“你離開後,夢瑤將進入死關。待攔江之戰了畢,再由師姊開關察看,若有遺物,師姊會差人送給你的。”

韓柏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道:“什麽是死關?”

秦夢瑤輕描淡寫道:“那是一種徘徊於死亡邊緣般的枯禪坐,假若道行未夠,會全身精血爆裂而亡。所以本齋的人,未經齋主批準,均不得閱看這載在《慈航劍典》上最後一章的秘法。夢瑤修成了劍心通明,師姊才肯給我參看。”

韓柏擔心地道:“若不成功,豈非死得很慘?你們的師祖有人練成功過嗎?”

秦夢瑤淡然自若道:“除了創立靜齋的第一代祖師,著作了《慈航劍典》的地尼和大唐朝的妃暄法祖外,從未有人練得成劍心通明。所以除了她們和夢瑤,沒有人知道那章秘法記載的是什麽。”

韓柏奇道:“你師父言齋主未看過嗎?”

秦夢瑤眼中射出孺慕的神色,緩緩道:“師父修的是僅次於‘死關’的‘撒手法’,已是非常難得,曆代祖師中,隻曾有一個人修成過,那就是曾與西藏大密宗論法比鬥的雲想真祖師。”

韓柏深吸一口氣道:“原來夢瑤道行這麽高深!”秦夢瑤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韓柏順口問道:“為何要等攔江之戰後才可以開關呢?”

秦夢瑤溫柔地道:“我想知道答案嘛!”

韓柏想起攔江之戰,想起龐斑的厲害,不由擔心地籲了一口氣。

秦夢瑤秀眸射出憧憬的神色,無限向往地道:“那將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結果將永遠沒有人知曉。因為旁人都難以明白其中發生了什麽事。”

韓柏看著她俏臉上閃動著聖潔無瑕的光輝,刹那間心中湧起明悟。他終於明白了秦夢瑤要他來的原因,就是要讓自己分享她彌足珍貴的天道。現在他可說是俗人一個,塵孽纏身,很多事放不下來。可是他因身具魔道合流的胎種,於修道而言,可說是一塊開墾了的肥沃土地,差的隻是一粒好的種子。秦夢瑤召他來會,就是要憑無上智慧和“道法”,為他撒下這粒種子。將來塵緣還盡,這粒種子或會開花結果,把他生命的路向扭轉過來,往天人之界進軍,踏上秦夢瑤所走的道路。那將不知是多少年後的事了。

秦夢瑤俯下頭來,捧著他臉頰,愛憐無限地輕輕吻了一口,欣然道:“你終於明白了,好好回去愛你的嬌妻美婢們吧,給她們世間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待你塵緣了盡時,我們夫妻或還有聚首的一天。至於那會是什麽形式,請恕夢瑤沒法說明。珍重!夢瑤去了。”緩緩放開捧著他臉頰的手。

在韓柏的瞠目結舌中,她挺直嬌軀,**漾著海般深情的美眸逐漸合上,一指觸地,另一手掌心向外,作施無畏印。到眼瞼閉上時,整個人進入完全靜止的狀態,胸口的起伏立即消失,再沒有任何生命的感覺。那種具有強烈戲劇性由生而“死”的轉化,震撼得韓柏忘了悲哀,忘記了一切!

韓柏不知道自己如何離開靜齋,失魂落魄地和灰兒在山野裏胡亂闖了十多天,然後逐漸清醒過來,懂得回順天去。途中遇上燕王南下的大軍,軍容壯盛,浩浩****地往南方開去,人馬輜重營地連綿十多裏。韓柏報上名字,自有人帶他去燕王的主帳。燕王正在帳內舉行軍事會議,出來迎接他的是換了一身甲冑軍袍,霸氣逼人的戚長征。兩人見麵當然非常歡喜。

戚長征驚異地打量他道:“你像是變了一點,但我卻說不出有何不同處。”

韓柏拉著他到一側的大樹旁坐下來,傾吐出慈航靜齋的遭遇。戚長征聽得目瞪口呆,不知應該是喜還是悲,籲出一口涼氣道:“仙道之說,本是縹緲難測,但聽你所說有關夢瑤的事,看來真是確有其事。”

韓柏眼中射出向慕的神色,點頭道:“應是不假,否則傳鷹大俠怎能躍空仙去?”

