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亦假

因為衙門人手實在不夠,連將花滿閣封鎖都做不到,但終究是大庭廣眾之下死了人的,此時樓裏正蕭條。

小夥計百無聊賴的搭著毛巾坐在廳堂的凳子上,三三兩兩的聚眾小聲聊著天,目光還時不時地往角落裏瞥。

正是今天一大早拿著衙門文書來“奉命調查”的唐棠兒。

“小姐,我們在這兒等了好一會兒了。”

青青將小下巴擱在桌子上,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唐棠兒淡然的抿了口茶,見狀笑道:“今天回去的時候給你把這裏的桃花酥打包一份,以往都要搶的,這次肯定多的是。”

果然,青青聞言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這時,門口忽的響起一吊兒郎當的聲音。

“本公子今年倒是不怕來晚了,桃花酥都包起來,回去給家裏上下都嚐嚐鮮。”

眾人的目光頓時都被吸引了過去,隻見一身青衣的少年搖著折扇,慢悠悠的就走了進來。

一雙桃花眼煙波流轉,背手甩發的模樣,活像一隻搖著尾巴的花孔雀。

青青抬頭,水靈靈的大眼睛先是看了一眼,然後將剝的花生塞進嘴裏,鼓著小倉鼠似的腮幫低聲嘟囔道:“夏家第……一二三……”

說著,掰了掰手指,才繼續道:“第四個公子,叫夏景澤。”

青青在識人上很有一手,基本上見過一次的便忘不掉了,比唐棠兒這個記不住幾個人的強了不知多少。

自家小姐讓自己幫忙記著,自然要時時刻刻提醒著。

剛說完,青青才想起那人剛才說了什麽,頓時瞪大了眼,低呼一聲:“小姐!”

她的桃花酥!

唐棠兒知道宛恩縣的世家夏家,隻不過家裏十幾來個公子小姐的她實在記不清楚。

隻覺得這人大冷天還搖著個扇子或許是腦子不太好。

她收回視線,安撫地拍了拍青青的手。

“夏公子。”這時,聽到動靜的紅月帶著一臉憔悴走過來,勉強笑道:“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夏景澤搖扇上前,微微低下頭,一雙深情似水的桃花眼專注地看著紅月,疼惜道:“幾日不見,紅月姑娘受苦了。”

紅月紅了紅臉,但也熟知這位少爺的脾性,笑了笑,道:“這幾日樓裏雅間都不開放,夏公子……”

“知道,我就是擔心,過來看看你們,本公子得知消息後,實在是痛心。”

夏景澤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用折扇敲了敲心口。

紅月聞言眼眶又紅了,轉身去吩咐人拿點心去了。

原本搖著扇子往裏麵走的夏景澤目光漫不經心地往大堂中一掃,卻忽然頓住了,猛地加快步子往前走了兩步,停在了唐棠兒和青青的桌子前。

他風流的鳳眼眯著,儼然又擺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

“這位姑娘,不知可否容在下在此一坐?”

唐棠兒抬起頭來,對上了來人的視線。

夏景澤下意識呼吸一停,眸中笑意更甚,瀟灑的收了折扇,拱手行了個禮道:“遠遠一見便折服於姑娘風姿,再見即傾心於姑娘一雙秋水明眸,在下夏景澤,不知是否叨擾了姑娘。”

唐棠兒含著笑看了他一眼,開口道:“公子謬讚了。”

夏景澤頓時眼睛一亮,頓時覺得有戲,撩了撩袍子正待坐下,隻聽那美人又道:“不過我這小妹怕生的很,我也不願她出來玩還不自在,還請夏公子見諒。”

青青頭都沒抬,塞著滿嘴東西連連點頭。

夏景澤動作僵了僵,似是沒料見這般,隻好維持著臉上表情不變,不尷不尬地行了個禮。

“小妹念著這花滿閣的桃花酥好些時候了,不知夏公子可否割愛?”

夏景澤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他身後跟過來的小廝卻是瞪大了眼。

這姑娘剛毫不留情的拒了人,轉眼就讓人家割愛,還真是毫不客氣!

