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鎮1

七堇年。

這是父親給我取的名字,他說那是因為在他的家鄉每年暮春時節會有漫山遍野的三色堇綻放。那種樸素的花朵有著能夠彌漫一生的寂靜美感。

當我長到能聽懂他這些話的年齡的時候,我已經記不清楚他的樣子了。唯剩影集裏的一張黑白照片。那種邊緣上有小鋸齒的老照片。母親說那是我一歲的時候。我看到一張天真無邪的幼兒臉龐,稀疏的毛發,瞳仁深黑而且明亮。父親抱著我,目光無限深情與嚴肅,帶著拘謹的淡淡笑容。他有著突出的顴骨與瘦削的兩腮和下巴。輪廓分明,麵若刀砍斧削一般英俊。穿一件潔白的襯衣。很多年之後偶爾翻出來看到,凝視著定格在這張照片上的兩張麵孔,感到陌生。這些在當時鄭重其事的,卻在今日早已被遺忘了拍攝目的的舊照片,給我留下輕微歎息。

我知道有些人是無法忘記的,即使在你成長之初他們就已經消失。但是他們被鐫刻在你的生命線上,無法磨滅。讓我們終其一生為了這些印記做兩件事情:懷念,或者尋找。

那年春天注定是段糟糕的日子。連綿的陰雨連續十幾天不斷。日照開始漸漸變長,天亮的時候聽見這個城市開始蠢蠢欲動的各種聲音——那時候,生命的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樣的:睜眼看見雪白的天花板,知道自己又離死亡近了一天。廚房裏母親在給我準備早餐,有叮叮當當的聲音輕微作響。樓上有人會放帕格尼尼或者柴可夫斯基的弦樂。聲音透過牆,變得氣若遊絲,卻格外柔韌。很快我就必須醒來,穿衣洗臉梳頭吃飯上學,並且於這機械化的行動中昏昏欲睡。下樓穿過花園,穿過馬路,人行道旁邊種著常青灌木,圖書館門前許多老人在打太極。上班族神色慵倦地等公車。有和我一樣匆忙的孩子馱著書包,像一匹匹騾子。

我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意義的。我也記不清楚。我隻是不願意將生命浪費在拷貝一樣的日子中。盤古樂隊在唱: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你們每天這樣工作生活,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我們在高三。

每天進教室,會看到有人已經捧著一本封麵上印著“題網恢恢,疏而不漏”或者“題海無涯何作舟,某某幫你不用愁”之類字樣的參考書在啃。教室裏格外擁擠,寒冬時節不開窗,空氣格外混濁缺氧,讓人覺得仿佛身處一座玻璃囚房。我深知自己將有最美麗的年華埋葬在這裏。無可選擇。悄無聲息。

在數學課最昏昏欲睡的時候,望見窗外的陰霾天色。南方的陰雨天氣總是綿延不絕,津台霧鎖,目及遠處是一排高大喬木在風中微微搖晃。這種時候會想起一些遙遠的路,想起父親。思緒蚊香一樣蜿蜒擴散,觸到某個隱忍的傷口,猛地收回來,疼痛不已。四下隻剩那滿滿一黑板的字就讓人盯到眼睛發酸。

或許我們的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可知。

晚自習開始之前的黃昏,偶爾地,十禾和我會跑到教學樓樓頂上去看日落。幻滅的雲霞和微弱的光線,有種世事無常的意味,仿佛目睹一場漫長的落幕。直到晚自習的鈴聲尖銳響起,她才回過頭來,說,走吧,回去了。

此時已經夜幕低垂。偶爾有一兩顆明亮的星宿遺落天邊,寂靜閃光。

3月17日

我發現我無法專注於做任何事情。我想也許真的走不下去了。晴朗的黃昏,堇年陪我一起看落日。血紅的雲霞,一直延伸到天空深處。遇到不好的天氣,她就和我一起站在走廊上,看墨魚他們打籃球。他打球的樣子很好看。但我想他大概永遠也不知道我們在看吧。這是一個人的遊戲。

心情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時候,我和堇年在後山的荒草之中奔跑。今天居然在草叢中遇到一條菜花蛇,盤踞在石頭後麵。我們在那些高草之中躲藏,奔跑,累了就倒在地上喘氣,世界安靜得隻有自己的狂莽的心跳和呼吸。我們就這樣倒下去不起來,看黃昏裏的雲們不知去向,最後隻剩一片絳紅的天色,無限壯麗。天地廣闊到你感覺微不足道;生命短暫,無人問津,與這些叢雜荒蕪的野草並無二致。

回家之後,迎接母親的嘮叨。有些話已經聽了十八年,像生活的背景音樂。我關上書房的門,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裏踱步,頭腦因為疲倦而無法集中精力,於是常常打開窗戶透氣,坐在窗台上看看夜景。風大的時候,感覺自己被懸掛在二十米高的水泥森林上,有搖搖欲墜的感覺,令人惶恐,產生想放聲大吼的欲望——卻發不出聲音。眼前是夜晚雨後,濕漉漉的城市燃起萬家燈火,像一張張急於傾訴的嘴,有多少窗口就有多少故事。

我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其實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浪費。作業做完總是很晚了,打開書房的門,準備回臥室。發現門前放了一張凳子,上麵有一盤水果,一杯牛奶。母親卻早已睡了。

我的母親在為她勤奮讀書的女兒準備水果和夜宵,甚至不忍心打擾她。而事實上我一直坐在窗台上,沒有做任何事情。

我望著那些水果和牛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天語文老師上課的時候複習唐宋詩詞。這個年輕的師範畢業生凡事要比那些老教師來得特立獨行一些。他說,書寫青樓豔遇也是宋詞的一大題材,上至歐陽修、蘇軾、辛棄疾,下至柳永、晏幾道……但我確定宋朝有名詞人當中有一位是絕對沒有狎過妓的,那就是李清照。

全班響起一陣持續的笑聲。

旁邊的十禾卻毫不理會,在仔細研究一張CD的封套。我感覺擁擠的教室很缺氧,昏昏欲睡,趴在課桌上,聽見十禾重複哼著Pink的歌。

Goodbye,the cool world. I’m leaving you today. Goodbye, goodbye,goodbye.