戚長征道:“傳聞是這麽傳,卻非我們親眼目睹,隻可當神話來看待,但現在夢瑤的道法卻是你耳聞目見的,那就不能混作一談。能寫出《慈航劍典》的地尼,最叫人驚佩。”

韓柏傷感地道:“但我以後都見不到夢瑤了。隻要想起她再不屬於人間塵世,我便虛虛空空,沒有著落。”

戚長征摟著他的肩頭,哈哈一笑道:“我都被你引起對仙道的興趣,日後歸隱田園,我們兄弟閑來便摸索研究,將來時機一至,或可向天道進軍,看看是怎麽一回事。”

韓柏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望著四周綿延無盡的軍營,問道:“你們要到哪裏去打仗?”

戚長征苦惱地道:“唉!我第一次出征就決定要打場敗仗,真是沒有趣味。”

韓柏記起了自己的胡言亂語,擔心地道:“隻是佯敗罷了!不會死很多人的,是嗎?”

戚長征頹然歎了一口氣,道:“雨時說得好,戰爭是不講人情、不擇手段的。到現在我才體會到什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最好不要想這方麵的問題,徒令你心煩意亂!”

韓柏明白他的意思,湧起對戰爭的厭倦,不敢問下去,道:“戰況有什麽新發展?”

戚長征道:“現在允炆以盛庸和鐵鉉為正副大將軍,兩人晉爵封侯後,分外賣力,一舉克複了德州,前鋒軍直抵滄州,兵勢大振。真不服還要給他們多勝一場仗。”

韓柏懷疑地道:“德州是否故意輸掉給他們的?”

戚長征苦笑道:“鬼王說得對,若我們一意要攻城掠地,這輩子休想征服天下。德州正是個好例子,旋得旋失。沒有燕王在指揮大局,根本頂不住對方的攻勢。唉!這次出征,絕非說敗便敗那麽簡單,還要敗而不亂,否則兵敗如山倒,給敵人啣尾窮擊,恐怕沒有人可活著回來。”

韓柏奇道:“我還是首次見到你這麽沒有信心。”

戚長征搖頭笑道:“男人就是這樣,有了嬌妻愛兒後,很難挺起胸膛充好漢。”想起一事又道:“有個天大的好消息,李景隆要到黃州去行刺陳渲,豈知泄漏了風聲,給雨時布下陷阱,不但把隨他去的高手全部幹掉,還重創了這魔頭。可惜終給他逃脫了,不過短期內他休想再能逞強。”

韓柏因著秦夢瑤開導,對所有鬥爭仇殺再無任何興趣,改變話題道:“碧翠她們是否仍留在順天呢?”

戚長征點頭道:“我求準燕王,把她們遷到陳公的府第,這樣我總可輕鬆一點,出入也方便些。”大力拍他一記,歎道:“真羨慕你,我恐怕要有幾年奔波勞碌,唉!攔江之戰一天未有結果,大概我們都很難快樂得起來。”

韓柏深有同感道:“返順天後,我立即起程回去,把月兒她們在武昌安置好後,就到怒蛟島去看看情況。照夢瑤的推測,此戰應非表麵看來那麽簡單。”

這時帳內簇擁出燕王、張玉等人,笑著往他們走來。接風宴上,彼此暢談一番後,韓柏收拾情懷,趕往順天去。範良極、虛夜月等聞知他此行的結果,都感莫測高深,像戚長征般不知應是悲還是喜。盤桓了三天後,韓柏和範良極坐上戰船,開返洞庭。

七月十五。離攔江之戰隻有一個月的時間。期待已久的江湖人士,情緒沸騰起來,人人翹首等待著這一戰的結果。從來沒有一場決鬥如此令人矚目,談論不休。好事者紛紛聚集在離攔江島最近,洞庭北岸的大鎮臨湖市,希望能有機會一睹兩人風采。全國大小賭場更開出盤口,接受誰勝誰敗的賭注。怒蛟幫則再三申明:由八月十日開始,不準有任何船艇進入攔江島五十裏範圍之內,隻有浪龐兩人例外。這做法與當年傳鷹和蒙赤行決戰時,蒙王下令封鎖長街異曲同工,更添加了攔江一戰的神秘色彩。

