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荒蠻人
“那……那……”
周恒響了好半天,沒支吾出個所以然來。
“那杜縣丞會不會是在說謊呢?”
唐棠兒輕聲接上。
這話周恒不敢多揣測,隻是縮了縮脖子,看了樓白一眼。
當時花滿閣裏的小丫頭送完粥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嫿茵,如果那時嫿茵已經死了的話,杜溫茂便很有可能在說謊。
“我等位卑言輕,這件事還是要靠樓大人了,至少要給百姓們一個交代。”
唐棠兒看了麵無表情的樓白一眼,徑自走過去。
杜縣丞現在嫌疑最大,如果衙門不查,便是官官相護。
不等樓白說話,唐棠兒停在方臉男人麵前,兀自問道:“你殺人的目的是什麽?”
男人已經癱坐在地上,此時似乎是已經冷靜了下來。
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啞聲道:“我小妹原本是伺候她的丫頭,她卻把小妹當賞賜許給了那賭棍張麻子!小妹不堪受辱,一個月……一個月前上吊自殺了!”
唐棠兒麵上毫無波動。
“賞賜”,她在心裏想了想這兩個字,繼續問道:“那你是怎麽找到柴房的?”
男人因為情緒激動,氣息都不穩的喘了起來,他咽下一陣哽咽,斷斷續續道:“是東廚的夥計讓我來這邊拿柴火……我發現了她暈倒在這裏……”
“聽起來確實是個衝動殺人的意外。”
樓白背著手走至與唐棠兒並肩,聲音淡淡的,竟不見方才被威脅的惱怒。
唐棠兒搓了搓指尖,剛要點頭,卻忽然想起來什麽,猛地頓住了。
樓白立時發現了她的僵硬,看過來,“怎麽了?”
不對,這件事不對。
唐棠兒看都不看旁人,直接推門走了出去。
樓白跟周恒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立刻加快腳步跟上。
唐棠兒秀麗的雙眉緊緊地蹙在一起,她急匆匆地走過廊道,直接推開了盡頭的一扇門。
身後緊跟而來的樓白看過去,亦是停住了步子。
這裏是花滿閣的夥房,此時因為不做生意的原因,裏麵空無一人。
唐棠兒走進去,拐到牆角,那裏整整齊齊的摞著高高的木頭塊。
她知道那股怪異感是怎麽回事了。
在行動之前,她之所以放心地將嫿茵放在花滿閣的柴房,一個是因為當天的桃花節,多數人的目光都焦距在出城拜桃神和夜市花魁獻舞上,再就是,她很確定樓中各處的柴火都是準備充足的,不會有需要臨時去柴房補充的情況那為什麽會有人讓那個男人去柴房拿柴火?
她輕輕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後背有些發涼。
跟在後麵的樓白幾乎也瞬間明白了過來,他轉身跑回去,一把將方臉男人從地上拎了起來,咬牙道:“是誰讓你去柴房拿柴火的?”
方臉男人被嚇了一跳,對上樓白那雙凶狠的眼睛,頓時結巴起來:“是……是……”
“是誰?”
“我……我不知道……我不認識!”
同在花滿閣中做事的夥計,幾乎不可能彼此不認識。
“周恒!讓他們把樓裏的夥計都叫過來!”
唐棠兒跟過來,垂著眼,看起來像是在走神一樣。
周恒領命跑了出去,樓白如炬的目光看過來。
“你怎麽知道東廚裏的柴火是足夠的?”
唐棠兒暗道自己方才太過衝動,收斂好臉上的神色之後方才笑著溫和道:“不過是等待樓大人的時候到處轉了轉,記性好了一點而已。”
樓白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麽。
紅月很快將樓裏的夥計都召集了過來,眾人不明所以的交頭接耳。
樓白將方臉男人扔過去,冷聲道:“去認,誰讓你去拿柴火的?”
方臉男人顫顫巍巍地爬起來,看了一圈,啞聲道:“沒有……”
唐棠兒抿著唇沒有說話。
“所有人都在這裏了?”
紅月不明所以,小心翼翼道:“全都在了。”
“這位大人……我聽見了,是小五。”
這時,有個矮胖的男人微弱的出了聲。
眾人的目光一下焦距了過去,他咽了咽口水,方才道:“我聽見過,是小五讓他去拿柴火,我……我當時還和小五說過柴火是夠的……”
周恒聞言立刻上前一步,急聲問道:“小五是誰?”
