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鎮2

這是這個旅途中睡得最香甜的一夜。邊疆夜晚有呼嘯的風聲,荒涼得能感到細小的沙粒落在眼睫上。那夜有著各種各樣雜亂的夢。許多人許多事情錯綜交織,卻都是模糊的。也夢見遙遠的家。

早上醒來,父親已經上班去了。床頭櫃上留著一張字條:爸爸去上班。早餐在小桌上。不要隨便出門。這裏有幾本書,你可以看書打發時間。我拿著字條凝視溫暖的字跡,多年不見。床頭櫃上那個陌生女子的照片已經被他拿走了,隻剩下我和母親的那張。

小桌上有饅頭和饢,一杯牛奶。我吃完後幫他清理衣櫃,打掃屋子。感覺這樣陌生,像是在偷盜別人的東西一樣。

坐下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翻開桌上的書,有一本是講解各種植物的科普讀本。我饒有興味地看,不多一會兒,父親就回來了。

他說,走,去食堂吃飯。

於是我跟著他出去,一路上有穿工作服的人跟父親打招呼,他們都新奇地打量著我,說,這是你的女兒?長這麽大了!五湖四海的口音。我甚至看到了那個司機,和一群人在角落裏抽煙,笑談。

隨父親在職工食堂吃飯。這裏都是漢人,有豬肉吃。父親和同事們閑談,我感到餓,隻是靜靜吃自己的,不說話。午飯過後四處走走,沒有走遠,就在礦區的辦公樓附近。鑽井架尚在更遠的地方。四處是陳舊的樓房,水泥都已經變色。或者就是一盒盒鐵皮屋,非常單調。

第二天走遠了一點,走出生活區,就真正踏在了大片的荒漠之中。風沙非常大,我的嘴唇和皮膚全部幹裂蛻皮。那種真正渺無人煙的荒漠裏,彌望四野,突然感到真正的絕望和孤立。

村上春樹說,人的一生應該走進荒野,體驗一次健康又不無難耐的絕對孤獨。從而發現隻能依賴絕對孤單一人的自己,進而知曉自身潛在的真實能量。

隨工人們走回生活區,父親焦急地站在大門口等我,見到我就責備我不該一個人就跑那麽遠,沙漠裏容易迷路遇險。下次去要穿上工作背心,萬一走丟了救援的人才能很快發現你。

在父親那裏待著的日子,我沒有任何事可做,每天穿上鮮紅亮黃相間的工作背心去鑽井區附近的沙漠裏行走。黃沙湮沒我的每一步足跡。回來的時候翻閱地圖,發現阿爾泰山腳下一個叫禾木的小鎮。突然我就告訴自己我想去這裏,憑直覺確信這裏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就這樣在父親這裏逗留了五天之後,我告訴他我準備繼續旅行。

是個倉促的決定,畢竟這裏的乏味枯燥超出我的想象。夜晚關上窗子會悶死人,但是打開窗戶會有風沙灌進屋子來,感覺灰塵落在你的眼睫上。更讓我不心安的是,父親也睡了幾天地鋪了,他執意以這種方式償還心中的內疚。

臨走的那晚,我和父親進行長長的交談。在黑暗中用言語安慰靈魂,彼此清楚在天亮之後就要告別。父親像天下一切小人物那樣無止境地向我訴說他不幸的生活。

你母親沒有再婚?

沒有,她一直很獨立。

你生活中沒有什麽困難吧?當初本來我有義務負擔撫養費。但是你母親對我說,各自的生活都不容易,孩子她可以獨立撫養。她堅持不要任何撫養費。我告訴她今後萬一有什麽意外或者你上學需要錢,她可以隨時找我。你母親真的很不容易,這麽多年,她從未找過我尋求任何幫助。

她也許是找不到你。我輕輕說。

我的話帶給父親一陣沉默。

你明天真的要走?

是。我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回家還是……?

不。暫時還不打算回去。在新疆旅行之後再考慮回去。

父親歎著氣。你還是這麽強。然後他從抽屜裏拿出一些錢,說,路上小心。我告訴他不用,母親給我相當一筆錢。

拿著。他語氣非常堅決。

後來我們又陷入沉默。晚上無法入睡,走出小屋,夜風正緊。晴朗的夜空,星光抬眼可及。心中充滿深淵一樣闃靜的悲。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在這個世上,我隻對離別抱有無限熱情。

巧的是,那個司機又將去烏魯木齊,於是父親讓我再搭他的車。我上車的時候,他那樣明朗地朝我微笑,說,才過幾天啊你就要走。我沒有說話,坐在越野車的副駕上,看著父親向我道別。引擎轟鳴,車窗為了防沙緊閉著,我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唯見他動情的麵容。這一離別,不知道又何時才能相見。我轉過頭,心中非常不舍。有衝下去的欲望。手握著車門把,顫抖不已。但是我最終沒有擰開門跳下車。車開走的時候,我回頭。看見父親還站在那裏,一身孑然。他顯得那麽老。

車開往烏魯木齊,我們的談話漸漸多了起來。他開始和我聊很多瑣碎的事情。我盡管情緒不好但還是盡量應付他的談話。他說他是維吾爾人,從小在烏魯木齊長大,所以會講漢語。他說,漢人姑娘非常漂亮。我詫異地說,怎麽可能,維吾爾女子是所有民族中最漂亮的。

漸漸我們開始比較隨意,我在車上放心睡。有美麗的風景的時候他就推醒我,讓我往哪邊哪邊看。非常孩子氣。

他帶給我一片前所未有的視野,身上有濃厚而狂放的男子氣息,卻天真赤誠,是我十幾年狹隘的城市生活中不曾體驗過的。我聞到他身上濃烈的煙味,似有熱氣騰騰。線條完美的側麵。他和這片土地一樣精彩,這是坐在空氣汙濁的教室裏讀書做題時所不能想象的。