從來沒有一場決鬥叫人如此關心,亟欲得知勝負的結果。允炆數月來屢次命人攻打黃州府,均給義軍擊退。怒蛟幫雖不長於陸戰,但因有直破天、帥念祖和陳渲三人主持大局,允炆的主力又用於對付燕王,兵力分散下,一時奈何不了義軍。怒蛟島恢複舊觀,幫眾眷屬全體回島定居,浪翻雲則偕憐秀秀留在小怒蛟,每日彈箏喝酒,一點不把快將來臨的決戰放在心上。

這天韓柏等回到武昌的別府,安頓好各個夫人,待諸事妥當後,已是三日後的事,範韓兩人方有空去小怒蛟探訪浪翻雲。憐秀秀因有多月身孕,不便招呼客人,打過招呼後,回內室去了。浪翻雲仍是那副閑逸灑脫的樣子,隻是眼神更是深邃不可測度,一舉一動,均有種超乎塵俗的超然意態。花朵兒奉上酒肴後,退出廳外,剩下三人把盞對酌。浪翻雲早到了辟穀的境界,隻喝酒,不動箸。

閑聊幾句後,韓柏說了到慈航靜齋的經過。浪翻雲傾耳細聽罷,動容道:“夢瑤本是斷了七情六欲的修真之士,但為了師門使命,故拋開一切規條法則,投入欲海情網中,其中困難凶險,實不足為外人道,一個不好就會舟覆人陷,永遠沉淪。隻有她的定力慧心,才能於最關鍵時刻脫出羅網,叫人佩服。”

範良極擔心地道:“但若偶一不慎,修死關者將全身精血爆裂而亡,叫人怎放心得下?”

韓柏淒然長歎!自靜齋回來後,他從未有一天真正開懷過,對著諸位嬌妻時隻是強顏歡笑。

浪翻雲微微一笑道:“大道至簡至易,無論千變萬化,都是殊途同歸。佛道兩門,最後不外返本歸原,尋真見性。劍心通明乃慈航劍典的最高境界,一旦大成,絕不會再次迷失。當日夢瑤受不了魔種的**,皆因尚看不破師徒之情,仍未能臻至大成之境。故初時對小柏如避蛇蠍,但現在道功已成,所以反不怕表達愛意。至於死關的凶險算得了什麽,任何修天道的人都義無反顧,甘之如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置於死地才有重生的機會。”

韓柏的心舒服了點,道:“那靳冰雲是否精神有點問題呢?”

浪翻雲啞然失笑道:“切勿胡思亂想,靳冰雲能被言靜庵選為傳人,資質應不下於夢瑤。況又身兼魔師宮和慈航靜齋兩家真傳,怎會如此不濟?不過她究竟處於何種禪境道界,則非我們這些旁人能夠明白。”

韓柏道:“可是我初遇到她時,她的確處在非常失意低沉的狀態裏,回靜齋後又遇上言靜庵的仙逝,恐怕……”

範良極徐徐呼出一口香草煙,點頭道:“我倒同意老浪的說法,以言靜庵出神入化的功力,難道不可以多延幾年壽命嗎?尤其她修的是僅次於死關的撒手法,應該可控製何時仙遊。她故意讓自己最關切的徒弟目睹她的遺骸,其中必有深意,極具禪機。”

浪翻雲聽到言靜庵的名字,眼中露出莫名的傷感之色,神情木然,片晌後接口道:“範兄說得好,靳冰雲的失意落寞,皆因她愛上了龐斑。後來龐斑超脫一切,立地頓悟,由魔入道。她也由苦戀中解放了出來,遂有毅然返回靜齋之舉。她的赤足,正代表著放下一切,進入忘情的禪境,絕不是神誌出了問題。”

範良極道:“老浪你和言靜庵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浪翻雲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淡淡道:“每個生命都是一段感人的故事,代表著人在這苦海無邊的俗世間,苦中作樂的努力。在大多數時間裏,我們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夢幻般地不真實。隻有在某一刹那,我們受到某種事物的引發和刺激,精神突然提升,粉碎了夢幻的感覺,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眼前的一切再次‘真’了起來,成為畢生難忘的片段,亦使生命生出意義。”接著沉沉一歎道:“靜庵三次紆尊降貴來見我浪翻雲,使我生命裏多添了三段難忘的經曆,浪某真是感激涕零。範兄苦苦追問,不外是想知我是否愛上了言靜庵,又或言靜庵是否愛上了我。這樣的答案,範兄滿意了嗎?”