“我也想起來了,小五是那天說來幫忙的,後麵就沒見過了。”
“好像就露了幾麵吧,都沒見他做什麽。”
又有幾個在夥房做活的夥計七嘴八舌地說道。
唐棠兒在此時抬起眼來,就這麽恰好與樓白看過來的視線對上。
他們皆從對方眼中看見了共同知道的信息。
有人在桃花節那天混進來,故意將凶手引導去柴房殺人。
“回衙門,帶上這人,去要審訊杜溫茂的批文。”
樓白半轉身吩咐了一句,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唐棠兒在原地停了一會兒,垂著頭,眼睫投下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樓白他們有理由懷疑這件事可能是杜溫茂參與其中故意將嫿茵帶去了柴房,但是她最清楚不過。
是有人知道了自己做的事,並且加以利用,讓嫿茵死在了柴房裏。
會是那些人在滅口或者是要給她一個警告嗎?
唐棠兒緩緩吐出一口氣,也慢慢走了出去。
“青青,我們回家。”
……
唐棠兒並沒有在家裏消停多久,第二天一早的時候便被叫到了衙門。
因為去臨縣巡查的刺史大人要回來了,朝廷派來的巡撫也預計將在半個月之後抵達百安府。
前朝女帝有令,一縣衙門中,至少擇一有學識能力的女子任職為官,遺憾的事女帝在位時間太短,這條政令還未達到鼓勵的效果,此時已經幾乎完全淪落為一個表麵功夫。
政令不可違,但是縣衙門一般都是給掛上一個閑職,能在上級檢查的時候應付過去就是了。
現在因為虹橋事件,宛恩縣乃至整個百安府成了眾矢之,有些小漏洞還是要盡快補上的好,所以成了下一任女官預備人選的唐棠兒,要準備準備先將位置頂上。
“聽樓白說,這次能抓到花魁案的凶手,你功不可沒。”
崔縣令腫著兩隻眼睛,使勁往下看。
“大人謬讚了。”
唐棠兒垂下頭,不卑不亢的行禮。
樓白肯定不是好心給她撈功勞,想來是不想讓她在調查杜溫茂這件事上獨善其身,才把功勞和黑鍋一股腦地甩了過來。
站在一邊的陳師爺往這邊看了看,拱手彎腰輕聲道:“大人,那便直接用這個作功勞讓她先試任吧,省的要來不及了。”
崔縣令也急著解決這件事,當然求之不得,當即就下了令。
唐棠兒破案有功,當賞。
前任黃雲珍掌管文書一職,便由其暫時擔任,望眾人監督。
陳師爺沒再說話,見唐棠兒領了令,便伸出手,等待扶著最近腰酸背痛的崔縣令往回走。
崔縣令也是剛要起身,卻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看著堂下的唐棠兒,喃喃道:“這小姑娘看著好像也不大……”
陳師爺臉色一僵,剛要說什麽,隻聽崔縣令高聲問道:“你可曾上過私塾或者請過私教先生?”
唐棠兒一愣,實話說道:“未曾。”
崔縣令一驚,這還了得。
隻有功勞卻無才無德的話,這可對上麵應付不過去,那黃雲珍先前至少還請過許多年的私教先生。
他坐直了身子,皺著眉,半晌沒有說話。
唐棠兒猜測或許是崔縣令是害怕自己不識字連書名都不認識,隻得說道:“但是小女承蒙母親教導,是識字的。”
“識字不行,識字不行……”崔縣令念叨幾句,然後想到了什麽似的,拍板道:“這樣,你先去聖哲書院試聽這些時日,等到時候再跟著新一輪的學習,這也是你女官考核的一項。”
話音剛落,堂中二人具是一驚。
陳師爺繃著臉,低聲道:“大人,這使不得……聖哲書院還未有過女子入學的先例……”
崔縣令頓時眼皮塌陷,擺擺手,“誒誒”兩聲。
“做女官要讀書的要有學識的。”崔縣令想起那個向來清高的不行的學院,抖了抖胡子,心想我一介縣令說了還不算了不成?