天色陰沉,似要下雨。退化的草原上,有牧羊人趕著羊群。遠山之巔有皚皚白雪,眼前異常開闊。他說,也許會下一點小雨。要不要下車去休息一下?我都餓了。

我們拿了水壺和饢,跳下車。隨他往出走,過度的放牧已經使草原完全退化,草非常淺。見到一個孩子趕著一大群馬。這個男子呼喊著向馬群跑去,馬群被驚嚇得四處跑散。他展開雙臂奔跑的樣子,如同高原的天空深處盤旋的黑色鷹隼。我坐在地上遠遠看著他狂放天真的姿態。伸出手在眼前比劃一個取景框,像我的繪畫老師帶我去寫生的時候教我的那樣。從取景框中窺看,非常具有畫麵感。突然間我真想把這個男子畫在我的速寫本上。

不久之後真的下起了小雨。大地中蒸發出植物和泥土的濃烈氣味。但是很快黑雲就飄走,雨停了。天邊出現極淺極淡的彩虹,逐漸隱沒。我驚奇地發現地上長出了許多白色的菌菇。這些荒涼的生命竟然擁有如此感恩的情懷,一場小雨就可以讓他們競相萌發。

我們上車繼續趕路,我又抱著背包沉沉睡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把車停靠在了路邊,正要跳下車去。我問他,你去哪兒?他說,天已經黑了,你在車裏睡。我睡車鬥裏。明天還要趕路,你要休息好。

然後他重重地關上駕駛室的門。

他走了之後我突然清醒起來,預感到長久的失眠。深濃的夜色之中隻見遠山的粗獷輪廓,連綿的姿態鬼魅得像一段靡麗的傳奇。極度的安靜。沒有絲毫聲音。

我摸索到他放在儀表框上的煙和火柴。擦亮火花,四下陡然被照亮。微弱的火光在跳動,而我就這樣突然在這千裏之遙的大漠腹地,在這深濃的夜色裏,想念起父親母親。像某個童話中的小女孩一樣,陷入對溫暖和寧靜的深沉冀待。

我抽他的煙。辛辣的味道重新刺激我的肺。想起自己以前曾經在沉悶的晚自習期間,逃離教室去透氣,向男生借煙,然後和他們一起躲進頂樓的閣間裏去抽。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抽煙真的會讓精神要好一些。那時候我們都很傻,不斷用最醒目的形式,標榜自己的痛苦,以為痛苦如果得到了表達,就會消失。事實上,抽了煙又怎麽樣呢?一樣要走回教室繼續趕做數學模擬卷。

又想起我的一個繪畫老師。她的麵孔蒼白瘦削。隻穿大衣或者睡袍畫畫,顯得優雅,冷漠而迷人。盛夏的時節外麵有濃鬱的樹蔭。我坐在寬敞明亮的畫室裏反複描繪那些石膏。她在旁邊踱步,或者蹲下來修改我的線條。她畫畫的時候總是叼著一支炭筆。我曾經對她說,你這個習慣很不好。她說,不,我是在戒煙。以前畫畫的時候留下的惡習。我現在打算改變它。想抽的時候我就咬這支筆。喏,你看。她把那支筆給我看。我看到上麵深淺不一的牙齒印。很多個夜晚我在畫室裏逗留,看到畫室角落裏堆放的頭像、胴體、軀幹、腿、腳、手……在黑黢黢的房間裏恐怖至極。於是我們關燈,在畫室裏玩恐嚇,累了就坐在窗台上一起分抽一包煙。

在那些年輕得危險重重的年紀,我們是這樣容易浮躁。妄圖以一切叛逆方式反抗這個世界,傾其所有要與別不同。在衣食無憂的環境裏,非把自己弄得非常落魄。比如我跟那個老師在一起的時候。直到今日,回想起來,才知道自己不可救藥的幼稚。那些蒼白的反抗之後,有著更蒼白的妥協接踵而來。

就像我今日再看到那些拙劣的水彩和素描,以及速寫本上偶爾出現的文字的時候:我明白我是義無反顧的。總有理想將解救出來——在十禾離開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

生命若給我無數張麵孔,我永遠選擇最疼痛的一張去觸摸。

十禾出事之後,有時我依然會在下了晚自習之後看那些在操場上打球的男生。一個人站在暗處。那天墨魚突然跑過來,滿臉是汗水。問我,十禾不來嗎?我按捺著心裏的驚訝,說,對,她不來了。

她到底是怎麽了?

我說,不關你的事,說不清楚的。

我突然想,也許,墨魚早就注意到我們總是這樣看他打球。真是……太丟人了。於是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轉身走。墨魚跑過去拿了書包,大聲喊我。

我送你回家。他說。汗水順著額頭滴下來。

我們不說話,一路走著。快到我家的時候,他說:“你等一下,我有東西送給你,把手伸出來。”

我發現我伸出手來的時候非常不自然。

“把眼睛閉上。”他又說。我有點不耐煩地看著他,說:“你多大的人了……”

他不說話,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球,放在我的手上。是一隻木球。藍色的,七號。圓滾滾的厚實的味道,一握大小。帶著他手上滑滑的汗。

我心中溫暖了很久。

我問他,你從哪裏得來的。他說,我做的。你的名字裏有七這個字,我想你可能喜歡……雖然,後來我才知道……真正的七號球其實不是這個顏色的。

在哽噎的燈光下麵,我們就這樣站著不說話。我透過他白色的濕棉衫看見他纖細的少年的鎖骨。非常好看。我在他麵前安靜地笑,為他好看的鎖骨。他不自在地說,那我就走了,再見。

