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無邊無際的夜

“謝謝你救了她的命。”費統發自內心地感激道。

“不,是她自己救了她的命。”

費統不解地望著他:“你相信她真的托夢給你?”

“那不過是個巧合罷了,”匡野夫正經道,“那些天我正在招募誌願者,她是我最中意的人選——這你大概知道一點。我需要她,可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意思——那天我想著怎麽說服她,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剛一入睡便夢見了她。因為她剛剛出事,我忽然想起前不久朋友給我講的一個故事,說有一個被電死的女人,入殮後活了過來,深更半夜回到家裏,把自己的丈夫活活得給嚇死了。”他攤開雙手,“就這樣,完全是巧合。”至於誘發他行動的“鬼魅般的超距作用”之說,他覺得是一道暫時沒有答案的選題,還是不說為好。

“不管怎麽說,是你救了她的命,”費統說,“因此她就死心塌地效命於你,連她昔日的男友都不認了,是吧?”

“不不不,”匡野夫趕忙擺擺手,“我們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誌願者,如果不願意,我一點都不勉強。就像你,我十分渴望你的加盟,可這要你自願才行。”

“所以你就變著法子折騰我,說到底就是讓我屈服,俯首貼耳聽命於你。”

“你又錯了,我做的一切隻是想給你一定的時間,讓你充分了解我們所從事的事業罷了。”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把一切都交給你?”

“我想你會的,”匡野夫自信地說,“這些天你也看到了,我們做得都是好事,沒有一件是壞事——往胡蘭的棺材裏放木頭和填沙土除外,那是為了讓你們按擇定的日期安葬‘胡蘭’,不至於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想你能理解。”

“你就是個人精,在那種環境下還不忘搞那樣低級的惡作劇,真是服了你了。”費統譏諷道。

“嗬嗬,”匡野夫對他的譏諷毫不在乎,“任你怎麽理解,但你們還是按規矩安葬了‘胡蘭’。如果不是一場交通事故讓我把你救到這裏,你至今仍然以為胡蘭躺在亂墳崗呢。”

費統怔怔地看著他,自己都有點糊塗,這個在無名島從巨蜥的利爪下救出他和胡蘭的男人,後來一次又一次成為胡蘭一家的救命恩人。但他對他的非常規行為模式和它背後隱藏的一切——比如他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他的一切行為對人類社會最終帶來的是福還是禍——讓他迷惑不解。他不能判斷,這個笑容可掬的令人難以捉摸的金礦老板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費統衝匡野夫笑笑,揶揄道:“合乎邏輯的推斷應該是:胡蘭成為你的同夥(匡野夫插話糾正他:我說過,是誌願者,不是什麽同夥),對,就當是‘誌願者’。成為你的誌願者之後,你‘修改’了她的基因缺陷,延長了她的生命,開始拯救她姐姐的計劃?”

“你錯了,因為十年前我們還沒有這個能力。”匡野夫說,“胡蘭並沒有繼承她母係親屬的基因缺陷,但她固執地認為她繼承了這種缺陷,因此自己給自己製造了一種死亡的陰影,她一直生活在這種陰影裏,一直到基因檢測排除這種缺陷之後,她才一無反顧地投身到拯救她姐姐的計劃中來——說到這裏你該明白胡梅是如何被判斷死亡,又是如何被我們合理地轉移出來的了。”

“裝死?”

“你又錯了,當時她的心髒確實已經停止了跳動。但心髒停止跳動並不意味著死亡。這個你應該並不陌生。”

“於是你冷凍了她——那個時候你有這個能力?”

“沒有,”匡野夫說,“但我沒有並不意味著別人也沒有。我們費了一些周折,在這裏就不必向你細說了吧!”

“你就是一個魔鬼,”費統固執地說,“盡管你救了她們的命,但誰能保證,你現在所耍得這套把戲不會危害到其他的人。”

“這個我說服不了你,隻有讓實事來說服你了。好了,今天說得夠多的了,我還有事,你也該好好休息一下,養足了精神再來和我爭,我會奉陪到底的。”說著他起身離去,到門口時他回過頭補了一句,“不過我奉勸你,不要再上演綁人呀逃跑呀那樣的小把戲了,在我們這裏,沒用。”說罷他帶上門出去,費統重又回到孤獨之中。

這是他第二次逃亡時綁架過紫媛的那間屋子,屋子裏的擺設依舊如故,不同的是那個簡易木板床換成了席夢思,門鎖也換了,櫃子裏的雜物基本清理幹淨,隻留下幾本書箱和過時的雜誌之類的東西。費統整理一下雜亂無章的思緒,想想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可笑自己就像被關在籠子裏的一隻鳥,撲楞了半天,仍然還在籠子裏。這個籠子太大,多大?他回答不了,但他感覺到,他看到的隻是這個籠子的冰山一角,未知部分深藏在海底。那裏也許是龍宮,也許是魔窟,而他隻有俯首貼耳聽命於他們,才有可能探知整個冰山,到那時,是龍宮也得下,是魔窟也得鑽了。