Goodbye,all the people. There is nothing you can say, to make me change my mind, goodbye.

窗外有雨過天晴的跡象。大概終於要放晴。

3月21日

伍爾芙說,生命的內核一片空****,就像一間閣樓上的屋子。

我近日在讀她的作品,比如《奧蘭多》。我這樣喜歡這個天才的靈魂。有湖泊般的深深孤獨。她在遺書最後寫:

“假如還有任何人可以挽救我,那也隻有你了。現在一切都離我而去,剩下的隻有你的善良。我不能再繼續糟蹋你的生命。”

就這樣我看到在春日的英格蘭鄉下,淡淡陽光帶著矢車菊的辛香,鋪滿整間房屋。鵝毛筆與厚厚紙張摩擦,發出輕微的悅耳聲響。這個終生在愛與死之間作繭自縛的天才,最後是在精神崩潰、幻聽幻想的折磨之中死去的。她在尋找生命的內核,但是隻找到一間空屋,盛滿了孤獨的疾病。

我從語文書的扉頁上剪下她的照片。其實看不懂她捉摸不定的意識流風格,但命途亦是捉摸不定的東西。誰都不能看懂。

他們又開始吵架了。我隔著房間聽他們激烈爭論。

我的天。

四月。清明。原本雨紛紛的時節,天氣竟然放晴。多日不見的和煦陽光格外珍貴,天空呈淡藍色,雲朵一絲絲凝固。不知從什麽地方飛起的風箏,遙遙遠遠地望著我們。那個晚晴的黃昏,被雲霞拉得無限漫長,優美得像穿越指間的一場電影。夜幕初臨,純淨的深藍色在暗紅的霞暉中,漸漸顯影成形。這是人間四月天,春曉煙花的季節。時間依然是不緊不慢地流逝,卻像極了一群沉默的暴徒漸漸逼近,讓我有一種手無寸鐵的慌張:決鬥的末日就要到了。

等我們慢吞吞地走進燈光煞白的教室,大家早已在埋頭刻苦攻書做題了。班主任站在門口,看著我倆不情不願的樣子,像趕兩隻不想回羊圈的小羔子似的,一邊歎氣一邊在我們的背上拍了幾下。她的新口號是什麽來著,對了:“隻要學不死,就往死裏學。”跟別的口號不同,每個人都在嘴上反抗,卻在行動上響應。

終於結束自習回到家裏,一如平常:洗澡,看書,在六十瓦的台燈下做題。被一道數學題卡住,心情煩躁,於是起身,吃母親送來的水果,喝牛奶。回到桌前,讀了一小段閑書,企圖安撫身心,結果卻是更加令人煩躁。此時已經夜深。大概是因為有雲,星辰很少。樓上的大提琴聲隱約傳來,脆弱而拘謹,斷斷續續,如泣如訴。大約拉琴的人性情克製而且孤獨。

放棄令人頭痛的卷子,就著琴聲入眠。

一天又過去了。

我開始知道生命的脆弱,也是從這個萬劫不複的季節開始。

晚自習複習到“布拉格之春”的時候,悶熱的天氣驟變,黑色的雲層壓下來,天邊是慘白的亮,一場暴雨在即。坐在窗邊,冷風灌進單薄的衣服,碩大的雨點擲地有聲,淋漓痛快,讓人產生想衝出去的欲望。下課的時候,十禾拉著我的手衝下樓去,跑進大雨中,天色大暗,雨滴沿著她光潔的麵孔下滑,頭發濕透,每一絲碎發都伏帖地黏在額前。她踩著積水跑了很遠,張開雙臂在大雨中站定。

她的背影有種讓人不忍打擾的孤獨,令人憐憫。

一個人回到教室,剛進門,突然停電。整個教學樓頓時人聲大嘩,教室裏亂作一團。黑暗中的鼎沸,幾乎掀翻屋頂。班長站起來維持紀律,大聲喊,安靜!安靜!——隻是沒人理他。

直到班主任走上講台,大家才收斂了放肆,安靜下來,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著,站定。“今天停電特殊狀況,提前放學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回家不要偷懶,繼續用功!”布置完,班主任轉身走了。

“真希望一直停電停到高考,一了百了……”背後一個女生懶懶地說。我笑笑,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陣雨剛停,空氣清透如洗,彌漫著雨水和植物的辛香。我在黑暗中的校園中搜尋十禾的身影,卻沒有見到她。

怎麽也沒有想到,我差點再也沒見到她。

真是個萬劫不複的四月:大約是春天太美好,連詩人都走失在這樣的季節——第二天早上十禾沒有來。我盯著她的座位正在發愣,突然間班主任衝到我麵前來:“出事了你知道嗎?她沒對你說什麽嗎?!你怎麽不告訴大人?你們這是為什麽……”班主任急匆匆地轉身走了,我感覺心被擊中,卻找不到槍手,像個失魂的木偶一樣跟著她走了出去。

到了十禾的家裏。她的父親在客廳裏抽煙,神色極其煩躁。像一頭被重創的獸,奄奄一息地隱忍著暴烈。她母親對我們說,六點的時候叫她起床沒有回應,去喊她的時候房門又反鎖,屋內沒有聲音。他們很恐慌,撬開了門,看見她這樣睡著,怎麽也叫不醒。家裏的安定藥瓶已經空了。

我站在十禾旁邊,凝視這個沉睡的嬰孩——她好像就這樣沉睡了十七年。

十禾的母親幾乎崩潰,她喊:“你怎麽能這麽任性?!”