我捏著那隻木球。捏出黏濕的汗水。白色的飛蛾在亂撞,我看著他走進陰暗裏。少年的輪廓和線條。

但是從那天過後,我就休了學。

走的時候我去找過他。去的時候是放學。我一直坐在操場邊上看他打球。不遠地方還有低年級的小女生。我一直等著他,看他過人,三分投籃,不免耍帥。小女生在旁邊尖叫。夕陽消失很久之後,籃筐也看不清楚了。他們準備回家,我喊住他。

他說,走,我送你回去。好像我們已經很熟的樣子。

他送我到小區的門口。那裏有常春藤和玉蘭花高大的枝幹。花朵潔白。他站定,說,我有話對你說。

好,你講。我望著玉蘭花的花苞。目光落在枝間。

沉默了半天,他突然放下書包從筆袋裏找出一支筆,抓起我的一隻手,在下臂上寫字。寫下第一個字之後他短暫停頓了一下,說:“你閉上眼睛。閉上。等我叫你睜開的時候你才可以睜開。”

我忍不住笑出來。他似乎隻會說這樣的話。但是我此刻心情很清澈,甜美。

手臂上很癢,默默數,大概寫了十個字。然後我聽見他背起書包走遠的聲音。他急切地跑開,然後喊:“好了!睜開眼睛!”

我隻看見一個快樂的少年消失在林蔭深處。背影被植物盛情包容,似一個甜美的、倏忽而過的夢境,卻因千百次的記憶而深刻起來,帶著經久不散的醇香。

我努力辨認他的字。這個漂亮的少年對我說,

我喜歡你。希望你也一樣。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去過學校。這是我見他最後一麵。我沒有告訴十禾。那是十禾出事之後的事情。我已經沒再見到她了。

後來不管走到哪裏,我的背包裏裝著這隻七號木球。我收到的最幹淨溫暖的禮物。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我忘記了。

世間有太多感情,經過漸次否定,最終在時光的陰影中漸漸失血。剩下蒼白的輪廓。但我們知道它存在過。幹淨得像枝間的玉蘭花瓣,潔白似精美的瓷器。不可觸及。我知道我在夢境之中見過他。他永遠不變的少年的單薄輪廓。有很多人,你原以為可以忘記,其實沒有。他們一直在你心底的一個角落。直到你的生命盡頭。在那裏你會懷念所有黑暗之光,因為他們組成你的記憶與感情。但是你已經不能擁抱他們。隻能在最後明白,成長是一個念念不忘的失去的過程。

這樣的少年,生命中沒有第二個。

我們開得很慢,坐了連續三天的車。然後到達烏魯木齊。分別的時候我跳下他的車,我說,謝謝,再見。他說,一路順風。然後他關上卡車的門,隔著窗戶向我揮手。我凝視他高高在上的麵孔,知道這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告別。可是我為什麽突然舍不得呢。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我舍不得的分別了。

在烏魯木齊的青年旅社裏住下來。感受這座城市與南方某個中等城市並無二致的風情。除了偶爾感受到吹刮過的風要更加猛烈一些外,沒有任何區別。索然無味。在回族人聚居的社區閑逛,滿街零碎的廉價手工藝品。婦女的頭巾、小吃、特產,擠滿了整條街道。清真寺的圓頂隨處可見。彩色的牆上寫滿了異族的經文,文字和圖案一樣精美繁複。常常見到驚豔的維吾爾族少婦,明媚羞澀的眼神。天生的寵兒一般幹淨清澈。我打量她們,她們便熱情地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向我推銷商品。

在烏魯木齊住了兩天,因為交通不便,最終決定拚團旅行。汽車在一個景點一個景點之間長途跋涉。隨伊犁河北上,見到塞外江南的山清水秀。同團的一個高而精瘦的女大學生,一路上一直撿垃圾。巴士的司機停車時就將垃圾全部掃出去堆在路邊,她不聲不響拿出紙袋耐心地將垃圾全部裝進去,待到有垃圾站的地方再丟。

我一直很想認識她,但我始終沒能鼓起勇氣。

在那拉提草原上看見彌漫到天邊的綠色。起伏的小山丘,間或生長著一片片針葉植物。遠處山脈上白雪皚皚。陽光純淨明亮。我租一匹馬上山,馬蹄踏過清澈溪澗,踩在柔軟的草皮上。站在山頂,寧靜的綠色異常明亮,層層疊疊,鋪到天邊。

我幾乎感到身體在舒張。呼吸暢快。久違的愉悅,讓人想要大聲喊出來。

下午六點的時候還在往伊寧趕路。旅行社總是充分利用這裏日落非常晚的特點,常常是十點鍾還在趕路。

路過高山湖泊,真正的大地眼淚一樣的湖泊。湖水湛藍,冰冷至極。湖心有兩個小島,島上有兩座精巧的亭子,傳說是一對長相廝守的忠貞情人化作的。這是一個極其寬廣的湖泊,十幾平方公裏。因為海拔高,這裏的日照非常強烈,烈風一直吹刮著。溫度卻非常低。我站在湖邊凍得發抖,陽光刺進眼睛。風從四麵八方湧來,像是在激烈舞蹈。寒冷讓我的手腳全部麻木。

晚上十點的時候才趕到伊寧。黃昏剛過,大約是內地七點鍾的光景。住在伊寧非常安靜的小旅館裏。我和那位大學生一起住。她一直在安靜地寫遊記。我簡單衝了一個澡。在十二點的時候我們都還精神很好,我提議出去吃夜宵。於是我們走出來,在外麵的小吃夜市裏找了一家生意紅火的小店坐下。有許多旅客在吃東西,肥羊肉串、饢、啤酒。老板是一家子維吾爾族,非常爽朗熱情。那一頓吃得很飽。那種穿在長鐵扡上的大串羊肉,肥而油膩,沾著辣椒胡椒,吃得我們眼淚都流出來。四十瓦的電燈泡被大風吹得搖晃個不停,塑料棚也一直嘩啦啦響。