“自然不是問題。”

“那就多謝公子。”

小廝跟著夏景澤恍恍惚惚走到另一處坐下,等回過神來後才發現自家公子的視線始終沒有從那女子身上離開。

隻聽夏景澤歎道:“美人啊。”

小廝:……

一直到快接近晌午的時候,樓白才帶著周恒姍姍來遲。

周恒是看著這位爺故意磨磨蹭蹭地喝了一杯茶,慢吞吞擦了擦自己的寶貝刀,然後繞彎溜到衙門後院,從縣令爺養的那隻寶貝鳥兒身上揪了幾根毛之後才過來的。

周恒就是想不通這位大人怎麽就跟一個小姑娘家過不去了。

“久等了。”

樓白走過去,皮笑肉不笑的拱了拱手。

周恒覺得沒臉見人,也隻能上前賠笑道:“唐姑娘,實在不好意思。”

唐棠兒起身行了個禮,禮數周全,麵上全然沒有惱怒的模樣,看起來溫和賢淑,輕柔道:“無妨。”

周恒緩了口氣,心底欣慰。

卻聽到柔和的女聲輕輕繼續道:“難為樓大人還知道是久等。”

說完,抬腳便往柴房去了,方才的語氣溫和的好似在談論今天天氣很好。

周恒被哽了一下。

那天之後他該就知道,這位姑娘也不是什麽軟柿子!

樓白目光沉沉地盯著唐棠兒的後背,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跟了上去。

夏景澤身邊的小廝自打樓白進門就大氣不敢出一聲,此時看著人走了,才緩緩吐出口氣,低聲道:“那這位姑娘就是這兩天傳的滿城都是的……那位被樓閻……樓大人調戲的姑娘?”

夏景澤用折扇敲了敲手,饒有興味地點點頭,滿意道:“得來全不費工夫,免得本公子到處找人了。”

……

嫿茵的屍體已經被送到了衙門,柴房中一應陳設還都保存完好。

“唐姑娘有什麽想法?”

樓白慢慢踱步進來,悠悠地問道。

青青被留在了大堂裏,唐棠兒回過身來眉眼彎彎,道:“我還以為,以樓大人的本事,凶手早就應該被捉起來了。”

樓白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不置可否,隻是繼續說道:“還有很多疑點,唐姑娘既然是協助調查,那就說說你的看法?”

唐棠兒麵無表情的收回視線,搓了搓指尖,平淡道:“死者手上的傷口陳舊,臨近桃花節,便說明她因為別的是什麽事最近沒有時間練琴,幾雙鞋上的紅泥隻有南郊有,看粘在腳上的量,顯然是三天前的幾場小雨期間,她曾經頻繁地去南郊那一片。”

“南郊荒蕪,她頻繁過去,是為了見什麽人。再算上她衣襟裏的那隻簪子,還有雲珍姐出事的地方就在南郊的河邊,那麽樓大人打算什麽時候重查落水的案子?”

她關心的從來都是黃雲珍的案子。

“那個不急,要先把花魁案子破了……”

樓白話音未落,就被女子輕柔的嗓音打斷。

“這樁案子,樓大人既然已經都捉到凶手了,何必還在這裏拖延時間。”

樓白抬頭看過去,唐棠兒卻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案子都要過去一天一夜了,如果真的毫無進展,樓大人現在應該在調查當時所有逗留在花滿閣裏的堂客,或者排查嫿茵有可能的仇家和閣裏的夥計,而不是在這裏和我浪費時間。”

柴房中一時間安靜下來。

周恒捏了捏鼻梁,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聲突兀的輕笑打破了寂靜。

樓白招招手,叫了聲,“周恒。”

周恒立刻小跑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就聽見外麵有吵嚷聲傳來。

“你們幹什麽!?憑什麽抓我!”

另一位衙役押著一個被五花大綁著、一直掙紮的方臉男人走了進來。

周恒對著男人的小腿踹了一腳,那人疼呼一聲,跪倒在地。

“你們……”

他扭曲著臉、梗著脖子正要再喊,忽然對上樓白那張蒼白而沒有表情的臉,頓時像被踩住了脖子的公雞,隻能發出嘶啞的單聲調。

好半天,才從嗓子眼兒裏擠出微弱蚊蠅的一句話:“你們不能冤枉人……”

樓白看也沒看他,眼睛隻是一錯不錯的盯著唐棠兒,意味不明道:“要想結案,至少要給凶手定罪才是啊。”