4月7日

母親:謝謝你養育我這麽多年。隻是我們彼此都這麽累,真的沒有必要再勉強了。你對我說,“我真是一念之差生下你,一念之差!”的時候,我瞬間感到我終於失去最後一個值得堅持下去的理由,竟痛得釋然了。希望沒有我以後,你可以擁有如你所願的生活,我們都不再會是彼此的負擔。我真的不希望你是因為我,而沒法好好對自己,並且又為此心懷怨恨。我也覺得,我的存在是個錯。

父親: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和母親之間總是有吵不完的架,希望我的離開能夠使你們都原諒彼此。

堇年:我不求你理解我這樣做的原因,這個解釋我就欠著吧,來生再還你。隻是我真的疲倦極了。想去休息一下,長長地去休息一下。你要好好的。好好地過下去。

很久以後,在漫長的旅途之中我反複回憶她這段話。她善良得多麽孤獨,這個世界真的不適合她。但我知道她不會就這樣離開。肯定不會。大概許多年過去之後,我們現在所感受到的痛苦會因生命的通貨膨脹而貶值得無足掛齒。可是現在,活在當下的我,隻想問問她,在她決定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心裏想到的是什麽?

後來我們把十禾送去醫院,醫生說,已經在藥效峰期,洗胃也無濟於事。過度的神經中樞抑製會出現什麽後果依病人自身狀況決定,我們也不知道。隻有等。如果幸運,四十八小時能夠醒來,如果沒有,那麽我們也無能為力。請諒解。

我輕輕撫摸著她安靜的睡容。或許我將再也看不到她,這不是不可能。於是我想在此刻銘記她的容顏。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裏。

二診剛過,我不知怎麽考得一塌糊塗。高考已經非常迫近,我隻覺得心灰意冷。我想,高三最痛苦的,其實不僅僅是讀書做題本身;而是周遭的同學、老師、家長……帶來的巨大壓力和無形磁場,讓你感到你完全無路可走:少看一分鍾書都是錯,多睡一分鍾都該死。

可是要我怎麽心無旁騖呢?在教室裏,隻要一看見旁邊空著的十禾的座位,我便覺得心慌如焚,完全看不進去書。回到家裏,母親憂鬱地看著我一夜夜無法入睡,束手無策。她的擔憂和忍耐我十分清楚。生命開始被拖進黑暗的迷宮之中,我感覺自己對所謂前途,所謂高考,已經沒有任何期望。

“堇年,我擔心你。你這樣下去必然毀了你自己。”

我反鎖房門,躺在**望著天花板。聽見門後麵傳來母親的聲音。此時是淩晨一點。

“……行,你可以不開門。你聽我說。我一個人拉扯你這個孩子,其中辛苦,你長大後才會明白。我隻是想你能自己對得起自己。我這幾十年是真正見過悲歡離合的過來人,我不可能看你這樣去走彎路。這些是你聽膩了的空話,隻有等你自己體驗到冷暖炎涼的時候你才會醒悟。就像我當初一樣。”

我輕輕起來,打開門,是母親憔悴的麵容。彼此對視,我忽然心中一陣酸。

我不是不知道,每個夜晚,母親猶猶豫豫地站在門外,聽我的動靜,勸我早點睡覺;夜裏過來看我是否掀了被子,怕我著涼。畢竟這些日子我幾乎總是徹夜失眠,聽見母親起床並走過來,我立即關燈,閉上眼睛裝作沉睡。

我能夠感到母親輕輕撫摸我的臉,為我拉好被子,偶爾自顧自說一些令我錐心般難受的話。她起身回主臥室,我卻每每忍不住鑽進被窩裏哭,卻一絲聲音也沒有。那天大概是想著心事沒有關燈,被母親察覺。

我緊緊抱著母親,分明感到洶湧的淚水自胸腔底部奔湧出來。自父親離開之後,母親獨自帶著我與歲月世事周旋,日漸堅忍。多年不見她的眼淚,隻見她以我成長的速度迅疾衰老。

二診過後母親看到我一塌糊塗的成績,起初會失去控製地罵我,像小時候偷懶不練琴被她發覺過後遭痛打那樣,後來她漸漸不了。我想那是她對我放棄希望了罷。班主任總是找個別同學單獨談話,我自然逃不脫。那日她找到我,從晚自習開始一直談到下晚自習之後,也正好是十禾出事之後不久。我情緒極不穩定,對班主任的態度不算恭敬。可是她很和氣,是長輩的姿態。她問我有什麽打算,我反問她,你說我有什麽打算?我能有什麽打算?我一進教室看見那些不要命的“學霸”我真想吐。我真沒騙您。我一看書就氣緊。你說我怎麽辦?你以為我不想好啊。

說到後來我簡直泣不成聲。我以為照她的脾氣肯定一個耳光給我抽過來,但是她特別鎮靜地聽我說完,她說,都罵出來,都罵出來,罵出來你就好多了……我知道你心裏沒別的,你就是積鬱太久……好了沒事了……