我們很晚才回旅館。坐在冷清的小街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回房間的時候,已經是三點。

睡下去的瞬間,突然想念起母親。非常。我出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

翌日又是不停地乘車,導遊按照大家的建議臨時更換了路線,於是我們的車在渺無人煙的山間行駛。植被荒涼的岩山。盤山公路屈曲回繞。風異常大,幹冷而且凜冽。下山的時候坡度減緩,山坡上有當地人廢棄的石頭房子,更顯荒涼。隨著山路的轉彎,河流忽隱忽現,岸邊開滿了黃紅紫相間的野花——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而繁盛的野花——像是維吾爾族少女的羞澀笑容,明豔並且色澤飽滿,充滿了生命的質感。我們停下車來,所有人都擁向這片野花。它們在開闊而幹燥的土地上一直燒到天邊,在這塞外的六月陽光下,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蓬勃茂盛。我替那位小姐姐照了一張相。她拘謹地坐在地上,笑容淺淡。陽光和她身邊的野花一樣,兀自撒歡。

我突然想起一部伊朗的電影叫《天堂的顏色》。電影裏有中東的沙漠上大片紫紅色的野花,兩個盲小孩天天采集這些野花,裝在籃子裏帶回家碾碎,製成天然的染料。奶奶在家織出精美的掛毯,用花的汁液染色,在集市上出售,被旅行者帶到很遠的地方去。

突然直麵生命中這麽純真的一麵,幾乎令人感懷得落淚。

後來我們就進入了烏一號和烏二號冰川地區。

在雪線以上的陡峭山脈間小心行駛,窄小的公路上時刻有翻車的危險,遇到迎麵而來的卡車,小心翼翼地倒車,錯車。你可以看見懸崖邊上的碎石滾落下去。也許一個不小心,我們就會從三千七百米的山上滾入穀底。

十幾個急轉彎之後,我們終於望見山川之巔積覆的冰雪。

下車,陡然感到寒冷的烈風穿透自己的身體一般,迅猛地進入胸腔。站在懸崖邊上俯視鐵灰色的崇山峻嶺,絲帶一樣盤繞的公路,以及近在視野中央的銀白色冰川覆滿整整一麵高山。隻穿了一件短袖,零度的氣溫讓我冷得嘴唇發紫。

站在這樣的懸崖邊上,有搖搖欲墜的倉皇快感。仿佛生命可以以這樣一種壯烈而寂靜的方式斷裂。於是突然於這六月的雪山豔陽下瞻仰起生命最本真的脆弱與闃靜。你不由得懷疑起經曆它的目的與意義,感到滿目冰川一樣寒冷的絕望,轟然墜落。

這是我在新疆印象最深刻的地方。無論是後來我踩在五十度的火焰山上,還是在天池的水邊,都不及冰川,給我這樣的峰極體驗。

新疆是這樣一片豐富的土地。有著塞外江南最陰柔的脂粉和大漠孤煙最陽剛的汗液。你看見青山綠水之中的溪澗,以為自己身在不為人知的江南小鎮;但是走出綠洲,你又見到大片大片黃沙漫延的悲情荒漠。曆史與景象交錯。它們在維吾爾女子的一顰一笑中歌舞升平,豐美盛極。你幾乎能見到從阿爾卑斯到西伯利亞,從盛唐遺風到現代商業區的全部景觀。

在這旅途的夜晚,仰望這裏最純淨的深色天幕上麵布滿星辰,突然覺得能在這裏生活,是神的賜福。

我結束了十五天的行程,在烏魯木齊休整了一整天,和那位小姐姐一起,繼續乘坐北疆線,在奎屯下車。從奎屯,至克拉瑪依、烏爾禾、吉木乃、哈巴河,然後國道終止。那位小姐姐在這裏終止旅途沿原路返回。我繼續向北。向阿爾泰山區深入。

這些路程花費了近半個多月的時間。沿途風景優美,許多牧民和村舍,令你懷疑身處阿爾卑斯的村落。但長途坐車,聽不懂語言,夜晚來臨時非常害怕。極致的孤獨,使我麵對並且自省本我。

幸好一路上我和那位小姐姐是很好的旅伴,在夜晚露宿的時候,她讓我先睡,她守夜,然後淩晨叫醒我,我來守夜,她接著睡。她隻睡不長的時間。她告訴我長期的旅途使她異常堅定,有時候一個人,還不是得徹夜地熬過來。

在哈巴河我們分手。各自踏上旅途。

我已經對這樣的行走著迷。

一路上小心詢問駐守邊疆的士兵。大概清楚了去禾木的方向。在阿爾泰的林區工作人員有很多是漢人,他們大多很久沒有回過家了。我甚至遇到了一位同鄉,一個四十多歲的林業管理員。我和他說起老家的事,他忍不住掉下眼淚。但是我亦不敢在那裏停留,問了路就匆忙行走。臨走的時候他給我一件軍大衣,說這麽冷的地方,你一定熬不住。這是以前一個朋友的,他大概永遠用不著了。你帶上。

我說,謝謝。

抱著陌生的溫暖,心懷感激。

在路上又過了一個月。走走停停。七月末,我到了禾木。

這個村寨有十幾戶人家。在阿爾泰的山穀裏。額爾齊斯河有細小的支流養育這裏的人。風景如畫。每家每戶有自己的一群牲畜。生活非常原始。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我記得我剛剛到那裏的時候,已經將近黃昏,搭乘采金礦的工人的拖車。下車後自己走了幾裏路。天色漸晚,林區的黃昏迅速寒冷起來。我在遠處望見童話一般的小木屋零星點綴。

我在艱辛的行走之後累得不行。走向最近的一間木房子。敲門。這仿佛是某部神話或者電影裏的情景。門被打開的時候,我驚訝至極地發現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白種女孩。但似乎也有東方血統。非常清澈的麵孔。淺棕色的長發編成辮子垂至腰際。高寒地區的人們普遍高大,但從她的身形依然看得出來是非常年輕的少女。衣著和當地人一樣樸拙。我看著她藍色的眼眸,如同旅途之中見過的高山湖泊。寂靜並且清澈。非常熟稔。

心生好感,覺得安全。我比手畫腳地向她表示,我可不可以在這裏留宿?