這些問題想得他腦袋發漲,心發慌,不想也罷。這樣想著,他從櫃子裏拿出那些書箱和雜誌,一本一本翻著,聊以打發難耐的時間。書刊大多是專業性的,他沒有興趣,翻到一本名叫《瘋狂的科學》雜誌,裏麵有一篇文章深深地吸引了的注意力,他一口氣讀了下來,其中有兩段寫道:

遺傳工程涉及從根本上改變物質,即改變脫氧核糖核酸,使之為人的目的服務。它迫使染色體按照人的意願而不是自然的安排行事。這意味著科學家們在學習如何從根本上控製自然,即為脫氧核糖核酸分子這種大自然本身所擁有的微型機器人重新編製程序。

……

當智力生命達到歐米茄點時,它將不僅能夠控製宇宙中所有的物質和力,而且能夠控製邏輯上可能存在的一切宇宙中的物質和力。

文章中有許多聳人聽聞的瘋言狂語,在以上兩段被先前的讀者劃了雙重著重號的文字中,費統猛然想起十年前在金礦看到的那個剪貼本,這篇文章可能出自匡野無之手,目標指向兩個字:“改變”。他反複琢磨著這兩段話,一個命題清晰地映在他的腦海裏。對,是改變,前一段的核心意思是“改變”,後一段的核心意思是“控製”。

毫無疑問,這個狂人改變的是“人”本身,而他企圖控製什麽,控製到何種程度,控製的目的何在,是造福於人還是禍害於人?這些問題都沒有現成的答案,需要他去探尋。怎麽去探尋,最可能的途徑看來隻有一條,那就是妥協,就是老老實實地做個“誌願者”,服務於這個團體,在服務中尋找答案,尋找出路。

費統這樣想著,亂麻一樣的頭腦慢慢地理出了一點點頭緒,慌恐的心理得到些微的緩解。疲倦慢慢襲上心頭,他放下手中的雜誌,斜躺在**,眼皮剛一合上,他被無邊的黑暗所吞沒,他的心一沉,驚慌地睜開眼,眼前漆黑一片,原來照明設備在他合眼的一刹那關閉了。他意識到白天已經結束,漫漫長夜依然降臨。得到些微緩解的恐懼重又襲上他本來就十分脆弱的心靈。

周圍靜得出奇,靜得他能夠聽得見自己心髒咚咚的跳動聲。他感覺到他心髒的動律似乎和地層深處某種神秘的**形成可怕的共振,轟隆隆地從他的身子底下滾來,把他投進無底的深淵,被地核的熔岩所熔化。

他不自覺地坐起身,一想到自己本來就身處七百米深的地下,而且沒有一點亮光,與埋葬在墳墓中有什麽兩樣?他突然想起帝王的陵墓,據說秦始皇的陵墓最深不過三十九米,而他所處的深處是始皇陵寢地宮的二十多倍。在絕對的黑暗中,他的想象力出現了極度的混亂,他最不願意想到的東西偏偏無法抗拒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轟隆隆的地聲滾過,他似乎真實地感覺到地洞開始搖晃,他頭暈目眩,心髒直往上竄,哽在他的喉嚨裏,幾乎讓他窒息。地洞頂端開始唰唰地往下掉水泥渣滓,接著大塊大塊地水泥塊掉落下來,隨之一聲巨響,地洞坍塌,他被埋葬在地層深處,從此在這個世界上徹底地消失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曆經數十萬年的滄海桑田,這裏變成了汪洋大海。某一日,一支新人類的海洋開采隊開采海底礦藏,挖出了他的化石,被陳列在古人類博物館。但絕對不會有人知道他叫費統,也不知道他怎麽會被埋葬在數百米的地下。

可怕的想象令他毛骨悚然,他對恐懼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求生的欲望戰勝了無聊的想象,他在極力搜索可以用來照明的光源,當他抬起胳膊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時,自動手表的夜光無比光明地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如獲至寶,從手腕上脫下手表,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裏,照著前方,抖抖擻擻地下了床,借著手表微弱的光在屋子的四周尋找照明設施的開關。他手扶著牆壁,沒走幾步就踢倒了一把椅子,發出空洞而古怪的聲響。他一手拿著手表,一手撫著胸口,等他咚咚直跳的心髒稍稍平靜一點,他又沿著牆角出發了。幾步之後,腳下響起啪啪的什麽東西被踩暴的聲響,他彎腰將手表湊近地麵,原來他踩死了一隻小小的蟲子。在平常時間可以忽略不計的聲響,在此刻卻那麽刺耳,那麽令人膽顫心驚,幾乎讓他魂飛魄散。他喘口氣,繼續前進,他摸到櫃子,摸索著打開一扇扇門,用手在裏麵摸索著,抱著一絲絲希望,不放過每一寸板壁。結果還是讓他失望,這裏沒有任何機關。他沿著牆角繼續前進,他摸到了房門,擰了一下門鎖,鎖是開著的,他打開門,迎麵而來的,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如果他此時走出去,他可能迷失在迷宮中,被黑暗永遠地吞噬掉。

他絕望地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不住地說著:“我投降,我投降,請給我光明吧!”接著他舉起雙手,聲嘶力竭地喊道,“該死的匡野夫,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他的喊聲回**在絕對黑暗的地層深處,沉悶得幾乎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