那晚班主任特意送我回家,怕太晚不安全。她在車上輕輕撫摸我的頭,說:“你這孩子,什麽都好,隻是……太強了。”

我心中其實充滿感激,可是不知怎麽表達,隻能窘迫地將頭轉過去,看車窗外的夜色一閃而逝。

回到家的時候,我推開虛掩的門,母親坐在黑暗的客廳中,坐成一幀靜默的剪影。良久之後,我說,媽,我回來了。

母親扭亮燈,我看清她鬆散的發髻。她說,廚房裏有熱牛奶,喝了快去洗澡。該睡了。

我說,好。

然後轉身進廚房。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十禾醒來的那天,我去醫院看她。幾天未進食,臉上蒼白沒有血色。她說,腳一沾地就頭昏,完全站不穩。趁著她父母出去了,我在床邊坐下來。突然找不到話說。幾日不見,仿佛隔了很多年一樣。我們看著窗外一點點沉下去的天色,彼此之間靜得聽得到呼吸。

我尚且還知道你是誰。也知道我們過去必定非常親密,有過許多事情。因為看到你我覺得熟悉。可是我們過去具體有些什麽事,我已經不怎麽想得起來。真的。那天早上我昏迷之中感到人們拉我,使勁推搡,最後被拖下床,我知道我的頭撞在床頭櫃的棱角上,卻不疼痛。這些是母親告訴我我才想起來的。

毫無知覺地沉睡。我感覺到我的靈魂浮在身體上麵,貼著天花板,幾乎能夠俯視一屋子的人,推打我的身體,非常用力。他們還在罵。但我什麽也聽不到,感覺不到。真是瀕死的體驗。

我的痛苦消失了。而痛苦的不存在,竟然讓我如此地不適應。本來以為抹去記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現在覺得,它比背負記憶還要令人手足無措。

那天整個病房裏十禾一個人在說話。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窗戶外麵。我就這麽一直聽她說。她似乎是想把她還記得的話都要說完似的……

其實我想,她大概已經不太記得所有的“我們”了。她不會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們一起看過的長長的落日,不記得荒草地裏我們奔跑過後的急促呼吸,不記得那一場停電之前的大雨。

我有種我失去她了的感覺。

康複之後,她沒能如我希望的那樣回到學校,反而退了學。

我傷心得好像在硝煙彌漫震耳欲聾的戰壕裏,剛剛痛失一位戰友。她真的就這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要我好好地過下去。好好的。

她的母親來學校收拾東西。我幫她把十禾的書一本一本摞好。伯母對我說謝謝。我看著她吃力地提著一大袋書,忍不住上前說,伯母,需要我幫你嗎?她看著我,說:“謝謝。不用。你快回去上課。”

過了一會兒,伯母又猶豫地說:“十禾的……日記……在你那裏吧?替我們保存好。十禾對我們說過,隻有你才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她是真的很喜歡你。我替她謝你了。”

連書本都清空了之後,旁邊就真的隻剩下空****的座位了。

“要好好的。好好地過下去。”

到了三診。有時候做題做累了,困倦之中一抬頭,看到鈷藍色的天幕沉沉落下。目光很久都收不回來。我知道,再沒有另外一個人陪我一起看落日了。

在故去的黃昏裏,母親拉著我的手在長滿苜蓿和青萸的小徑上散步。夏日清朗的空氣中彌漫著植物辛辣飽和的香氣。夜色極處出現清淺的銀河。星辰以溪澗在流瀉中突然靜止的寫意姿態凝固。縹緲似一切孩童夢境中的忘鄉。

那是十年以前空氣汙染並不嚴重且我的視力沒有被書本腐蝕的時候。能夠清晰辨認出天狼星的時候。現在的我,戴著啤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用力抄寫黑板上滿滿的複習提綱,真希望自己盲掉。我常常想,為什麽必須得這樣呢?我,你,我們所有的人,在最美好的青春時光裏,困於明知以後不會再碰的書本、習題與考試,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順從於指揮棒的奴役——無人質疑的事,是最可怕的事。

當然……像我這樣把時間和心思花在質疑這一切和抵觸這一切上麵,總沒有什麽好的結果;而不好的結果,更加令我質疑和抵觸這一切。這樣的惡性循環,總是能在開完家長會的時候醞釀到極致。

那天,母親回家來已經是一張如被冰霜的臉。家裏氣氛一下子變得不寒而栗。她看著我,然後抖著手把那張成績單扔到我的臉上。

“我對你,真的仁至義盡了。你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麽嗎?你就這樣傷害我嗎?”然後她一腳踹在我的脛骨上。一陣劇痛。良久的對峙之後,母親見我又強著不說話,一個耳光抽過來,一陣耳鳴。我最終還是說:“行了,媽媽,你別打了……你別打了……我是你女兒……你別打了……”

記憶中自父親離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情緒很壞。那時我不過七歲,放學很早,回家之後見到她煩躁的表情,就小心翼翼地去淘米、洗菜。不敢出一點紕漏。不敢看電視。不敢聽音樂,哪怕是古典鋼琴。不敢說話。任何一點噪音都會令她煩躁,嗬斥我關掉。

安靜。隻需要安靜。這是我孩提時代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在我長大之後,依然對嘈雜與人多的環境充滿恐懼和警惕。