難得想到個能給新上任女官踱光環又能彰顯自己權勢的法子,登時就不願意再聽別人說什麽了。
陳師爺皺巴著臉,看起來要哭出來一樣。
“那……望悠先生收學生,可是要考核……”
崔縣令橫過來一眼,“我官府的學生先去試聽有何不可?要考核便由著等下一批考核便是了。”
說著,他在不想聽,一把抓住陳師爺的手站起來,晃晃悠悠的往回走。
陳師爺有苦難言,再轉彎要離開時,回頭看了唐棠兒一眼。
唐棠兒還在愣神。
本來她的打算是接案子先獲得女官考核的資格,到了時候便直接做文章拿到名額便是了,卻沒想到崔縣令直接拍了板。
讓她去上學……
唐棠兒站起來,覺得有些頭疼。
她滿臉心事的走出去,還沒走多遠,便跟樓白打了個照麵。
“好巧。”樓白依舊掛著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竟學會了主動打招呼,“唐姑娘勞苦功高,應當是被崔大人嘉賞了,怎麽看起來臉色不是很好?”
周恒在一旁卻是目瞪口呆。
樓大人竟然也學會了主動上前陰陽怪氣著挑釁,就是老是欺負人姑娘家,實在是沒有風度。
唐棠兒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揚,便帶上了柔和的微笑。
“看起來樓大人審問杜大人很順利?”
順利肯定是不能順利的,這也是典型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空氣一時間寂靜無言。
使勁降低存在感的周恒左右看看,覺得兩個人實在是擔得起一句笑裏藏刀。
樓白最先好心情的移開眼,往前走了兩步,在唐棠兒要與其擦身而過的時候忽然半轉過身子來,淡淡道:“我要去查看一下黃女官的屍體,不知道唐姑娘有沒有興趣?”
原本目不轉睛將要離開的唐棠兒猛地頓住了腳步。
樓白拇指在刀柄上摩挲兩下,回身便走。
待聽到身後輕柔的腳步聲跟了過來,無聲一笑。
此時衙門義莊竟然出乎意料的熱鬧,來來往往的衙役往裏麵抬著東西。
步調悠閑的樓白在門前停下腳步,唐棠兒跟著停下,正有兩個衙役抬著一擔架走過,上麵蓋著粗糙的麻布,看不見下麵是什麽。
但是一陣鋪天蓋地的血腥味湧了過來,讓人幾欲作嘔。
“要是受不住的話,出門右轉五十步有空地,可以吐完再回來。”
樓白斜著看了唐棠兒一眼,眼底戲謔。
唐棠兒笑的溫和。
“多謝樓大人體恤。”
樓白討了個沒趣,甩手走了進去。
最靠前的屋子一般放的都是新近的屍體,此時一走進去,那股血腥味更加濃鬱起來。
來往的擔架都被放在了這裏。
周恒在後麵捂著鼻子緊跟著,心底懷疑這又是自家大人故意的。
故意挑在這麽個屍體剛運來的時候帶著唐姑娘來!
唐棠兒隻掃了幾眼就明白過來,這是虹橋爆炸撈上來的……屍塊。
偶爾能窺見一些露出來的皮膚,都已經被泡地發白了,唐棠兒回想了一下那日的爆炸,也能猜想到估計這麻布底下蓋著的不會太好看。
她剛要收回視線,目光卻一頓。
走在前麵的樓白卻好像後麵長了眼睛一樣,緊跟著側過身來。
“荒蠻人?”唐棠兒輕輕出聲。
周恒湊過頭來順著目光看過去,一臉茫然。
這怎麽看都隻是一隻露出來的手啊,哪裏看得出來是荒蠻人?
樓白壓下嘴角,如炬的目光看過來,“你如何得知?”
唐棠兒上前一小步,微微弓下身子仔細再看,仿佛全然聞不到那股刺鼻的血腥味。
“從這隻手上的繭子深淺來看,他應該是個武功不弱的習武之人,而且都是靠近四指的繭子最深,虎口處的磨損卻對比著要淺一些,如果他的常用武器是刀劍的話,應該是反過來的。”
唐棠兒眯眼打量一番,繼續慢慢道:“繭子能說明打鬥時力道重心在前,再通過他指頭上細小傷口的形狀來判斷,他的武器應該是……斧子。”
“這處的布料,如果我沒記錯是胡地特有的。”
唐棠兒指向那血肉模糊的手腕處被遺留下來的一塊殘破的布。
她抬頭看過來,溫聲道:“我記得,荒蠻人有一支專行刺殺的隊伍,自稱‘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