她微笑著說,好。

我沒有想到她還會講漢語。後來的交往中我知道她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語。

бададайка。請叫我бададайка。

拉拉衣加。三弦琴的意思。這是你的名字嗎,衣加?真美。

就這樣我隨她進屋。非常窄小而溫暖的屋子。我在房間裏四顧:正屋的牆上掛著一把三弦琴,我知道那是俄羅斯古老的民族樂器。她對我說,這是外祖母的寶貝。她是俄羅斯人。所以我的名字就叫拉拉衣加。就這麽簡單,沒有其他。

房子全部用原木搭建而成。散發著森林的清香。窗子和牆縫透進一束束細細的昏黃光線。由自家手工製作的寬大毯子,手感溫厚。她把我領進她的臥房,極為簡陋。兩張木床之間剛好側身通過。她說平日裏她和外祖母一起睡。外祖母不久就會回來。我把行李推到床腳邊的角落裏。和她一起走出去。

我們坐在灶邊,衣加忙著燒火煮食。跳動的火光映在她溫潤的臉龐上。我們不說任何話。

不久衣加的外祖母便回來了。她扛著一大袋土豆,看到我略微震驚了一下。我拘束地站起來,向她行躬身禮——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怎麽做。衣加走過去接過袋子,用俄語向老祖母說著一些話。外祖母向我微笑。真正的俄羅斯老太太。臃腫肥胖的身體,麵色紅潤,大辮子發白。

老祖母走到我麵前,用我聽不懂的語言熱情地說話。衣加說,外婆很歡迎你。她很喜歡你。

那晚我們一起吃飯,席地而坐,手抓牛肉和土豆泥。非常美味。饑餓太久,我狼吞虎咽地吃著。抬起頭來發現外祖母憐惜地望著我。喃喃自語。衣加的麵容憂鬱起來。

晚上非常寒冷,我與衣加睡在一張**。外祖母發出均勻的呼嚕聲。我非常疲倦,卻整夜無法入睡。輕輕一動,木床就發出嘎吱嘎吱的巨響。我不敢輾轉反側,怕吵醒衣加和外婆。淩晨的氣溫大概隻有幾度。我不得不拚命裹緊棉被蜷縮身體。窗下有牛兒低聲叫喚。

思維平行著像鐵軌那樣往深處延伸。觸及遙遠的有關家的事情。

我暗自計算,離開家已經兩個多月。母親是否會苦苦等待我的歸來?是否會在每一聲門鈴響了之後都欣喜地站在門口以為是我?是否像我一樣體驗了真正的絕對孤獨之後開始懷念親人的意義?父親又在哪裏呢?十禾呢?

我就在這邊境的村莊,在這寂靜無聲的夜晚裏想念你們。

有時候明白人的一生當中,思念是維係自己與記憶的紐帶。它維係著所有過往。悲喜。亦指引我們深入茫茫命途。這是我們宿命的背負。但我始終甘之如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用以平衡輕浮的生。

我這樣想念你們。

清晨,遠鎮有著熹微的晨曦。霧靄繚繞在林間,視線因此迷離起來。衣加和外婆先後起來,開始忙碌各種事情。我局促地站在一邊,問,有沒有什麽事情我可以幫忙?衣加笑著說,沒有,不過願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放馬。

就這樣我們帶上手抓飯和馬奶,隨馬群行走,跨過湖澤和草甸、樹林與野花。如同在歐洲的童話裏,向神秘王子的城堡前進。

禾木有很多高大的樺樹,樹幹雪白,樺葉漸次變黃。恍若油畫上斑斕的色彩,肆意蔓延。

清晨天氣很涼。到處有零星綻放的野花。未上鞍的馬兒低頭吃草,鬃毛被鍍上金色。都是我從未奢望得見的景象。寧靜如同兒時睡前母親在耳畔唱過的歌。在這片不食人間煙火的淨土上,難以想象我是從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而來的。在那個世界我們貧窮得需要出賣靈魂以求生存。在充斥著壓抑氣氛和粉塵的汙濁教室裏做著習題。麵對著心口不一的嘴臉。與身邊同樣不知道哪裏來也不知道哪裏去的人們一起,度過一天又一天。

而現在我在這個風景如畫的遠鎮。看時光靜止。記憶搖曳多姿。多麽好。

一個星期之後我和衣加一家漸漸熟悉,力所能及地為她們做一些事情。我喜歡這個家庭,祥和並且神秘。她們的善良讓我這樣溫暖。夜裏,衣加喜歡牽著我的手入睡。有時,會有節奏緩慢持續的對話。

你媽媽呢,衣加?

她去找我爸爸了。很久沒有回來了。

那你爸爸呢?

以前他會每年都來看我們。可是後來,他漸漸不來了。

你想他嗎?

我很想他。爸爸是很好的人。

那你外祖母呢。她為什麽會來這裏?