範良極聽著他這番啟人深思的話,和話語間傷感之意,沉默下來,不再追纏。韓柏卻被他的話挑開了情懷,輕輕道:“自從看到夢瑤在我眼前來了又去了,我忽然對所有人世間你爭我奪的事,感到無比厭惡,那都是全無意義的事情。像靳冰雲在聽雨亭寫字,借字通禪,憑書入道,使生命融合於天地萬物,那才是真正把握到生命,掌握到這一刻的真諦。”

範良極出奇溫和地道:“你既能有此體會,應為夢瑤進入死關而欣慰,為何每當獨自一人,又或對著我時,都哭喪著臉,不怕令夢瑤失望嗎?”

韓柏雙目立即濕了起來,歎道:“無論她是成仙成佛,對我這凡人來說,總是死了,再不會回來,仙蹤不再。你這些天不也是悒鬱不樂嗎?連吵架的興趣都失去了。”

浪翻雲微一揮手,廳內燈火全滅,但由左側窗台透入的月色,卻逐漸增凝,現出廳內的家具和三人的黑影。一片令人感觸橫生的清寧恬靜。人和物失去了平時的質感和霸氣,與黑暗融合為一。三人各自默思,分享著這帶著淡淡哀愁的平和時光。

浪翻雲摸著酒杯,想起那三個美麗的經驗中,第一個片段開始時的情景。一個月後他才遇上紀惜惜。那時他對男女之情非常淡泊,最愛遊山玩水,連續登上了五個名山,在一個美麗的午後,他由黃山下來時,偶然發覺山腳處有個青翠縈環的古老縣城,遊興大發,朝城中走去。他沿著山溪,縱目看著這由粉牆黑瓦的房舍,與黃綠相間的阡陌田園,綜合組成的景物,仿似一幅連綿不斷的山水畫卷。縣城入口處有兩行龐然古楓矗立著,正值深秋時節,紅葉似火,環蔭山村,令人更是目眩神迷,沉醉不已。但浪翻雲卻升起了一股解不開的悲戚淒涼之意!每當他見到美麗的楓樹時,他總有這種感覺!紅葉那種不應屬於人間的美麗,是一種淒豔哀傷的美麗,挑動著他深藏著某種難以排遣的情懷。

生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自二十五歲劍道有成以來,他不斷地思索這問題,不斷去品嚐和經驗生命。也曾和淩戰天荒唐過好一陣子,最後仍是一無所得。近年轉為遊山玩水,雖是神舒意暢,但總仍若有所失,心無所歸。這刻目睹楓林燦爛哀豔的美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就在此時,心中升起一種無以名之的曼妙感覺。

一個溫柔嫻雅的女聲在背後響起道:“浪翻雲你為何望楓林而興歎?”

浪翻雲沒有回頭,淡淡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否言靜庵齋主法駕親臨?”

言靜庵的聲音毫不掩飾地透出欣悅之意,歡喜地道:“早知瞞不過你!”

浪翻雲倏地轉身,腦際立時轟然一震。他從未見過這麽風華絕代,容姿優雅至無以複加的清逸美女。最令人動容的是她在那種嫋嫋婷婷,身長玉立,弱質纖纖中透出無比堅強的氣質。一襲男裝青衣長衫,頭綰文士髻,溫文爾雅。清澈的眸子閃動著深不可測的智慧和光芒,像每刻都在向你傾訴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玄機。

浪翻雲深吸一口氣道:“言齋主是否特意來找浪某人?”

言靜庵那不食人間煙火的芳容,綻出一抹笑意,帶點俏皮地道:“可以這麽說,也可以不這麽說。先要試你是否有那種本領,現在浪兄過關了。”

浪翻雲一呆道:“過關?”

言靜庵那雙像會說話的眼睛,忽地射出銳利的光芒,與他深深對視片刻後,充滿線條美的典雅臉龐泛起動人心魄的奇異光輝,略一點頭道:“相請不如偶遇,雖說這是著了跡的偶遇,仍請浪兄賞臉,讓靜庵作個小東道。我早探得這裏有間清幽的小茶店,茶香水滑,浪兄萬勿拒絕。”

浪翻雲微微一笑道:“言齋主紆尊降貴,浪某怎會不識抬舉,請!”