那時家附近是長庚宮的遺址。某日黃昏,鬆柏蒼鬱的碑林。她突然對我說:“如果以後媽媽又莫名其妙罵你,打你,你就對媽媽說,媽媽我是你女兒。一定要記著提醒媽媽,記住了嗎?媽媽情緒不好……有些事情真的對不住你……你要原諒……”

母親說著說著開始流淚。隱忍地,言不由衷地抽泣。我驚慌失措。那年我僅僅七歲。後來我才知道,成人世界的遊戲比我們想象的複雜。太多事她獨自背負多年,無人分擔。人事音書,亦不過是冷漠。

我不知道孩子與成人的交界處,有多少東西握在自己手中。

父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去了北疆的油田。那個遙遠的地方叫做庫爾勒。母親每個月總會花某個下午的時間握著我的小手寫信給父親。新疆庫爾勒。這是三歲的時候就熟稔的字。幼兒園的阿姨驚歎一個幼童能寫出這麽複雜的字。

小學拿到第一個一百分的時候,收到父親送我的一整套精美的俄國進口製圖儀器。包括千分位精確度的遊標卡尺和好幾種專業圓規、矩規。鍍銀的儀器鑲在帶有凹形槽的天鵝絨盒子裏。有著厚實非凡的意味。母親笑父親完全不講實際,把這樣的禮物送給一年級的孩子。而十多年後,這份鄭重其事的禮物,突然讓我在高中立體幾何的課堂裏,感到了一個父親的樸拙的愛。

每個月母親會帶我去郵局打長途。在那個時代,通訊的落後不曾阻撓人們渴望親近的願望,與今日拿著手機卻不敢接電話的城市病形成鮮明對比。那個講東北話的接線員已經能夠聽辨得出我的聲音,總是熱情地跑很遠去叫我的父親。聽筒裏,父親的聲音從千裏之外傳來,帶著顫抖的雜音,我總是乖巧地大聲喊,爸爸,好好注意身體。我和媽媽都想念你!

父親後來對我說過,每次聽到我的聲音,他總是潸然淚下。

生命中有愛,是我們堅持走下去的全部意義所在。路途中一瞬間的愛,竟然賺取了我們去活一生,對那一瞬間的甜蜜之後龐大而又隱循的苦難甘之如飴。

然而由於長期的距離和隔膜,我已經完全不習慣任何一個除了母親以外的人以任何形式走進我的生活。每次父親回來,都對我感到失望,因為現實中的我並不像電話裏麵那樣溫順乖巧。我總是躲在母親後麵,不與他親昵。

大約由於我的原因,父母的爭吵多了起來。這些是在我長大之後才漸漸明白的事情。因為長期分離,他們彼此迥異的生活和性格,連磨合的機會都沒有,各自懷著種種內心艱難,給彼此帶來痛苦——盡管他們是我見過的世上最為善良和勤勞的人。

人總是難免因為孤獨和軟弱而希望對方多體貼和撫慰自己,但是忽略了彼此共有的性格缺陷,且忘記了給予的前提。加之我又是一個受家庭負麵影響深重的孩子,一條不夠有力的紐帶,所以後來,本來很難得的探親假變成了家裏最吵鬧的時候。

我記得過錯仍然是我的。那次父親好不容易得到探親假的機會回來。晚上我洗澡,父親堅持要進來給我衝熱水,擦背。雖然我明白那是父親在嚐試融解我們之間的生分,但是我們確實相隔天涯多年,他的形式笨拙的關愛,令原本就與他生分的我,更加無法接受。他想要進來,我不讓,最後他略帶慍怒地推門進來,我忽然感到非常羞恥,衝動地揮舞著毛巾,蠻橫地趕他出去。

父親臉上有不可置信的失望。因為我甚至失手用毛巾抽到了他的臉。

那天晚上我沉睡之中突然醒來。聽見隔壁在吵架。父親責怪母親沒有教育好我,母親則委屈而憤怒地指責他不體諒一個女人含辛茹苦養孩子何等艱難。

我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裏,蜷起身體鑽進被窩。努力不讓自己再聽見什麽。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眼淚流下來,枕頭濕了,被子也濕了。後來不知不覺睡過去,夢中依稀可見清朗的夏季夜空,綿亙的星河璀璨。我甚至聽得到母親教我唱的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這曲悲歌伴我度過凜冽的年紀,像一個熟稔的背影,在離途上顧盼不舍。

第二天醒來,見母親已經坐在我的床邊。眼睛紅腫。

爸爸呢。

爸爸走了。他生氣了。

媽媽,我錯了。

沒有,不關你的事。這是大人的事情。不怪你。你隻要聽話,媽媽活著就有盼。懂不懂,啊?……什麽時候你才能長大……

然後我不敢再說話。母親泣不成聲。

第二天,父親中午突然回來。進門之後開始沉默地收拾東西。他簡直忽略我的存在。收拾了三個黑色的大提箱,然後直起身子,定定地看著我。

以後聽你媽的話。跟她好好過。懂事點,別跟你媽找麻煩。

然後他撫摸我的頭。目光無限深情與嚴肅。似要落淚,亦有所冀待——我最終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哭喊著那句“爸爸你不要走……”

我甚至咬牙不準自己哭。

我的這個家庭,每個人都是善良至誠的。卻有著固執與強硬的性格,從來不善表達。困於愛彼此,卻讓彼此感受不到愛的怪圈。由於表達的障礙,一直缺少溫情。

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後悔,如果當初我說爸爸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了,結局或許不是如此。但是這又有什麽不同呢。