……這些事情太遠了。真的很遠。

你看見牆上的三弦琴了嗎?外祖母年輕的時候和外祖父一直在一起。外祖母喜歡彈奏三弦琴。她是村裏彈唱得最好的姑娘。我沒有見過外祖父。但是外祖母告訴我外祖父是第一批來中國勘探礦產的俄國人。那個時候外祖母懷上了我母親。她因為想念隻身來到新疆,被隊友們告知外祖父罹難,成為蘇維埃的烈士。外祖母承受不住打擊,險些流產。同事們送她回國,在邊境上外祖母身體不支,差點死去。當地人救了她。兩個月之後,早產生下了我母親。由於大雪封山,無法行走,外祖母在這裏停留了下來。來年化雪的時候,她已經決定不回去了。因為她要和外祖父在一起。

就這樣外祖母在這裏定居。俄羅斯是讓她傷心的地方。因為那裏充滿了戀人的氣息。

我的母親與外祖父很相像。外祖母非常愛她。母親後來遇到一位來這裏勘探的漢人,也就是我父親。母親陷入戀情。她不顧一切。在他離開之後,母親固執地留下了我,以此紀念他的愛。在我一歲的時候,父親來過這裏。後來父親曾經很頻繁地來看過我,教我漢語,給我帶來衣物。五歲的時候父親又來過一次。卻從此再也沒有來過了。母親在等待了兩年之後決心去找他。

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見過父母。

我們一直說到天亮。我看見衣加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爍著。我伸出手小心觸摸,唯恐驚嚇了這個幼小的嬰孩。我撫摸她的長發,漸漸抱緊這個可憐的小孩。衣加把頭埋在我的脖頸之下。我感到她灼熱的眼淚滾過我的皮膚,幾乎將我燙傷一樣疼痛。

十一月。阿爾泰下了第一場雪。

天地間隻有一片雪白,那種真正的漫無邊際的皚皚白雪。紛揚的大片雪花欲要原諒一切。不停地飄落。我從來沒有見過雪。於是站在木屋的門口,心中寂靜如這空山,隻被大雪覆蓋。

很多個夜晚,衣加向我訴說她的父親和母親。我隻是安靜地聽,卻說不出來任何話。忽然感到生命的韌性可以如此頑強。遙遠的邊疆,有遙遠的故事。我忍不住想永遠留下來,守護可憐的衣加,還有外祖母。

在我自以為痛苦的城市生活中,從未曾想過,時時刻刻都有不幸的事情發生。而你能與他們擦肩而過,並在此刻隻是聆聽這種殘忍,已經是多麽龐大的幸運和福祉。

我吻衣加的額頭。衣加,我想一直留在這裏。陪伴你們。

家裏儲存了一冬的糧食:土豆、青稞、蕎麥麵粉、醃肉。由於不適應這裏的飲食,沒有蔬菜和瓜果,我的牙齦潰爛,流膿流血。鼻血不斷,皮膚有道道皴裂的血痕。衣加心疼地冒了大雪走很遠給我摘來一種果子。青紅顏色,非常酸。我感動地不知道說什麽好。吃了兩天的酸果,病很快就好轉。

家裏沒有什麽事情可做了,每天給馬廄加草料,煮食。那些日子裏感覺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關心糧食和蔬菜,喂馬劈柴的詩人。夜裏很早便睡去。禾木的當地人非常好心,常常有人給衣加一家送來糧食和禦寒的獸皮。這些壘木為室、狩獵為生的人,知道衣加她們無法打獵,好心地送來獸皮,讓一家人過冬。

阿爾泰的冬天這樣漫長。黃昏的時候,天黑很早。天空是純淨的鈷藍。夜幕下的雪也是藍色的。美麗得無以言表。廣闊的林海成了一片雪原,額爾齊斯河凍結。我們在溫暖的小木屋裏生火,取暖,煮食。聽外婆彈奏那把三弦琴。唱著俄羅斯憂傷的民謠。

我凝視著燃燒的柴火,映著外祖母蒼老慈祥的容顏,伴著憂鬱的琴聲,看見愛情最深沉動人的麵容。優美至極。

生命在這樣的瞬間,顯得充滿尊嚴和永恒。那亦是愛。永無止息。

衣加坐在我旁邊,神情平靜。我輕輕撫摸她的臉。

衣加。你在想你的母親嗎?

是。我非常想念。還有我的父親。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還有老祖母。

不用說這麽絕對的話。我已經十五歲。完全習慣了。我隻想好好陪外祖母,一直生活下去。

外祖母擔憂地抬起眼睛。看著我們。

大雪封山,皚皚白雪好像永不會消融。我已經在禾木待了六個月。這已經是我十九歲這一年了。

二月,阿爾泰的春天還沒有來。在這些安靜的時日裏,除了幫衣加和外祖母幹活,其餘的時間,就和衣加聊天,或者寫些文字。我的背包裏有兩支上好的炭筆,一本速寫本。我畫了幾幅素描。一幅是衣加,長長的辮子,眼神清澈。靠在一匹馬身上。甜美無知疼痛的微笑。還有一幅是外祖母。她坐在火爐邊彈奏三弦琴。最後一幅是木房子門前的溪流、野花。層層疊疊鋪到天邊。衣加最喜歡的那匹小母馬,低頭吃草。

其餘的白紙上,有淩亂的文字和詩句。

衣加曾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看嗎?我說,這本來就是送給你的。她看見我畫的人物肖像,驚喜地問,是我嗎?是我嗎?我有這麽漂亮嗎?