言靜庵領路前行,浪翻雲連忙跟著。她停下腳步,讓對方趕上來後,並肩舉步,指著左方一處古木參天,形狀奇特的山崗道:“浪兄看這山崗,前臨碧流,像不像一隻正在俯頭飲水,橫臥於綠水青山間的大水牛?”浪翻雲點頭同意。

這時兩人悠然經過古城門前高達三丈,用青石砌築而成的大牌坊,繁雕細鏤的鬥栱承挑簷頂,上麵鑿了“黃山古縣”四個樸實無華的大字。時值晚膳時分,行人稀少,家家坎煙裊起,寧和安逸。一道水清見底的溪流,由黃山淌下,穿過古縣城的中心,朝東流去。數百幢古樸民居,錯落有致地廣布於溪畔翠茂的綠林間,山環水抱,小橋橫溪,令人有“桃花源裏人家”的醉心感受。

言靜庵低吟道:“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浪兄認為詩仙李白這兩句詩文,可否作此時此地的寫照呢?”

浪翻雲看著另一邊溪岸有小孩聲傳出來的古宅,屋子由兩幢院落建築組成,互相通連,每幢數進,磚刻均有淺浮雕,水磨欞窗,層次分明,極具古樸之美,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言靜庵看他悠然自得的模樣,淡然一笑,也不答話。領著他走上一道小橋,登往對岸。這時有個老農,趕著百多頭羊,匆匆由遠方山上下來,蹄音羊叫,填滿了遠近的空間,卻絲毫不使人有吵鬧的感覺。

言靜庵道:“這邊啊!請!”

浪翻雲笑道:“言齋主是帶路的人,你往哪邊走,浪某就隨你到哪裏去。”

言靜庵邊走邊道:“聽浪兄話裏的含意,今日靜庵來找你的事,應該有得商量了。”

浪翻雲道:“隻要言齋主吩咐下來,浪某必定奉命遵行。”

言靜庵欣然道:“靜庵受寵若驚,這個小東道更是作定了。看!到了!”指著小巷深處,一杆布簾橫伸出來,簾上書了一個“茶”字,隨著柔風輕輕拂揚,字形時全時缺。

浪翻雲打心底透出懶閑之意,加快腳步來到茶店前,可惜門已關了。兩人對視苦笑。

言靜庵皺眉道:“這景兆不大好吧?剛才我問人時,都說天黑才關門的,現在太陽仍未下山。”

話猶未了,二樓一扇窗打了開來,伸出一張滿臉皺紋的老臉,親切慈和地道:“兩位是否要光顧老漢?”

言靜庵喜道:“老丈若不怕麻煩,我可給雙倍茶資。”

老漢嗬嗬笑道:“我一見你們,便心中歡喜,知音難求,遠來是客,今日老漢不但不收費,還另烹雋品,快請進來,門是虛掩的呢。”說罷縮了回去!

浪翻雲笑道:“我們不但不用吃閉門羹,還遇上貴人雅士,齋主請!”

言靜庵嫣然一笑,由浪翻雲推開的木門走進去。不一會兩人憑窗而坐,樓下傳來老漢衝水烹茶的聲音。浪翻雲悠閑地挨著椅背,把覆雨劍和行囊解下挨牆放好。看著蒼莽虛茫的落日暮色,和那聳入雲端、秀麗迷蒙的黃山夕景。有這言談高雅,智慧不凡、風華絕代的美女為伴,整個天地立時煥然充滿生機,使他這慣於孤獨的人,再不感絲毫寂寞。兩人一時都不願打破安詳的氣氛,沒有說話,隻是偶然交換一個眼神,盡在不言之中。

那是浪翻雲從未有過的一種動人感受。一直以來,他都很享受獨處的感覺,隻有在那種情況下,他可感到自由適意,可以專心去思索和默想。與人說話總使他惱倦厭煩,分了他寧和的心境。可是言靜庵卻予他無比奇妙的感受,不說話時比說話更要醉人。雖然沒有任何身體的接觸,他卻感到對方的心以某種玄妙難明的方式,與他緊密地交往著。他再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心有靈犀一點通,確是比言傳更雋永。自劍道有成以來,多年來古井不波的劍心,被投出了一個接一個美麗的漣漪,既新鮮又感人。

這時那老人家走了上來,從盤子拿起兩盅熱茶,放到他們桌上,和藹地道:“老漢要去睡覺,明天一早還須到山上采茶,貴客走時,順手掩門便成。”

兩人連聲道謝,老漢去後,言靜庵歉然道:“靜庵這次來找浪兄的事,在這和平寧逸的美麗山城說出來,會是大殺風景的一回事,若浪兄不願在這刻與令人煩擾的俗世扯上關係,靜庵可再待適當時機,方向浪兄詳說。”

浪翻雲舉起茶盅,與言靜庵對飲了一口後,讚歎不絕,揚聲道:“老丈的茶棒極了!”