父親真的走了。在我成年之前,這竟然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母親從法院回來,餐桌上,昏黃的燈光映著她極其慘然的麵容。亦是從那天起,我察覺到了母親的迅疾衰老。她說,今後就和你媽媽過。要乖。

我的喉嚨哽得厲害,勉強發出含混的聲音算是回答。然後把頭埋進飯碗裏,眼淚一下子就被熱氣蒸幹了。

這一年,我七歲。

在應該被寵溺的年紀,我就開始懂得並做到自立自知。被所有師長稱讚為善解人意、成熟懂事的好孩子。我總是很厭惡聽這些話。因為成為這樣的孩子,並非我願意。

有些事情,是凹凸有致的碑銘。關於愛或者恨。如同暮春時節漫山遍野的山花爛漫,在無人的寂靜中生長,蔓延,凋謝。在我懂事之後,分明地察覺到了這些印記在我生命中產生的支配性力量。我已經在性格中暴露出明顯的父輩的特征。血脈為緣。歲月為鑒。

這年。我十七歲。

三診的成績給我母親很大的刺激。她不再對我抱有太大期望。拿成績那天晚上,我們就這樣僵持,母親一直發火。直到十二點。後來我躺在**思考我的出路:如果質疑當下,那該怎麽安排自己的生活。三點的時候我頭腦清醒至極,起來想喝杯水。發現母親坐在客廳。我輕輕扭亮立式台燈,在她身邊坐下。

已經很多年,我們不曾麵對麵進行一次冷靜而認真的談話。

媽。我不想再讀下去了。

良久,她說,那你想怎麽辦?

媽。這些日子我老是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以前你每天帶我去學院的後山散步。也想爸。我整整十年沒有見過他。我想去見他。我覺得我從來就沒有讓你滿意過。不管我覺得自己已經多麽努力。你和爸一直都很自負。我也覺得,我和你們一樣,剛愎自用。這不算什麽優點,可至少我從來不會懷疑自己的才華與頭腦。即便是現在。

她沒有什麽反應,隻是靜靜聽著。

我繼續說,我覺得你太累,我也累。我不想在這裏待下去。十禾的事,你是知道的……我都快成年了。想出去走走。不是什麽闖**。我對那些東西沒有野心。隻是想去旅行。

母親沒有說一個字。我們這樣沉默地在黑暗中靜靜坐著。竟然直到天亮。

最後母親對我說,以前隻希望你不要走彎路。可是你不自己去走,怎麽知道什麽是彎路。你自己挑的,以後自己承擔。我已經懶得再管。好自為之。但你需要清楚生活是這樣現實。你可以去旅行。但是以後,你自己維持生計。

五月。陽光充沛。每一場大雨過後,空氣就無限清朗。夜晚闃靜的街道,隱約有著樹葉遁走的聲音。

就這樣我開始漫長的旅行。去北疆。去有父親的地方。臨走的前夜,我又聽見樓上抑揚的大提琴。斷斷續續。於是我起身上樓,輕輕敲門。琴聲戛然而止。之後打開門,隔著防暴鏈條,一個輪椅上的男子,手裏還拿著琴弓,疑惑地看著我。

你是誰?什麽事?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說,你的琴拉得很好。

……再見。

然後我匆匆跑下樓。

翌日,天尚未亮。我背起沉重的巨大行囊,與母親道別。

天亮之後陽光非常強烈。擠在人群中,竟微微無力而暈眩。在擁擠簡陋的月台上等待,終於上了火車。在轟鳴的鐵軌上飛馳。風聲過耳。我慶幸地知道,生活與理想十幾年的分野終於在今日彌合。

我從車窗外回望。鐵軌消失在地平線。與家漸行漸遠。心中突然有孤獨和恐懼感。我赴往未卜的前途與叵測的命運,像一個渴望重生的囚徒,將年華和記憶棄之彼岸。

沿寶成線至寶雞,一路上都是大陸腹地單調的景致。深夜睡在窄小的鋪位上,感受車輪與鐵軌之間規律地震動。車廂有昏暗的腳燈。睡我上鋪的那個女子整宿坐在車窗旁的簡易座位上,望著窗外。微弱燈光使她看起來格外憂鬱,模糊的容顏上覆滿愛情的灰燼。

那天是漫長旅途的第一夜。我幾乎一夜未眠。狹窄而陌生的車廂裏,有此起彼伏的鼾聲。坐在窗前的女子紋絲不動,我猜測著,她如何對生活充滿原諒和默許。有時候沿著一個陌生人的生命脈絡向深處追溯,就清晰地感到每個人靈魂深處的雷同。

想起十禾明媚的麵容。懷念如輕風徐徐而來,又如花朵,次第綻放。

清晨車廂裏非常安靜。那個女子開始收拾行李,似乎要下車。我注視著她有條不紊地清理衣物、食物、水果刀,裝進行李箱;收拾完之後,坐在我下麵的鋪位上。喝一杯水。繼續看一本陳舊的書。

我關注她的熱情,簡直如同經曆一場愛情。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簡陋的小站月台,我才回過頭來,閉上眼睛。

在寶雞換車,上蘭新線。一路上單調的戈壁。見到了胡楊。蒼茫的戈壁綿延至地平線,然後轟然沉入落日的餘暉。漫長無盡。時光開始漸漸靜止下來。

到達庫爾勒的時候是早上,日光充沛。我下車,覺得非常疲倦。在小街上找了一家旅店。髒而且亂,走廊盡頭的公共廁所散發出強烈臭味。我猶豫了很久,不得不走進去,找老板訂房間。那個中年婦女看著我說,就你一個人?我說是。說完就後悔,可能不該告訴這樣的信息給陌生人。但也許是我多慮了,很快我就發現她的意圖僅僅是為了將我安排在一個隻有女客人住的房間。