然後她天真的淡淡笑容,徐徐綻放。

禾木的冬天裏,安靜的夜裏偶爾聽得見冰雪壓斷樹枝發出的裂響。劈劈啪啪幾聲,寥落地在大山裏反複回**。春天來臨的時候,額爾齊斯河的冰大塊大塊地崩裂,浮冰在生機勃勃的流水中撞擊,如同遠方的鼓聲。雪漸漸融化,湛藍的天空之上,偶爾見到候鳥優雅遷徙。土瓦人高亢的歌謠,同春曉之花一起綻放。一個新的季節來臨。一轉眼,就快一年了。

衣加和我忙碌起來,砍柴,喂馬,幫外祖母織毯。木房子簷上覆蓋幹草用以保暖,屋頂上又有空洞用於通風。獨特的房屋結構。我嚐試修葺熬過了一冬的老木屋,尋找新的幹草換掉已經腐爛的那些。勞作的感覺異常充實快樂。

我們放馬的時候,漫山遍野奔跑。我采摘野花,插在衣加淺棕色的辮子上。她穿長的布裙子,被風吹得**出膝蓋。羞澀地笑起來。

初夏來臨的時候,山區才漸漸轉暖。陽光漫過重重山林千裏迢迢而來。帶著森林的清香。草長鶯飛。溫暖如同童年夢境中的仙境花園。外婆織了整整一冬的掛毯終於快要完工。上麵是西伯利亞最常見的雪景。俄羅斯廣袤的雪原深處,零星閃爍的溫暖燈光。與繁星一起熠熠生輝。天空猶似海洋的夢境一般。充滿了故鄉的氣息。

這竟是我們最後的夏天。

五月。我出來整整一年。那天清晨,我和衣加起床,卻發現外婆依舊躺在**。以往她總是醒來很早的。我輕輕走過去,推推外婆的肩。然後看清她的臉,嚇得不輕。大概是中風或者腦溢血之類,隻見半邊臉抽搐,口水從嘴角流出來。手腳都抽著筋。我抓住床沿,努力站定,控製自己不叫出來。衣加走過來問發生了什麽事。我緊緊抱著她,攔著她不讓她看見,拚命擋住她的視線。衣加,你不要看了,祖母隻是生病……衣加……聽話……不要過去……

衣加大哭著拚命掙紮,用俄語大聲喊,老祖母,老祖母——她的手肘戳在我的肋骨上,一陣劇痛。我放開手,衣加衝了過去,跪在床邊,淒厲叫喊。她推搡外婆的身體,非常用力。

我衝出門去找鄰居,本來就不會說當地語言,這下更是語無倫次。哭著敲門,門打開。是一個來送過毛皮的鄰居,我話音未落,那個男子抓起我的手臂就跑向我們的木屋。他進了房間,看見老祖母,然後喃喃的,表情很難過。他把哭得快要閉氣的衣加扶起來,徒勞地勸慰著。

我站在一邊,心慌如焚,手足無措。

那把三弦琴還掛在牆上。剛剛織好的精美掛毯上還留著她的溫厚摩挲。

衣加幾天沒有進食。她隻會坐在外婆床邊,凝視一個方向。

衣加。吃一口。不要這樣了,我求求你。走過去緊緊把她抱在懷裏。親吻額頭。漸漸用力,似乎想把她全部藏進我的懷中。這個可憐的孩子,怎麽會在成長之初就遭遇這麽多。

衣加漸漸恢複知覺似的,緩慢伸出手,猶猶豫豫地抱著我。我心中快慰許多,這一夜之間,衣加開始長大。

按照當地人的習俗,鄰居們幫忙安葬了外祖母。宰殺牲口。祭祀儀式悲壯而繁瑣。他們燃起篝火,飛揚的黑色灰燼被風吹起,向天空深處飄落。在葬禮上,牛角的奏鳴低沉悲哀,我忍不住落淚。不知道該怎麽過下去。心中很歉疚沒有好好照顧她們。寨子裏的人無論老小,看見我和衣加,都悲戚不已。

木屋陡然空了。那張大床就這麽空空如也地等待著一具已經不存在了的身體。深夜裏,我們因為懼怕相擁而眠。她的確比我小,能夠很快陷入沉沉睡眠。而我整夜目不交睫。黑暗中,長久凝視衣加的安靜睡容。

一個月之後,我們的生活和情緒漸漸恢複正常。衣加真是堅強可憐的孩子。我們每天照樣勞作,夜裏靠得很近。互相取暖。

有一個夜晚,她顯得精神很好,很久都沒有睡著。她試探著碰碰我,問:睡了嗎?

沒有。

我睡不著。我想外祖母了。

衣加,老祖母是很幸福的。她去很遠的地方。我們應該祝福她。如果太想念她,她就會在路上頻頻回頭看我們。那樣會耽誤去天堂的路。

我該怎麽祝福她?

衣加,和我一起好好過。這樣,外祖母就會得到安慰。她可以見到外祖父。

衣加,跟我走好不好?我們離開這裏。或許你會見到你的母親父親。如果你不喜歡外麵,我們就回來。好不好?

外麵是哪裏?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衣加最後說,如果我不喜歡外麵,你保證和我一起回來?