樓下後進處傳來老漢得意的笑聲,接著嘰哩咕嚕說了幾句,又沉寂下去,片晌傳來打鼾之音。

兩人對視微笑著,浪翻雲歎道:“隻要一朝仍在塵網打滾,到哪裏去都避不開人世間的鬥爭,否則浪某就不用背著這把劍此處走那處去,言齋主想浪某殺哪個人呢?”

言靜庵秀眸首次掠過驚異之色,平靜地道:“紅玄佛!”

浪翻雲若無其事地微一點頭,像早知言靜庵要對付的目標就是此人。紅玄佛乃名列當時黑榜的厲害人物,惡名昭彰,手上掌握著一個廣布全國的黑道組織,密謀造反。此時朱元璋仍忙於與蒙將擴廓交戰,無暇理他,他趁勢不住擴張勢力,聲勢日盛。浪翻雲此時雖名動天下,因從未與黑榜人物交鋒,仍屬榜外之士,若依言靜庵之命而行,可說是晉級挑戰。

言靜庵淡淡道:“靜庵非好鬥爭仇殺,可是這人橫行作惡,危及天下安靖,故來求浪兄出手。”

浪翻雲苦笑道:“我們怒蛟幫在朱元璋眼中,也非什麽好人來哩。”

言靜庵聽他說得有趣,“噗哧”嬌笑,這優雅閑逸的美女似若露出了真麵目,變成了個天真嬌憨的小女孩,那種變化,看得浪翻雲呆了起來。她垂首不好意思地道:“靜庵失態了。元璋是元璋,我們是我們。現在紅玄佛率著手下四大凶將,到了京師密謀刺殺元璋,給八派偵知此事,一時尚難以得手,浪兄若立即趕去,說不定可相請不如偶遇般請他吃上兩劍。”說到最後,再現出小女孩般的調皮神態。

浪翻雲感到她與自己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微笑道:“浪某仍有一事不解,以武林兩大聖地的實力,要收拾一個紅玄佛應非難事,何故卻屬意浪某?”

言靜庵素淡的麵容恢複先前的高雅寧逸,柔聲道:“這關係到我們與南北兩藏一場綿延數百年的鬥爭,所以靜庵每次下山行事,均不願張揚,故有此勞煩浪兄之舉,浪兄勿要見怪。”

浪翻雲舉盅把餘茶一口喝盡,拿起長劍包袱,哈哈笑道:“言齋主背後必還另有深意,不過不說出來不打緊。浪某這就趕赴京師,完成齋主委托的使命。”

言靜庵陪著他站起來,綻出清美的笑容,溫柔地道:“此地一別,未知還有無後會之期,浪兄珍重,恕靜庵不送了。”

浪翻雲從容道:“終於也不過是一別,齋主請了。”轉身欲去,像記起了某事般,伸手懷裏,取出一錠銀兩,放在桌上。

言靜庵纖手一伸,明潤似雪雕般的手掌,攔在他的手與桌麵之間,微嗔道:“哎呀!浪兄似乎忘了誰是東道主。”

浪翻雲啞然失笑,收回銀兩,哈哈大笑,飄然去了。一個月後他趕到京師,紅玄佛剛事情敗露,折損了兩名凶將,正欲遠遁。就在浪翻雲要離京追殺敵人時,於落花橋遇上了紀惜惜,一見鍾情,非無前因,他的情懷早給言靜庵挑動了。刹那間往事湧上心頭,浪翻雲無限感慨。

一點火光亮起,接著熊熊燒了起來。韓柏滿臉熱淚,看著手中拈著的那封言靜庵給秦夢瑤,再由後者轉贈給他尚未拆開過的遺書,在火焰劈啪聲中灰飛煙滅。他明白了秦夢瑤贈信之意,因為她終於看破了師徒之情,正如她看破了男女之情那樣,拋開一切,進入死關。浪翻雲和範良極都沒有說話,靜靜看著火焰由盛轉衰,像世間所有生命般,燃盡後重歸寂滅。大廳景物再融入月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