這個旅館其他的房間都是男女混住,五湖四海,大多是來探親。我想將背囊放下,轉念想想,覺得不安全。於是又背起來,決定找個地方吃飯。

飯館裏的菜非常鹹。努力使自己吃飽,以便有力氣走路。回到房間,我問老板怎樣才能去庫爾勒石油大隊,老板說很遠,最好到城西的遠程車站去搭車。

在庫爾勒住了一夜。因為疲倦,我竟然睡得很沉。睡眠中卻不忘緊緊抱著背囊。早晨吃了點幹糧,決定去找車。還未到車站的時候,我看見街邊停著一輛東風大卡車。駕駛室的車門上印有拱形的“新疆庫爾勒石油大隊0537”字樣。於是我走過去找那個在車上打盹的司機。

門打開。我看到那個司機有著一張驚人的英俊麵孔,典型的維吾爾族男子。麵頰的輪廓優美,如同海岸線。古銅的膚色,有黑色的曲發,濃眉深入鬢角。眼神落拓直白。這是一張誘人的麵孔。

你會漢語嗎,師傅?

什麽事?他說。

你是石油大隊的司機嗎?你的車什麽時候回去?我想搭你的車去大隊,可以給錢。

他問,你為什麽要去那裏?

我父親在那裏。

你父親是誰?

就這樣我坐上了他的車,他告訴我他和我父親是故交。我心中高興了一瞬,然後突然就恐懼起來,這些和拐騙人口的報告文學中一模一樣的情節,讓我後悔不該這樣隨便搭人的車。但是我更不知道現在該怎麽說又不坐他的車了。於是我想,如果他是惡人,我又有意上當,那麽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開出市區,駛上柏油馬路。開始時沿街還有雜貨攤或者簡陋磚房,見得到蓬頭垢麵的異族婦女抱著小孩無所事事地坐在路邊,或者裹著厚帽子的老人在抽旱煙。不久之後便開始進入荒涼的路途,人煙稀少,大路坦**。

已近暮春,西域幹旱。焦灼的土地塵土飛揚,氣溫卻很低。幹冷而且風大,使人真有風塵仆仆的感覺,進而確信自己在路上的真切體驗,疏離了城市中精致安穩的平淡生活。一個月前尚在燈光煞白的教室裏做模擬考卷的記憶簡直恍若隔世。生命進入一種本質狀態,並將以不斷告別和相遇的方式繼續下去。

我遙望著黑色的柏油馬路延至大地盡頭。胸中似乎有烈風掠過一般激切。我想起一部叫《振**器》的日本電影。其中有個抑鬱的女作家登上了一個陌生男子的卡車。但就此過早死去。我想,要後悔也遲了,不如先享受這一路吧。

旁邊這個不停抽煙的維吾爾男子,我幾乎愛上了他的麵孔。對他那張麵孔之下的故事充滿了天真的好奇。我陡然發現自己原來依然停留在可以幻想的年齡。真好。

什麽時候可以到?

太陽落山之前吧。

我們已經坐了多久的車?

大概才四個小時。

不久他將車停在馬路邊上,說吃點東西再上路。我立刻緊張起來。看見他跳下車,從遮著綠帆布的車鬥裏找出一個箱子。打開來,裏麵是軍用水壺和新疆最常見的饢餅。他分給我兩個餅和一壺水。我說謝謝。

因為怕上廁所,所以我不敢喝水。勉強咽下半個幹硬的饢。手裏拿著剩下的,不知所措。

不喜歡吃?

不是,我吃飽了。

飽了?那麽給我。

我遞給他,然後他大口大口咀嚼,像個孩子一樣。

他站在路邊抽一支煙,我在副駕的位置上觀察他不經意之間的各種小動作:用大拇指和食指夾煙,猛吸。是個落魄而且拘謹的抽煙姿勢。也許他並不是有良好習慣的幹淨的人,但他的生活裏應該有許多的女人,憑他這張幾乎是原罪一般英俊麵孔。但他也許隻不過是想要一個溫柔賢淑的妻子,再偶爾邂逅某個目光熱辣的維吾爾女孩。他的生活肯定充滿各種糾纏。

我暗自笑自己不著邊際的猜度。

如果不是遠行,怎麽會了解遠方陌生而綺麗的生命軌跡。當你蝸居在城市裏,為著尚不可知的未來奮筆疾書的時候,遠方的人們,他們在做什麽?他們或許正在夢鄉,在清真寺禱告,在中東的戰場上包紮傷口,在北極圈的冰天雪地裏等一場極光,在守候著垂死的親人,在部落裏麵接受男孩的成年禮,在薔薇盛開的小巷裏吻別……世界這麽大,我們互相等待,等待著有一天以過客的身份出現在某時某地,裝點自己的旅行,裝點別人的風景。

整個下午我昏昏欲睡。車上有濃烈的煙草味道。醒來的時候看見大漠的黃昏。比我和十禾在教學樓上看到的要開闊與壯麗得多。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金色的光線凝集並與天相接。天空之中已見稀疏星辰。黑色巨大的鳥在盤旋,不祥而憂鬱。