我保證。相信我。

過了些天,我們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上路。衣加固執地要帶上三弦琴和掛毯。她隻帶了這兩件東西。我將牲畜交給隔壁的大叔,挨家挨戶道別。土瓦婦女們善意地給我們食物,送我們走很長一段路。

就這樣我踏上歸途。我想先帶衣加到我父親那裏,再作商計。

沿著一年前我艱辛跋涉過的路程往回走。一路上是熟稔的風景。身上還有父母給的錢,不至於挨餓。從林區出來,上國道,長時間地行車。衣加從來沒有坐過車,暈車非常厲害。我們不得不一再停下來,休息,徒步行走,累得不行,然後又攔車。在診所買到了暈車藥給她吃,情況好多了。

車子漸漸駛進大漠的邊塞城市,新奇的景象是衣加從來沒有見過的。她驚奇觀望周圍一切事物,幼童一般天真。始終緊握我的手,生怕被遺失。她這些缺乏安全感的小動作令我非常心疼。隻要有食物我總是讓她先吃飽。看見她像以往一樣甜美的笑容,心中很快慰。

此去經年,我的那把黑色吉他應該布滿了灰塵,鋼弦上沾著斑駁鏽跡。掛在牆上的景物寫生應該開始褪色。我的朋友應該將我遺忘,一如我不經意間就遺忘了他們。

三個星期之後,終於又到了庫爾勒。晚上。我帶著衣加朝父親的鐵皮屋走去。我在遠處就能看見鐵皮屋在夜色之中閃著寂靜的光。疲憊而溫情,是屬於一個父親的內斂感情。

打開門,父親帶著疲倦的神情站在門口。他驚異地看著我,然後把目光投向了衣加。

爸爸!衣加突然大聲喊。

我感覺微微暈眩。繼而努力確認衣加撲進父親懷裏,父親嚴肅鎮定地將她攬入懷中並輕輕撫摸的情景——是真實的。

一瞬間我就什麽都明白了。我低下頭。衣加天真地喊,你怎麽知道我爸爸在這裏?

我努力鎮定地說,衣加,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們隻是碰巧有同一個父親。

衣加依舊不懂,隻是沉浸在歡喜之中。

父親無限隱忍與尷尬的表情,重重烙在我心底。

進房間之後,衣加新奇地參觀房間。父親安頓好我們,讓我們上床睡覺。睡前衣加驚喜地看著床頭那張陌生女子的照片說,媽媽!

——爸爸!你有媽媽的照片?衣加激動至極。

父親已經明顯很尷尬,他悄悄過來,說,其實……

我微笑著打斷他,說,不,什麽事也沒有,真的。我理解。但是衣加的外祖母已經死了。我希望你去找到衣加的母親。她母親沒有來找你嗎?她們的生活有多可憐,你完全無法想象。我與她們生活了將近一年時間。我很了解她們需要什麽。

父親直視我的眼睛,我們之間已經明顯有了成年人的對峙。這讓我非常難過。

那夜我依舊與衣加相擁而睡。她善良單純,我不忍心對她多說一句話。月光傾瀉進來。我又感到風沙落在我的眼睫上。我看見父親站在小窗旁邊,猛烈地抽煙。黑暗之中,他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三天平靜的時間。衣加情緒良好,單純快樂。與父親相處融洽。我知道父親非常疼愛她。這讓我放心。

三天之後的夜晚,夜色深濃如酒。衣加仍然在沉睡,父親已去值夜班。我起床收拾行李。輕輕拿開衣加握著我的手。她習慣不論何時都牽著我。

我留了一張字條。放在衣加母親的相框下麵。

父親,衣加:

我打算回家去。我很想念母親。你們好好過。父親,務必好好待衣加,她母親來找你,沒有下落。

我放紙條的時候,端詳著衣加的母親。發現衣加有著與她非常相似的麵孔與神色。都是天真而且明媚。但是唯一的不同是,衣加臉上清晰浮動的,還有父親的影子。

我起身,拿走了我和母親的那張合影。看著沉睡中的衣加,心中非常不舍。她原來是我的親人,我非常愛她。我在她額頭上親吻,像從前那樣。但我已經不能擁抱她,因為這樣她會醒來。我要她永遠在這場夢境裏。永遠不要醒過來。我寧願減去十年壽命,換取她在仙境裏漫遊,直到長大,直到老去。

如旅途的開始,在同樣的淩晨,我踏上歸途。

列車駛過之處,有西域的黃沙柔軟淪陷,塵土飛揚起來。落日一成不變。我在列車上蜷縮著身體,用睡眠打發時間。混亂的夢境中不斷出現衣加的影子,還有老祖母、父親、母親、十禾。他們都在招手。這些搖搖欲墜的夢境,早已在生活中與我相遇了又相遇。就像我在高三的時候看過的一句話:

我隻是好笑這些結局的雷同。這是早該料到的結局,卻走了這麽遠的行程來探索它的意義。我們的路途,不過是在毫無意義地上演一個鬧劇的圓。

當我真正以一個旅人的姿態回到城市的時候,我肩上的旅行包顯示出我與城市裏那些趿著鬆糕鞋、穿吊帶短裙、妝容複雜的女子們的本質不同。從街邊咖啡廳的巨大落地玻璃上,我看見自己風塵仆仆的行容一閃而逝。

我恍惚地想起西域憂傷的春天,山區的茫茫大雪。還有我的親人。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時時刻刻都有比你意想中偉大得多或者悲哀得多的事情發生。而且,不隻是愛情和死亡。

這個南方小城在暮色四起的時刻,平靜地迎接我的到來。我站在熟稔的街道上,於火樹銀花的暖暖夜色之中又見此去經年的繁盛記憶。沿著暮色深濃的小街回家,想起在高三下晚自習從這裏經過時,一路撫摸牆上被夜風吹得簌簌抖落的灰塵。哼著小調。默默用英文念出印象深刻的電影台詞。

那還是十七歲的我。在下雨的時候獨自赤腳蹚過嘩嘩積水的小小少年。有著溫暖的夢境與凜冽的成長。

而如今我不過是以在幻想和回憶之間流盼的浮躁姿態,向死而生。

就這樣我站在我家的庭院裏,看見她耐心修剪花草的背影。素淨,平然。是經曆過悲歡離合之後不帶任何悲喜的鎮定。她明顯老了,終究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以和我成長一樣的迅疾速度衰老。

我把巨大的背囊甩在地上。

媽。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