唐棠兒聽懂了樓白話裏的意思。

他在用黃雲珍的案子威脅她。

如果這個案子不結,他就用這個理由一直押著黃雲珍的案子,並借以此試探她。

她跟樓白對上視線,幾乎能確定,即便她做好了掩蓋和防備,但是這個人應該也知道的八九不離十了。

隻不過沒有證據。

無聊。

她麵無表情的心道,沒有證據就是白搭。

唐棠兒很是好脾氣地上前一步,用腳尖輕輕撥開地上的幹草,露出灰撲撲的地麵。

“花滿閣的柴房裏,柴火多是和東廚之間來回搬運,所以常年累月下來,地上多是柴灰。”

方臉男人聞言幾乎是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底。

“這一處幹草明顯被翻動過,因為最上麵的一層看起來很幹淨,顯然是從中間翻上來的,說明當時凶手就是在這裏,勒死了死者。”

樓白眼神微動,跟著唐棠兒的步子上前,看向她指著的地方。

唐棠兒沒有回頭,聲音淡然的繼續道:“恰好,這裏的木柱因為時間太長,表麵一層幾乎要脫落,這裏,明顯有擦蹭的痕跡。”

“說明當時的凶手是背抵在這處,雙腳用力,勒住死者的脖子,使其窒息而死的。”

唐棠兒站在柱子前麵,雙手放在前麵擺好姿勢,做出往上勒人的動作。

“這樣,凶手的身高便很好確定了。”唐棠兒聳了聳肩,慢慢走到方臉男人麵前,輕輕踢了踢男人的鞋子,輕聲道:“柴灰。”

然後走到男人身後。

“擦蹭,還有,木屑。”

她伸手,從男人靠近領口處的發絲上拿起一點碎木屑撚了撚。

然後目光放在男人微微顫抖的雙手上。

“當然,還有手上的勒痕。”

方臉男人抖著嘴唇,支支吾吾道:“這……這不是,這是我不小心……”

“這個借口很無聊。”

唐棠兒淡淡地瞥了男人一臉,輕輕拍了拍自己的手,無奈道:“一個蠢貨的衝動殺人,連線索都沒有什麽好說的。”

周恒看著一臉淡然的女子,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

這唐姑娘跟給人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差遠了,這完全不像是一個行為端莊,禮儀優雅的姑娘家!

唐棠兒意識到自己剛才似乎罵了人,沉默半晌,道了句:“抱歉。”

“為什麽是衝動殺人?”

樓白目光沉沉地看著唐棠兒,似乎不想錯過她的任何表情。

“而且,從杜縣丞離開到仵作確認的死亡時間這短短的不到一炷香時間裏,死者為什麽躲過我的眼線,來柴房這個地方?”

唐棠兒目光閃動,下意識搓了搓指尖。

她之所以能確認為衝動殺人,不過是因為她知道,唯一能解釋通的便是,這個男人陰差陽錯進入了柴房,看到了被她迷暈扔在這兒的嫿茵,然後因為一些原因起了殺心。

唐棠兒垂下眼,臉上表情不變,淡淡道:“當時,屍體已經變冷,但屍僵還未擴散全身,根據屍體的症狀推測大約死於戊時左右確實沒問題,但是,樓大人也感覺到了,柴房裏,比其他房間是要陰冷很多的。”

樓白皺了皺眉。

“因為別處尚且生著暖火,隻有在這裏待久了才能感覺到,這屋裏其實很冷。”唐棠兒捏了捏自己已經有些發涼的指尖,輕聲繼續道:“其實,死者死亡時間,在戊時之前。”

周恒猛地一愣,幾乎是下意識道:“這怎麽可能!?當時杜大人還在屋裏……和花魁姑娘說話……”

這麽不確定地說著,他感覺脊背有些發涼,忙搓了搓胳膊。

唐棠兒抬起眼睛來跟樓白對視,眉眼彎彎,輕聲道:“是啊,怎麽可能呢?”

樓白抿唇看著她,此時繃緊的嘴角讓天然的笑唇都看起來冷漠異常。

周恒已經一把拽起了癱在地上的男人。

“你說!”

男人顫顫巍巍地捏著自己被拎著的領子,好半天才支吾道:“是……是要提前半個時辰……”

周恒猛地鬆了手。