目極之處落滿父親的氣息。

司機已經開了十多個小時的車了。新疆與家鄉城市已經有明顯的時差。天黑非常晚。九點半,黃昏正濃。

我問他還需要多少時間?他說,不要著急。應該很快。你可以睡一下。醒來就到了。

覺得他應該是個善良的人,從他平淡鎮定的語氣來看,讓人非常踏實。我再次睡過去,顛簸的時候夢境就被驟然打斷。

天色漸晚的時候,他叫醒我,說,看,到礦區了。透過擋風玻璃我眺望,看見不遠處矮小的磚房,沿著大路排列。再往前,見到一盒盒被廢棄的鐵皮屋,像是集裝箱那樣,已經鏽跡斑斑。都是以前石油工作者住的地方。我父親也住這樣的鐵皮屋,冬天很冷,夏天很熱。很快我們見到了人影,司機和他們打招呼,用我聽不懂的維吾爾族語言。

半個小時後,卡車已經開進了車隊。他說他要把車停到庫裏去,於是讓我下車。他告訴我,你父親在第四中隊,從這裏可以一路問過去,這裏的人們都很熟。我對他說謝謝,他明朗地笑起來。自然而且直白。忽然他說,以前隊長經常收到你們母女的音訊,怎麽後來都沒有了呢?大家還吃過你們母女送給隊長的柑橘呢。他無意問,我卻感到難過。我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道再見。

看見他爬上貨車鬥去卸貨物。矯健如同翻牆逃學的快樂少年。真讓人難忘。

我終於找到了父親的住所。和父親信中提過的那樣,不過是間小鐵皮屋,正麵和背麵各有一扇小窗。沒有開燈,裏麵也沒有人。於是我在小屋前麵的空地上坐下來。靜靜等待。

彼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塞外的夜空非常純淨。是純正的暗藍,有絮狀的縹緲雲絲。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繁星。依稀記得幼年的夏夜,父母帶我在學院後山乘涼時,偶爾得以見到這樣星光墜落的夜晚。銀河瀉影,樹蔭滿地。影子隨習習涼風微微變幻。古老而神秘。耳畔有親切的童謠。那些跳躍的小調,似故土長出的藤蔓,纏繞在我的血肉裏,屈曲盤旋並不斷沉澱,析出時光的歎息。那時母親常對我講歐·亨利的短篇。印象深刻的有《最後一片藤葉》。父親時常教我辨認天空中的各種星座。這些事件是這樣真實具體地存在過,但回憶起來的時候,像是在羨慕一件自己沒有得到過的禮物。

是什麽時候,我們就倏忽而過這樣的純白年代。

就這樣我終於等來了父親。

這張麵孔時而會在某個混亂的夢境中閃過。我深知它從未離去。想念是一種儀式。真正的記憶是與生俱來的。父親更瘦了。他的麵孔有明顯衰老的痕跡。棱角更加突出。眉目之間有著經曆孤獨之後的隱忍。他穿著工作製服,異常詫異地看著我。

我們對視很久沒有說話。然後我突然就掉淚。胸中有巨大的隱痛噴薄而出。

我喊他。爸。我來看你。

父親難以置信地慢慢走近,蹲下,凝視我的臉。伸出手撫摸我淩亂的頭發。小心翼翼似乎是在為一件脆弱的瓷器拭去灰塵。我已經與他近在咫尺,卻懷疑這一切的真實。這是十年前離開我的父親,這個善良的,愛我的父親。他本來有著與天下一切初為人父的男子那樣沉重的愛,但是生活令他變成另外一種模樣,他最後選擇告別。

我看見他眼睛裏閃動的光。他說,你怎麽一個人來。你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來,你不高興嗎?話到這裏,我已經泣不成聲。

父親牽我起來,我發現自己已經與他一樣高了。他亦激動地說,你都長這麽大了。

我分明看到我們之間長久的隔閡之後已經完全疏離的感情。感情雖然愈見深刻,但是表達的障礙卻前所未有地深重。我完好地繼承了他們的性格。我們沒有抱在一起痛哭,沒有講不完的話。我們十年之後的重逢,平淡得仿佛隻是一個假期之後的相聚。

父親說,進來吧。我悶聲答應。

他拉了燈繩,六十瓦的電燈下,我看清了這個簡陋的住所。父親就是在這裏度過了十年漫漫歲月,廝守著西域大漠裏日複一日的熹微黎明和沉沉落日。在這背後,隱忍了怎樣龐大的絕望和妥協。我非常心疼。

父親問我近年來同母親的生活如何。我說很好,她是在用全部生命愛我,可是我不爭氣。他又問,你今年是不是該高考了?怎麽跑這裏來?我說,我已經打算放棄高考,我撐不下去了。

於是父親歎著氣。沉默不語。方才談話間,他為我倒暖瓶裏的水,讓我洗臉。

環視這個小屋,一張彈簧床,一隻鐵櫃子,用來裝衣物。另外一頭有盥洗架,搭著毛巾。寥寥數物,卻讓房間擁擠。鐵製的地板踩上去發出空殼的響聲,聽著心生寂寞。

父親斷斷續續地說話,直到三點。他說,是不是困了?我不該和你說這麽多。你睡吧。明天好好睡個懶覺,難為你走這麽遠的路。我說你呢?他說他不想睡,可以坐在椅子上看書。

我因為疲倦,倒頭就睡著。躺下的時候,看見床頭櫃上放著兩個簡易的黑色相框。其中一張照片是小時候我與母親抱在一起的樣子。幸福的表情。記得是小時候隨信一起寄過去的。另一張卻是一個陌生女子。我承認是個非常漂亮的異族女子。笑容明媚。心中明白了一些。但我已經什麽也不想思考。父親關了燈,我沉沉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